台湾

从学生短片到HBO剧集,台湾“通灵少女”的越洋旅程

从短片《神算》变HBO首部华语发音剧集《通灵少女》,导演陈和榆强调,莫忘“最初打动你的为何”,才能推销给全世界。

端传媒记者 吕苡榕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7-03-13

《通灵少女》预告片。公共电视提供

少女在天台上朝着月色练习挥棒,一次、二次⋯⋯,直到大汗淋漓,才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抹了抹脸颊上的汗后,再度举起球棒,一次、二次⋯⋯。《神算》的最后一幕,停在少女的背影和月色,青春期的怅然若失和懵懵懂懂,被导演陈和榆凝结在这一刻。

但它并不仅仅只是一个少女的成长日记。《神算》描写的是一个拥有阴阳眼的少女,正步入迷惘的青春期,在人际与爱情间跌撞;但她同时又是宫庙里众人景仰的仙姑,信徒仰赖她为每个人解答生命的难题。

宫庙文化

台湾民间信仰为多神信仰,涵盖天、地、人、自然现象及灵魂(祖先崇拜),另外融入了佛教、道教与儒家文化在内,因此庙宇内可见道佛儒诸神并存。常见的信仰对象包括土地公、妈祖、王爷(例如:五府千岁)等。民间信仰与日常生活有密切关系,一般人祈求神明的庇佑与指点,藉此安抚民众,养生送死,让百姓平安度过每个生命阶段。另外台湾的民间信仰内涵具有功利性质的“互酬性”。由此民间信仰孕育而生的宫庙文化,包含了庆典、祭祀以及透过乩童(灵媒的一种,藉由神鬼上身来进行神鬼人之间的沟通)问事、收惊和祭解(改运)等内容。

结合台湾独特宫庙文化和少女成长的故事情节,让这部2011年参加公共电视学生剧展的短片作品几经转折后被 HBO Asia 相中,如今将成为 HBO 首部全华语发音的自制影集——《通灵少女》,并预计在4月正式开播。

《通灵少女》导演陈和榆。
《通灵少女》导演陈和榆。

从新闻报导生出剧本的短片

《通灵少女》的故事源起于一篇新闻报导。那是一篇关于灵媒的人物专访,报导里谈着她的经历和各种荒谬。“像是报导里面提到曾有一个信徒带着小孩去找灵媒,跟她说他小孩隔天要考试,希望灵媒帮他加持一下。但灵媒根本自己也还是学生,明天也要考试,也快被当了!”陈和榆接受端传媒采访时大笑说,“这样的故事,会让你有很多画面、很多想像。”这篇报导让陈和榆感觉某个开关被“开启”。

之后陈和榆以灵媒为雏形发展成一篇故事,并写信与新闻主角——索菲亚联系,希望能用她的故事为原型进行创作与改编。“我们约出来见面的那天,我和我的制片都超紧张,很怕她会在我身边看到什么灵异的东西。”陈和榆再度大笑,“果然那天见面,她眼神一直瞄向我和制片的后方,但我们都不敢问她看到什么。我们制片很怕鬼,他快吓死了。”

为了写好故事,陈和榆也访问了几位通灵人士,并跑到宫庙访问师傅与乩童。“有个受访者因为做了一些与身心灵有关的活动后突然开始有阴阳眼,结果搞得他很困扰。他还环岛去拜访各个庙宇,希望能找出原因。”也有受访者告诉陈和榆,听多了这些故事,或许他自己也可能开始有灵异感应。“那天听完受访者这样讲,我发呆了一下午。我想知道这些故事,但我不想要有阴阳眼啊,怎么办才好。”陈和榆笑了笑。

有次一位宫庙的师傅介绍他在当乩童的朋友给陈和榆认识,聊着聊着陈和榆问起,“有时祭祀典礼上,乩童会用剑刺穿自己的脸颊,那是真的被神明上身还是假的?结果他跟我说:‘假的!都是为了赚奶粉钱啦!’”听着乩童说要怎么避开危险做出这样高难度的表演,有时受伤太严重还要赶紧叫救护车去医院;即便没有神明上身,但想到家里的老婆小孩还等着吃饭,也只能拿起剑朝脸颊刺上。这一切让陈和榆觉得有趣,那些围绕着宫庙而生的各种角色,不全然建立在“迷信”,更是一种“职业”,“这是一个灰色的地带,不是一句‘假的’就能推翻,实实在在的便是有些人依附在这中间讨生活。”

“这也是我在宫庙题材上核心想凸显的——那些奇幻神鬼永远都是次要的,你身边的人永远才是重要的,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以及你怎么对待一个人,才是宫庙题材的重点。”

陈和榆

故事里,陈和榆透过少女的眼睛,带出围绕着宫庙的复杂性。“宫庙有它真诚信仰的一面,也有它世俗名利的一面。在写这个故事时,我很直觉地把主角设定为少女,因为少女和这一切的冲突性最大,而‘冲突’就是戏剧的元素之一。”

《通灵少女》拍摄现场。
导演陈和榆表示,宫庙题材核心想凸显的是,身边的人永远才是最重要的,奇幻神鬼仅是次之。

谈起原初的角色设定,陈和榆引用宫崎骏谈起总爱用“少女”做主角时的回应,“‘当你看见一个少女鼓起勇气抬头挺胸时,怎么样都比男孩子有戏剧张力’,我完全同意这点。尤其少女代表了‘纯真’,她有自己青春期的迷惘,却被摆在宫庙里要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由一个迷失的人来帮别人指点迷津,我觉得这样做实在太有趣了。”

宫庙所形成的灰色空间,包覆了信仰、欲望和能被这空间所吸纳而赖以为生的人们。无知的少女和全知的灵媒这样矛盾的组合,在这场域里被强化。小说家毕飞宇在《推拿》里写道:“看不见是一种局限。看得见同样是一种局限。”而《通灵少女》里,“看得见”的女主角,心知肚明什么才是“真”,但这份“真”却不一定能抚平受伤的人,甚至更伤人。到最后灵媒往往费心思处理的总不是神鬼的事,而是人。“这也是我在宫庙题材上核心想凸显的——那些奇幻神鬼永远都是次要的,你身边的人永远才是重要的,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以及你怎么对待一个人,才是宫庙题材的重点。”陈和榆说。

不光想市场或成本,更在乎初衷

2011年24岁的陈和榆以这部关于宫庙与少女的30分钟短片,从176部投稿公视学生剧展的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最后入选的12部影片之一。2013年短片在公视首播,隔年拿下台北电影节“最佳短片”。得奖后不少投资人有意将《神算》发展成长片,其中也不乏中国的投资人前来询问。“但每个人对于这部片又有各自的想像设定,像是要不要拍成‘东方哈利波特’,或是设定女主角的通灵其实是幻想。也有人建议我要面向中国市场,但如果要去中国市场,原本宫庙文化与宗教的元素就可能被牺牲掉。”期待能保留最大的掌握度,确保故事的核心能够被延续下去,让陈和榆面对投资询问时相当谨慎踌躇。

另一方面,公视国际部经理施悦文也带着《神算》前往国外参展,并吸引不少注意,“曾经有个美国的制作人和我说,陈和榆的故事手法很有趣,明明在讲一个与灵异有关的故事,却一点特效也没有。也有日本 NHK 电视台的制作人问我们:‘有没有第二集?’”施悦文告诉端传媒,这些回响让他感觉,《神算》有着国际合作的潜力。

“刚好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施悦文笑着说,公视大约从2005年开始发展国际合作,从过去单纯将台湾自制的影片添上英文字幕后往国际推销,走到如今开始发展和国外电视台或制作公司合制内容,也结识了不少国际合作的伙伴。“过去我们和新加坡制作公司棱聚传播(InFocus Asia,IFA)合作过纪录片,后来他们有帮 HBO Asia 拍戏剧。”因此施悦文推荐了几部影片,其中包括《神算》给棱聚传播,再由棱聚传播牵线促成和 HBO Asia 的合作。

“但一开始知道 HBO Asia 想要合作时,其实我和制片讨论非常久。”陈和榆说他的反应并不是兴奋大叫,反而是得开始思考选择拍摄迷你影集,相对就是牺牲了拍成长片的机会,究竟怎么抉择才好,后续效益又是什么,都得先盘算清楚。“我的考量是我对作品的掌握度要够高,我会觉得年轻创作者‘把自己的东西掌握好’是最重要的事。有时候每个人考量不一样,市场或是成本都会是考量的点,但初衷还是最重要的,所有东西都会回归到‘最初打动你的那些是什么?’你有办法掌握着它,才有办法推销给全世界。”

“宫庙不讲闽南语就太奇怪了,而且如果不使用闽南语,我认为会丧失一部分我做这部影片的初衷。所以光是这部分就有过激烈辩论,还好监制方能够理解我们的坚持。”

陈和榆

去年《神算》在公共电视、 HBO Asia 和棱聚传播三方合作下决定改编成每集1小时共6集的迷你影集《通灵少女》,由公共电视与 HBO Asia 共同监制,棱聚传播担任制片,并全部使用台湾原创团队,由陈和榆继续负责编剧、执导,于去年7月19日开拍,50天后杀青。且《通灵少女》还是 HBO Asia 第一个使用拍摄地语言、与合制单位共同首播的影集。

不过“ HBO Asia 共同监制”这么一个闪亮噱头下,却是相当繁复的制作过程。陈和榆笑着说,并非与 HBO Asia 合作好像就一切海阔天空毫无限制,“因为他们要在23个国家播映,所以会遇到更多的规则和限制。”陈和榆举例,像是新加坡官方禁止使用方言,但《通灵少女》有大量的闽南语对话,“宫庙不讲闽南语就太奇怪了,而且如果不使用闽南语,我认为会丧失一部分我做这部影片的初衷。所以光是这部分就有过激烈辩论,还好监制方能够理解我们的坚持。”最后三方透过非常多的努力,才保留了闽南语的部分,“我现在讲起来好像云淡风轻,但事实上这过程其实非常辛苦。”

《通灵少女》拍摄现场。
《通灵少女》要在23个国家播映,但陈和榆坚持保留闽南语。

施悦文也注意到,台湾若要拓展国际合作,除了要有好的原创内容,还得需要专业的制片与谈判人才,“像这次棱聚传播可以说是‘无名英雄’,他们扛起了许多沟通协调的工作,让导演可以全力放在创作上。”

而担任共同监制的公视在与 HBO Asia 拟定合约前也几经协商才签下这一纸合约,“我们要站在为导演争取最大利益与曝光度,不能让台湾的创作者好像被国外品牌吃掉,但同时又要小心不要打坏合作关系。”谈起前期的谈判过程,施悦文笑着说,自己连在印度出差都还要分神兼顾合约谈判的工作,最后才终于谈定双边共同首播,公视甚至还比 HBO 早1小时放映。“但在台湾这些国际合作的谈判人才还是少的,如果要发展这一块,需要有更多这样的人。”

盼国际合作的成功,带动台湾投资人信心

相较于近年台湾影视产业人才多往中国市场前进,《通灵少女》的国际三方合作模式成了另一种视野。陈和榆不讳言身边不少人建议他要往中国市场发展,也得适时开始研究中国市场的口味,才有办法打进去。但他感慨“中国是很好的市场,但不是唯一的市场。而我们常常既不了解自己又不了解世界,所以很短视的哪边有市场我们就模仿。但像前阵子的线上游戏‘返校’,它并没有打算讨好谁的口味,是单纯想把自己的东西做好,反而引起很大共鸣,连中国网友也被吸引。”

“唯有找到独特性才能国际化,去模仿别人永远不会变成别人。那这次合作其实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看看把自己的东西放到不只两岸、而是国际的位置上,能有什么可能性。”收起笑容,陈和榆严肃地说,这次合作案还背负另一个任务,便是希望能让台湾的投资人看见本土创作的可能性,而愿意给予更多的支援,“所以我们也做得小心翼翼,不希望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因为自己的误判,错失了让各界看见一个好的尝试的可能性。”

但长久以来台湾的影视产业在不合理的薪资和条件下,靠着凭藉热情而投入的人以燃烧自我的方式支撑整个产业存续下去。而时间与制作成本的压缩,同时也扼杀好作品出现的空间。畸形的产业结构让台湾的影视创作从不注重编剧与故事,也让故事结构显得松散,“现在大家虽然开始有意识到必须给予编剧更多时间和够好的条件,才能有好的故事出现,但台湾还是进步得很慢。”

“小时候我很希望自己有超能力,那种让时间倒退的能力。”因为每个人的生命里总有着“希望能重来一次的缺憾”,但长大后陈和榆发现,创作故事本身多少满足了这样的缺憾。“但我们都太保守了,这保守不是指在挑战题材上保守,而是我们都在想讨谁欢心、拍谁马屁、揣测谁的口味。这是很要不得的。我们永远要去为好作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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