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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子维:如何打破天朝主义、基建治港的超稳定结构?

“天朝主义”的“帝国边陲”想像,日渐主导香港的政治民生。看看我们的城市规划,有多少基建是位处于国家的战略想像蓝图之中?

刊登于 2017-03-11

2016年5月17日,陈茂波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张德江及行政长官梁振英说明大屿山发展蓝图,以及香港的规划远景与策略。
2016年5月17日,陈茂波向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张德江及行政长官梁振英说明大屿山发展蓝图,以及香港的规划远景与策略。

临近特首选举,传媒焦点少不免集中在:梁振英的政纲有没有“走数”、政策失误与几名特首候选人是否有纠葛、候选人政纲是否能够处理现时的施政问题。这些讨论都像隔岸观火,仿佛发生的事情,只是在电视机上放映的情节,和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一轮放映过后,一阵喧哗一阵叹息,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天朝主义

把这五年的《施政报告》由头到尾速读一次,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汇,就是“天朝主义”四个字。

倒不是说我们现在就生活在旧社会之中──“天朝主义”一词由强世功先生在2007至08年的“香江边上的思考”一系列文章演化而来,虽然“天朝”一词只是出现过一次,但却是理解中港关系不得不读的文章。简而言之,这组概念所代表的,就是对何谓“一国两制”的实际理解。

“天朝主义”的“帝国边陲”想像,正日渐主导香港的政治民生。看看我们的城市规划,有多少基建是位处于国家的战略想像蓝图之中?广深港高铁、港珠澳大桥、河套港深科技园、莲塘口岸工业邨,与及一大堆与这些战略性基建相连的连接干道,无一不深刻地影响着香港的地理空间格局。

为什么在规划香港未来30年发展蓝图的文件“香港2030+”中,会提出需要有80万的人口缓冲?河套科技园会否大量“输入”内地企业与“输出”香港科技专才?新界北坪𪨶恐龙山等棕土作业会否成为“物流中心”?香港的产业、基建政策,都是我们不能够控制的发展,而是我们必须接受、配合国家宏观政策图像的“新机遇”。

城市规划及产业的变化,已经影响我们的土地政策,以至出现要安老院舍还是郊野公园、要湾仔体育馆还是展览场地、要短租停车场还是保留旧楼的奇异二元对立现象。土地短缺的论述一而再、再而三地构建,以致出现“填海1200公顷的交椅洲东大屿都会计划还是太保守,不得不填够9000公顷”的惊人舆论。

发展与保育的对立,是政府抛给民间转移视线的伪命题。连空气污染相对政治中立的议题,都不得不套用“天朝”的思考框架──国家推行环渤海、长三角、珠三角水域的船舶排放控制区,香港便无声无息地与广东省签署有关协议,承诺于2019年前设立珠三角排放控制区,并静悄悄地出现在今年《施政报告》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交通规划当然亦不能不以此框架思考:香港之所以有这么多的土地用于兴建交通干道、兴建三跑扩大机场容量,以致用于兴建马路的土地面积比现时公营房屋总体占地还要多,其实就是要延续现时基建治港的地理格局,但求能够成为国家的“超级联系人”,继续发挥昔日“维持现状、长期打算、充分利用”的特殊地位。

港奴的命运

上一代人不明白──我这里指的不是年龄分层,而是泛指倚靠上一代游戏规则“获胜”的一辈──我们要的不是“天朝”的再次庇荫,不论这个“天朝”所指的是殖民者,还是大一统意义下的帝国;我们拒绝接受的,不是发展本身,而是“发展”所包涵的认命、“认清状况”与接受现实。所谓的认清状况,意味着要接受过去导致贫富悬殊、基建治港、地产金融独大的那一套意识形态。长于斯生于斯的香港人,怎能够接受把过去殖民时代的不公义游戏规则,硬生地套在名为“发展”的大纛之下?

所以,当我们要求真正的城市自主,眼光绝不能够单单放在政府供应了多少房屋、有没有推行标准工时和退休保障,又或者经济 GDP 增长了多少个巴仙──关键在于追求不受操控、相对自主的生存空间。由狭缝挣扎求存而产生的创造力与生活想像,一直都是香港能够赖以安身立命的要素,不论是在风云变色的年代,还是“天朝”当道的年代,香港人都能够走下去──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真正的自主、真正的不卑不亢。

有这样的觉悟,《施政报告》也好,特首选举也罢,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因为每一个日常倡议都可以成为战场,阵地战的精要不单单在于农村包围城市,更在于每一个细小而具活力的有机体,不断地打游击,冲击建制看似牢不可破的高墙。

回应“基建发展论”的方法,其实不在於单单指出某一个工程项目浪费了多少纳税人的金钱,因为这根本没有走进问题的核心。更根本要做的,是用具体行动展现,另一种生活是可能的。例如:城市是可以单车与行人共同主导的,所以部分马路应该要归回行人。解放日常的压迫,就由小小的一条马路使用权开始。

就在农历新年前,网上热传一段短片:《解构港奴的命运──土地霸权官商乡黑》,有超过40万人浏览,反映香港人其实都对土地霸权非常愤怒。但在愤怒的同时,我们不能够不去理解,造成今时今日香港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几个官贾乡绅合谋就可以促成的,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

基建治港的迷思

近日,研究者邹崇铭出版了评论“香港2030+”规划的专著《城规.成亏》,就是在尝试回答这样的一个根本问题:香港如何才可以打破天朝格局下、基建治港的超稳定结构?

《城规・成亏》

作者:邹崇铭
出版:印象文字
出版日期:2017年2月

我认为可以做的,至少必须在思想上、在论述层面的建构上,能够慢慢构筑出与主流经济学相抗衡的政治经济发展论述。迫切需要回答的,有四大香港人必须打破的迷思:

一、香港资源短缺,土地不足,需要移山填海造地以求发展;

二、香港既有的新市镇发展模式,是提供优质生活空间的唯一出路;

三、香港的经济产业与新市镇发展,必须透过多快好省的大型基建才能带动发展;

四、空间有价,城市设计必须规规矩矩,高度规范以配合基建带动商业的模式。

整份“2030+”的咨询文件,基本上就是以上思维的缩影。不论是描绘东大屿都会时,超级人工岛所呈现的对大型地产基建的迷恋;洪水桥新发展区所展现的,由轻铁接驳居民去逛公园的“融合自然的城市生活”;还是新界北策略增长区计划,无视日日大塞车的北区交通网络超载现实,声称可以提供21.5万的棕土物流作业的工种……

即使咨询文件订下为每人增加0.5平方米休憩用地的目标,但却是以铲平绿化带建设新发展区为代价。还有文件虽主打智慧出行的愿景,但市区却连基本的行人及单车网络亦未能做好。这些问题所反映的,其实就是基建治港下,所有的规划都注定是为兴建更多的基建而生,而并非从人的角度出发、自下而上解决社区的生活所需。

在刚过去的《财政预算案》,已经见到基本工程开支预测将会在未来5年突破1300亿港元的关口,但地价收入却未能同步跟上。由此可见,基建开支已经成为香港经济与财政收支的一个巨大缺口,唯一能够填补这个缺口的方法,就是任由基建地产的“资本旋转门”继续运转,计划兴建更多的基建与更多的新市镇,才能够创造更多的卖地收入,以填补这个财政黑洞。

香港建筑密度高、人口挤迫,以传统的新市镇基建模式规划,当然是重大挑战,但在另一些学者的眼中,却大有成为“集约都市”(intencity)的发展潜力。在《香港造城记》一书中(注一),作者认为香港便是一个高度集约之城,把几种城市的品质──集中、密度、复杂和垂直性──组合起来,不单有着全球最高的人口与居住密度,拥有558座的摩天大厦,房屋与商业区俱高度集中,街道亦普遍呈现多元的活动和店舖,因此是一个垂直而立体的集约城市。

在这个集约都市中,香港人需要做的,就是思考如何把现时的“公共交通”政策,拓展到“公共运动”(public movement)的城市政策之上。简单而言,我们必须摒弃过去透过兴建运输基建,由市中心向城市边陲带动城市扩张和发展的规划模式。生态为本位的集约型都市,应该是香港未来规划的核心,其中心思想就是要以高密度城市为基础,透过共享交通系统、基础设施和社区设计,大幅度减低城市对环境及人均能源的需求。例如:香港的车辆密度甚高,平均每公里便有348辆车,因此密集的城市设计和交通规划,必然应以减少依赖汽车,以及增加使用可再生能源为核心,如此才能够提供更多的土地,增加郊野公园及可耕农地的面积。

简而言之,生态为本位的集约型都市,就是透过增加城市中心的密度,限制城市扩张到边陲未开发地带。

盆菜式的城市化

《香港2030+》的基建治港思维,最大的问题在于主事规划者,往往把城市中的有机体,视为互不相连、各自独立的功能载体。不论是政府兴建的多功能市政大楼,还是土地规划上的功能主义式划分,都见不到城市的活力其实并不源自于用途与功能的规划,而是源自于在地的经济活动。正如我亦曾经在《香港不是Simcity》一文中反驳过,先规划土地用途和功能,再发展在地经济活动的做法,只会把城市规划变成一个犹如 Simcity 的游戏,复制出一个又一个的天水围而已。

套用《香港造城记》一书的比喻,这种思维就像是放在蒸笼中的点心,被一层层叠放的蒸笼所包裹,每一种食物都有严格的分层和分类,也许每一种食物都很出色,但却缺乏整体的关联。

与之相对的比喻,是“盆菜式的城市化”──与点心不同的是,虽然盆菜中的食材也是分层摆放,但食材之间却没有一个严格的分隔,都共同荟萃于同一个瓦盆之内。未来香港的城市规划,正正不应以基建带动、各自分离独立的市镇规划为核心,而应更多是一个高度集约而混合的城市绿洲,有机而互相浸润的组合,街道、地舖与行人活力的纵横交错,就像盆菜的汤汁可以浸润食物的每一层,透过紧密的连接来增强和丰富整体的滋味。

正如邹崇铭所言,集约型城市在西方原是解决城市过度扩张的工具,但在香港却反转过来,成了城市过度扩张的工具。究竟香港的迫与挤,是继续城市推土式发展的借口,还是打破基建霸权城市逐渐走向衰败的契机,这就看居住在香港关心城市研究的各位,有没有与主流意识形态一战的勇气。

(龙子维,关注环保、土地和房屋等议题,编著《重构香港》、《再造香港》、《住屋不是命运》等,影子长策会成员)

注一:Shelton, B., Karakiewicz, J., Kvan, T.著,胡大平,吴静译(2015):《香港造城记:从垂直到立体之城》。香港: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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