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当“我讨厌生孩子”走红中港台,身为女性的我们,在争取什么?

在许多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女权主义”仍未能真正为她们提供支持。

黄修玮

刊登于 2017-02-23

中国妇女正在准备训练成为合格保姆。
中国妇女正在准备训练成为合格保姆。

“为什么有的女生讨厌生孩子?”“因为生孩子对女性来说完全是一种牺牲,是一个陷阱!凭什么我们女人就要为了满足老公、公婆、爸妈的要求,放弃自我,白白付出青春?”

合家团聚的农历新年前后,中国问答网站“知乎”上的一个问答骤然流行起来,被转发到港台网络,也引发热议。一位匿名用户在洋洋洒洒上万字回答中,讲述了自己如何将生育、抚养孩子变成一场斗争,并取得胜利。

传遍网络的知乎问答

这位原本不想要孩子、结婚前就上了节育环的答主,在婚后还是遭遇了“催生”:公婆父母千方百计阻挠她的工作与社交,让她赶紧回家养好身体生孩子;她甚至在电脑里看到了“如何买到迷药”的搜索记录。压力之下,她选择的应对方式,是“生孩子可以,但必须在不影响我的事业和生活质量的前提下进行”。她和家人协定,怀孕期间丈夫包揽家务,孩子出生之后以奶粉喂养,所有照顾孩子的工作亦全部由丈夫和公婆、父母负责。孩子出生之后,她不喂奶、不做家务、不负责照顾孩子,而是自顾自健身、看剧、玩游戏;分娩之前没有休假,之后也很快就开始上班了。

对于家人指责,她反驳得铿锵有力:孩子不是你们说要生的吗?既然是你们想要,就负起责任来呀!难道我要十月怀胎、忍受剧痛、放弃事业、身体受创、身材走形,还每天在家喂奶换尿片煮饭搞清洁,就为了给你们传宗接代、好让你们儿孙满堂?辛苦的我来,你们就只是开开心心、轻松愉快地逗宝宝玩?就因为我是女人,有所谓的“母性”,就活该承受这一切吗?

这个回答得到了数以万计的点赞和转发,也引起了很大争议:被其他知乎用户举报为“包含不友善内容”,最终在知乎上被答主自行删除。而很多女性读罢,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称赞答主是率性勇敢、独立自主、想法清晰又行动力十足的“女神”;不少男性也表示这个回答引人深思。另一方面,很多人批评说,这位女性冷漠自私、不负责任,为著自己的利益,把家庭变成了战场。

也有不少人认为,这个如此“离经叛道”的宣言式经历分享,是由专业的写手杜撰出来的。但不论真实性如何,人们转发、评论,带著满满的情绪——一种论述能够广泛流行起来,总是有其社会现实基础。

近年来,中国大陆的不少社会政策与舆论倡导,都在强调女性的传统家庭角色,中青年女性倍感来自“家庭责任”的压力。以开放二胎为例,很多女性并不将其视其为减轻限制,反而觉得人生规划之中多了一个让人焦虑的变数——要不要生二胎?会不会被要求生二胎?生的话,要怎样同时照顾更多的孩子?怎样应对身体、精力、经济负担?如何与事业、爱好相平衡?正处于或期望进入人生“稳定上升期”的女性,读到这篇一针见血而又极富现实意义的回答,难免心有戚戚。

我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每逢佳节被催婚”:亲朋戚友都告诫我说,“女人嘛,总是要结婚生子安定下来,才有个依靠的。”我读到这个回答时的第一反应,是非常感动——结婚生子真的是女人的宿命、能成为女人的依靠吗?答主给出了充满反叛精神的否定回答。

不过,这种反叛,是否就等同于女性解放?即使是在感动的当下,我也感觉,在答主这“很爽很霸气”的陈述之中,隐藏著非常多问题。

生孩子的女性,想争取什么?

这位知乎上的答主,在决定生孩子之前,几乎是和家庭成员签订了合同,把权利义务说得清清楚楚。这种“我只负责生,你(们)负责养”的分工,显然是在挑战视女性为育儿责任主要承担者的“传统思想”。答主争辩说,有权利就有义务,谁想得到,谁就应该有相应的付出。其他家庭成员只享受育儿的快乐,而母亲则必须承担一切育儿劳动,这对于女性极不公平。

近来,“丧偶式育儿”的概念很流行。这指的是双亲其中一方极少参与孩子养育,使得另一方几乎是以单亲状态在独自抚养孩子。而这缺失的一方,往往是父亲。

答主的举措无疑是对这种现象的反扑。

答主说,现在自己就“相当于一个当爹的角色”,只不过,这个爸爸是女性。但问题也正在于此——答主控诉的是,父亲完成生殖过程之后,就不再通过辛苦劳动参与到孩子的成长中。然而,如果说爸爸不应该不照顾孩子,那么妈妈这样做,又为什么会是好的呢?将其中的父亲换成母亲,难道就是真正有意义的“进步”吗?“丧偶式育儿”这一模式本身,似乎并没有被挑战。

女权主义不是关于争权夺利、争做既得利益者的。我所认识到、所相信的女权主义,是关于性别不应成为对人的宰制、性别特征不应限制人的可能性——无论你有的是阴茎还是阴道(或是其他)、付出的是卵子还是精子(或是其他),都不应该决定你在养育孩子当中承担什么,不承担什么。女权争取的是权利平等。

尽管如此,我也很明白,仅仅是大声说出“女性照顾孩子并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这一点,就足以让很多女性产生真实的共鸣。我也很明白,仅仅是看见一位母亲的斗争,就足以使很多压迫之下的女性备受鼓舞。

家务劳动的价值,不应被贬低

以上讨论似乎有一个隐含的前提:生育、抚养孩子,对女性来说完全是负担,对身体的健康、事业的发展、生活的愉快乃至人生的幸福,都是障碍。但是,生养孩子,在本质上是一件坏事吗?

我毫不怀疑它可以非常美好、而且往往也的确是这样的。我认识的很多母亲,人生并没有被生小孩毁掉,反而因此更加快乐充实:能够见证、参与孩子的成长,是非常珍贵的经验;养育孩子的过程中,妈妈们往往要不断学习、尝试与反思,自身也成长了不少。“孩子皆祸害”这种立场,显然太过偏激了。

然而,再细读的话,很多人之所以要表达这样的立场,又似乎是因为她们非常气愤地反对一种价值判断:在这个体系当中,女性自身的价值,紧密地和其为人妻母的身份联系在一起,女性在养育孩子当中的付出,却被大大地低估、轻视乃至否定了。,当一位母亲发出一些抱怨的时候,旁人常常会说,“生小孩不是人人都会做?照顾孩子有什么辛苦的?”当一位身为人母的女性想要稍微“享受生活”的时候,又会惹来“你都当妈了,怎么还……”的闲言,似乎围著孩子转,就是母亲的本分。

在性别化的社会分工中,家庭内的劳动主要由女性承担:煮饭洗衣、扫地擦窗、照顾老人小孩,都是她们的分内事。但这些劳动的价值,与在市场上能获取经济回报的劳动相比,较为不被社会所认可,女性的地位也因此遭到贬低。

这位答主的做法,是想给家庭(尤其是男性)成员上一课,好好“教育”他们一下,让他们明白,料理家务、照顾家人,是多么困难、也因此多么有价值。从结果来看,这招似乎挺成功——她的父亲与公公,经历了照顾宝宝的“折磨”之后,开始对妻子一直以来的付出表示理解与感激。

让人疑虑的地方在于:将养育孩子完全视为“牺牲”,可能会反过来加强这样一种想法:“家庭内部的劳动,对人生的幸福与成功并无贡献”。

答主在文中说,她赚钱比丈夫多,孩子的物质需求她都能够满足,因此不做家务也是应该的。但是,赚钱比较多,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做家务了吗?和工作、赚钱相比,照顾家人是较为次要、可有可无的事情吗?要是说,有一位女性,没有办法取得事业上的“成功”、经济上的“独立”,只能在家照顾老人孩子、料理家头细务,她被轻视的时候,要如何为自身辩护呢?

女性主义,仍然不是实用策略

如果说生养孩子是一种负担的话,那么什么是值得追求的呢?一个女性看重自己的事业,闲时看剧玩游戏,为了保持身材而努力健身,这些好像都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生活方式。

把消费视为解放、把自我规训当作自由,自然值得警惕。

但是,相比“资本主义的阴谋”,或许这里更有趣的问题是,答主是真心服膺消费社会的逻辑吗?当答主这样的女性说“是老公嫌弃我身材走形我才去健身的”时,她是因为相信女性应该拥有“符合主流男性审美”的标准身材,才去健身的吗?

我想也未必。把丈夫搬出来,也许就真的只是挡箭牌;“身材走形变成黄脸婆会被老公嫌弃啊,所以我要去健身啦”,或许只是方便的说法。用消费社会的标准来对抗传统美德的要求,是答主采取的策略。因此,暂且不讨论“好身材”是不是女性自身真实的欲望,至少也不必急著说,她从传统的牢笼跳进了消费的陷阱。

从中折射出一个更大的问题:为什么当今社会中的女性,在需要决定行动的依据时,似乎只可以在“传统美德”与“自我物化”之间作选择呢?答主说,下班以后去健身,被家人指责“心里只有自己”,一说是被老公嫌弃才去的,全世界就安静了。为什么,这时“全世界”的反应不是指责丈夫,“太太生小孩都这么辛苦了,你怎么心里只有自己”呢?要到什么时候,女性才可以说,“我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啊,我希望我的身体长成某一种我喜欢的样子,所以我要去健身啦”?什么时候,这句由女性自主权利出发的话,才能让“全世界都安静”,让旁人觉得有理有据,成为有效力的论述呢?

我想,这篇回答其实点出了女权主义者所面临的一个重要现实问题:当学术界、社运圈内关于女权主义的讨论已经进行得十分深入、许多基本问题已经成为不言自明的“政治正确”之时,在许多普通女性的日常生活中,(最基本意义上的)“女权主义”却仍未成为有效、可用的资源,未能真正为她们提供支持。

我当然可以点出“讨厌生孩子”的问答中,很多做法有违女权主义原意——反对父权体制并非挑动两性对立。然而,如果问,把我放到答主的位置上,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和老公都强烈要求、积极行动来迫使我生孩子,并且认为生育、照顾小孩就是我的分内事,我可以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应对,我似乎也很难给出一个具体可行的答案:坦诚沟通?和他们介绍女权主义理论?坚决不生、僵持不下?离婚?

除了“战争”,还能做什么?

生育并不必然是对女性的剥削,女性应该能够自主地作出大至人生规划、小至兴趣爱好的选择……但实际情况却似乎未如理想。

在知乎问答中,答主说:“我也不想在家庭关系里斤斤计较算计的滴水不漏,我也不想把生孩子当做一场利益交换,可是如果我不算计,不会有人来主动体谅我。”女性的“冷酷”与“算计”,是对她所身处的现实一种无可奈何的反抗;然而她所争取的“自主”,却可能因为太过著眼于个体之间的对抗,把对性别平等的追求变为两性间的零和博弈、甚至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然而,亲密关系当中的政治,总要在个人与社会的沟通与斗争中,在实践与反思之间来回震荡,才能在裂缝之中看见一点变动的可能。

(黄修玮,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研究生在读)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