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杜阮蓝:一个冬夜,日本女侍应跟我说广东话、谈成龙

到底是什么令一位日本女生如此钟爱香港?女生腼腆地说:“我以前很喜欢成龙,中学时代的事了。但我知道你们都不太喜欢他。”

刊登于 2017-02-18

成龙于2004年在日本东京出席记者会,为电影《飞龙再生》作宣传。
成龙于2004年在日本东京出席记者会,为电影《飞龙再生》作宣传。

去年一个冬夜,在日本一间家庭料理店,一位女侍应用字正腔圆的广东话向我问好。该料理店在非游客区,这无疑是个惊喜。细问之下,女生说她正在上广东话课,还拿出记事簿向我展示极为整齐的笔记。然后,她表示每年至少到香港旅游一次,已坚持逾十年。到底是什么令一位日本女生如此钟爱香港?女生腼腆地说:“我以前很喜欢成龙,中学时代的事了。但我知道你们都不太喜欢他。”

再听她说到访香港的经历,发现这位日本年轻女性对香港的了解,透彻得足以令港人惭愧。而她避免提及但又偶尔挂在口边的电影──《警察故事》、《A计划》、《我是谁》──我都没有看过。她说:“你太年轻吧,这些电影都很旧了。不过,近年在日本越来越难找到香港电影,我平时也没机会练习广东话,只能依靠每周上课两三小时,或者有假期就跑到香港去。”

身边很多朋友听了这个故事后,无法理解这个日本女生为何会因成龙而迷上香港,甚至学习广东话。然而,像这位日本女生一样的人,在世界各地,包括香港人甚少留意的非洲和南美洲,数之不尽。曾几何时,香港的流行文化是真正的软实力,令数以千万计的人认识甚至爱上这片一千一百平方公里的弹丸之地。

福布斯名人榜,港日韩谁入围?

刚过去的2016年11月,褔布斯杂志公布了2016年的全球百大名人榜(排名准则是过去12个月收入)。成龙以6100万美金收入排第23位,褔布斯把他的国家列为中国,国籍(nationality)是香港,定居地(residence)则是北京。无论是中国或香港,成龙都是唯一一位入围的人。

虽然褔布斯名人榜的排名准则有待商榷,但成龙登上此排行榜,而且排名颇前,无论香港人是否认同,还是显示了他在国际层面仍有一定的“市场价值”。

至于邻近地区,韩国有一个代表入围,就是早前来香港开演唱会的男子团体Big Bang。他们以4400万美金收入排第44位,排名高于Maroon5、Katy Perry、Robert Downey Jr.。日本唯一入围的是网球选手锦织圭,以3350万美金收入排第82位。

由于Big Bang是首个韩国娱乐团体打进此排行榜,所以褔布斯特意花篇幅分析KPOP。褔布斯作为一个美国媒体,着眼点是韩国音乐在美国有多流行,因为对其美国读者而言,这是新闻。对香港或亚洲读者而言,韩国歌手到外国出席活动、吸引的观众群有七成是18至24岁的青年人,其实已近乎没有新闻价值。

至于日本,榜上有名的锦织圭并不是一个艺人。虽然锦织圭偶尔会出席综艺节目,甚至代言商品,但他的正职始终是一个职业网球手。在褔布斯排行榜上,知名国际运动选手很常见。再者,锦织圭现以美国为训练基地,日本只是他活动的其中一个地方。这带出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日本艺能界为何没有人能在国际层面与锦织圭相匹?事实上,日本的人口是韩国的一倍多,而且韩国的偶像文化本来就是受日本影响,为何韩国的偶像团队可以登上此榜,而日本的众多偶像团体不能?

这令笔者想起拙文《韩国MAMA音乐典礼,香港的剩余价值?》刊出后,有读者在留言提出日本流行文化并没有衰落,而韩流的兴起似是霎时盛势,不可能如日本文化般历久不衰。其实,该文的着眼点从来都是韩国与日本流行文化的全球化轨迹,而非两种流行文化孰优孰劣。归根究底,一件作品是好是坏,非常主观,而日本和韩国截然不同的风格,亦非不可共存。

韩国以“香港模式”打进日本市场

以音乐为例,虽然日本积极保留传统,而且有相当篷勃的娱乐行业,但是近年在日本的唱片店里,占据最当眼位置的,却经常是韩国歌手的作品。进占日本流行音乐榜、在日本开巡回演唱会的韩国歌手也越来越多。有日本网站纪录了2011至2016年度日本音乐销售(包括单曲、专辑、DVD、Blu-Ray、网络销售)排行榜首100位,笔者整理数据后,发现每年平均有9.3个单位,即近10%,来自韩国。在演唱会观众人数方面,2016年度的首50位里有7个单位来自韩国,排行首位的Big Bang,观众人数(185.9万人)更接近排行第二的岚(93.9万人)的一倍。2013至2015年度的演唱会观众人数首50位里,每年平均有7.3个单位,即近15%,来自韩国。

至于整体销售金额方面,由于日本大型事务所大多不是上市公司,财务收支并不公开,所以笔者无法比较韩国艺人与日本艺人在日本的收入。不过,销售额统计显示,韩国艺人在日的收入是数以百亿日圆计,与日本艺人相比也是名列前芧。即使完全不喜欢这些娱乐活动,也不能否认韩国娱乐公司进军日本市场的生意做得非常成功。反观日本歌手,没有谁能在韩国有同样的叫座力或影响力。

为什么韩国娱乐公司如此重视日本市场?

最显浅的解释,自然是地利。从首尔飞到东京或大阪,就如香港到台湾般方便,所以两国的交流自然频繁。在音乐层面,日本的音乐市场是全世界第二大,2008年时与最大市场(美国)共占全球音乐市场一半额份。此外,日本的城市人口远比欧美等地稠密,所以在日本销售娱乐产品是相当本小利大。再者,韩语和日语的文法接近,韩国人学习日语远比学习中文、英文容易,而两国的文化也相对接近。故此,韩国艺人进军日本市场,例如唱日文歌、出席综艺节目,远比到其他国家容易。在经济层面,有分析指韩圜在1997年金融风暴及2008年金融海啸后急速贬值,反而日圆币值相对靠稳,所以也令韩国企业倾向在日本投资。

更重要的是韩国流行文化为韩国在日本(以至世界各地)建立一个积极正面、敢于创新的形象。这与日本相对传统守旧的流行文化相比,差异颇大,正正也是韩国流行文化在日本能吸引观众的原因。

有见于流行文化对韩国国家形象的禆益,韩国政府的韩国国家品牌委员会,以及韩国文化产业振兴院等组织,在2011至2015年间投资1兆韩圜在世界各地发展K-POP学院等推广韩国文化活动,而这些政府政策也把日本视为重点发展地区。

那么,韩国的“事务所”是怎样成功进军日本这个相对封闭的市场的呢?

首要条件自然是打破语言隔阂。韩国歌手进军日本市场时,会使用日语推出唱片,而且用日语出席日本的宣传活动。这现象有如以前香港歌手经常以广东歌的“国语版”进军台湾市场,而且到台湾出席各种节目。香港较为近期的成功例子,大概要数到陈奕迅。方大同的歌曲本来就是国语,所以不算是为台湾/国语市场推出新版本。而卢凯彤、岑宁儿,和曾在台湾入围金曲奖最佳女歌手项目的何韵诗,都是在台湾居留,融合当地的“小清新”和livehouse文化,与当地音乐人合作,而非将香港流行音乐方式移植/输出。这几位女歌手,也未能像陈奕迅一样在台北、高雄巨蛋开演唱会。近年香港歌手要不只到大陆发展,要不专注本地市场。很讽刺地,最积极使用这个很有“香港特色”的“一曲两用”模式的国家,又是韩国。

在韩国,娱乐公司的练习生制度,现时已发展成包括外语课程,当十来岁的青少年获选为练习生后,除了接受唱歌、舞蹈等训练外,英语和日语训练也属“基础”。这算是比较近期的发展,因为几年前进军日本市场的韩国歌手,都是先在韩国出道,然后到日本扎根几个月,深耕日语,顺道录音、宣传。即使日文与韩文语法相近,事务所要确保歌手能达到以日语表演、接受访问、出席综艺活动的程度,投资其实不少。但他们深知,不打破语言障碍就不可能进军日本市场,所以乐于作此投资。反观日本(更遑论香港),有这种视野、魄力的事务所,相当罕见。

流行文化的战略价值

韩国政府与娱乐公司大手笔资源的投放,足以证明流行文化有一定的“战略价值”。

去年韩国的“KPOP广播”攻势可算是近年其中一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进攻”方式。韩国政府选择以KPOP作为一种“武器”的原因,是韩国流行文化彰显了韩国和朝鲜社会的差异。当朝鲜群众(理论上)只能接收朝鲜政府批准的资讯,韩国民间社会却能自由地制作各种各样的娱乐。无论朝鲜群众是否喜欢韩国的流行音乐,这些歌曲照理是会令他们发现韩国比朝鲜自由许多。换言之,韩国流行文化与朝鲜封闭保守形象之差异,是一把利刃。

至于日本,为何没有透过流行文化塑造、扩张自己身份的意识?当韩国流行文化在日本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日本本土的流行文化又可以采取什么方式“对抗”?这些问题,大概只能留待日本艺能界回答了。

回到文首日本侍应的故事,我们不难发现,香港的流行文化曾经也给外地人留下极深的印象。不论我们自己会否看成龙的电影,而成龙又对香港市场还有没有兴趣,海外数以百万计的人,还是知道他是香港人。

今时今日,我们的同侪为了不用字幕看电视节目而努力学韩语、日语,受电视剧影响热衷吃炸鸡喝啤酒,甚或每逢假期就到韩国、日本旅游。稍有年纪的韩国人、日本人同样会因为香港流行文化而爱上点心、云吞面。就如沈旭晖教授早前写道,韩国明星如全智贤对张国荣有着难以言喻的倾慕。韩国的综艺节目和电视剧集也经常出现向经典香港电影致敬的场面,他们的“国民初恋”秀智也因迷恋《花样年华》而来香港拍MV。日本的电视、电影更是极喜欢以香港作故事背景。

借鉴韩国,我们看到流行文化可以代表一种身份,其战略价值恰恰是今天香港所需。然而,当日本人也知道香港人不觉得成龙代表香港,而商业电台的镇台之宝林海峰也在颁奖台上说“香港乐坛敲响了丧钟”,香港的流行文化到底何去何从?在香港,上至政府,中至娱乐公司,下至广大受众,有没有思考过香港的流行文化,到底为香港建立了什么形象?若我们回望香港流行文化,曾经也是把利刃,我们的社会又有没有在尝试磨利这把钝刀,抑或只是把剑越插越深?

(借鉴韩国系列二之一)

(杜阮蓝,自由撰稿人)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