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困于内地,徐克与周星驰的孙悟空:有今生,无来世?

徐周都在内地闯荡多年,控制与痛苦,屈辱与超越,唐三藏醒悟儿歌对悟空的伤害了吗?

特约撰稿人 邓小桦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7-02-03

#电影

大圣筋斗云、如意金箍棒、七十二变,何等威风,偏偏又受紧箍咒制约。这岂非香港导演面对大陆电影体制与审查的状况?周徐二人在大陆已闯荡多年,是时候来一次剖析或宣泄。

今年香港贺岁片档期欠缺传统的贺岁片,现有芸芸片目中,《西游.伏妖篇》(下称伏妖)的两雄相遇,无疑叫人期待。周星驰监制,徐克导演,二人共同编剧(另一编剧为李思臻)。二人在孙悟空这个符号上的相遇更为关键。徐克的反叛、变化繁复,乃一直以电影与人生演绎齐天大圣七十二变。而九十年代周星驰主演的港产片经典西游记上下集《月光宝盒》及《仙履奇缘》早成经典,为孙悟空此一角色加入前所未有的维度:爱情与遗憾。

2013年周星驰再开拍《西游.降魔篇》(下称《降魔》),孙悟空成为一个纯粹的怪物波士,爱情遗憾线转移到陈玄奘(唐三藏)身上。而2017的《伏妖》,则有更多处回到《西游记》中孙悟空原来的主题:自由与控制。大圣筋斗云、如意金箍棒、七十二变,何等威风,偏偏又受紧箍咒制约。这岂非香港导演面对大陆电影体制与审查的状况?周徐二人在大陆已闯荡多年,是时候来一次剖析或宣泄。

无法满足的表演

电影甫始于三藏的梦,他已到达取经目的地天竺,然而四周都是小人,他一旦伸展就会造成灾难;这个“无法施展”的主题在梦醒后的现实也一样,三藏师徒寄身于鬼五马六的马戏班(许多表演项目都让人想起以前香港九龙城寨及大笪地的传说),他们身负表演的任务,但悟空等三人一旦真正施展本领,马上弄得天翻地覆,留不下去。而唐三藏则只懂唱儿歌,一再被要求表演真功夫,每次都要伪装搪塞过去。

“被要求表演”,与“无能表演”,以及“表演其本质人们便无法承受”,三者的回环往复,成为《伏妖》重复出现的主题。你可以想像香港影人在内地面对的需索之苛烈。

唐三藏师徒是志在救世的驱魔人,但却一再被视为耍杂技那样要求表演,这种辛酸不难理解。“被要求表演”,与“无能表演”,以及“表演其本质人们便无法承受”,三者的回环往复,成为《伏妖》重复出现的主题。你可以想像香港影人在内地面对的需索之苛烈。《伏妖》开首的“终身成就奖”,以及美猴王等等名号,都带来负担及危险。这便是身负盛名之累,配合周徐二人身份。而片中师徒四人时常各怀鬼胎,似乎团队及年轻人的虎视耽耽,也是一种周徐二人的港产年代所无之元素。离乡饭大锅,但看来也不完全好吃。

理解控制与超越控制

由《仙履奇缘》经典片尾曲〈一生所爱〉改编而成的〈乖乖〉,之前在《降魔》中只是揶揄玄奘大爱的喜剧元素,但今次作为控制悟空的紧箍咒形态出现,意义全被翻转,令人想起以家长爱护小孩型态出现的监控,政治性大幅增强。“听话符”此道具在《降魔》中曾出现过,原来只是一个喜剧元素的触发;而它在《伏妖》中再次出现,就指向了更多伦理问题。唐三藏贴了听话符,要跟着孙悟空的动作起舞,结果在宫廷表演中造成灾难。不看语境(context)的硬性“听话”,既令主体陷入危险,也造成屈辱。唐三藏因此了解到,自己以儿歌控制悟空,是对悟空造成何等大的痛苦;而他要和悟空和解(或收伏其心),必须以设身处地的理解为基础。

这种对“控制”的深思,想来是徐克的言志风格之影响,带着周星驰往更深的层次探讨。内地影视业的管制已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诸如禁止穿越、禁止姐弟恋等等——但即使在小节上,徐克也要推进:他拍了这么多次“小倩”的故事,毕竟不用像叶伟信拍的《倩女幽魂》(2011)那样把女鬼小倩改成狐精。《伏妖》中“小善”虽说是白骨精,但故事根本是鬼魂怨恨,徐克几乎已在大陆拍出鬼片。

不看语境(context)的硬性“听话”,既令主体陷入危险,也造成屈辱。唐三藏因此了解到,自己以儿歌控制悟空,是对悟空造成何等大的痛苦

如果昔日无法替代

而观乎香港娱乐成功例子北上的逻辑,其惯性往往是被要求重拍自己本来的成功作品,而又偏偏无法复制全然走样。年前《倩女幽魂》、《白蛇传奇》等等港产经典重拍作之拙劣变质,造成香港观众好大创伤。在宫廷表演出糗,三藏被讥“法师个朵恐怕……”(法师的招牌恐怕保不住了),而三藏收伏人心后急急回宫要求机会,“我个朵好紧要架!”(我的招牌好重要的)真是话中有话。

重拍的走样,势必生产大量的“替代物”,与替代不能之悲伤。小善是段小姐的替代物——林允又岂能替代舒淇呢,经常将二人片段交叉剪接也太可怜了吧……周星驰时常将美女当丑女拍,而徐克镜头下的女主角则大多绝代风华,这次把林允直接放到绝代风华的位置,宫廷献舞一段可说是完全唔work(造型上小善的头饰腰饰也让人想起酒楼椅套上的绣花。有点惨不忍睹。

。时间的错过,周星驰现在已是内地影业大亨,广东省政协,身段无法放下;徐克仍在电影江湖打滚,沉迷探索科技与视觉,七十岁仍然倾向失控。

但话说回来,我觉得《伏妖》中有摸索到一套呈现“替代物之悲伤”的方式,就是直接讲“你无法替代。我心里已经没有空位留给你了。”这种直接的否定,反而让人开始同情起替代物的感受,如同同情周星驰电影里被过度欺辱的小人物。而《伏妖》中唐三藏的一再否认,反而留下联想空间,这种正言若反,本是周星驰本色。所以电影效果未必尽如人意,但在处理昔日之自我方面,却是不必担心的。

真正的欲望无法满足

《伏妖》中的两雄相遇,也许还是有互相抵消的效果,不能达到1+1=3,周星驰的爱情表述受徐克的视觉“奇观”遮挡不少,徐克的言志令作品层次更复杂,但周星驰的笑位被稀释不少,不如以前准确。就电影中的某些对白来看,还是存在张力,未必有下次。他们二人都常常与自己前作对话,但这个合作,却是有今生,无来世的。

这种对“控制”的深思,想来是徐克的言志风格之影响,带着周星驰往更深的层次探讨。内地影视业的管制已达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诸如禁止穿越、禁止姐弟恋等等——但即使在小节上,徐克也要推进。

《伏妖》的电影海报上只有大字的片名、徐克与周星驰的名字,大家来看的是他二人的合作。而大家心知肚明,最大的欲望,是看徐克导周星驰演的孙悟空。但这个欲望无疑是无法满足的。时间的错过,周星驰现在已是内地影业大亨,广东省政协,身段无法放下;徐克仍在电影江湖打滚,沉迷探索科技与视觉,七十岁仍然倾向失控。

《伏妖》的特技美术相当难以消化,比《降魔》难看得多,夸张、鲜艳、平板、丑,要驾御大陆新的电影技术系统,看来又需要一段时间。就此,周徐二人不是不知道的。所以在电影宣传片及片末的彩蛋中,才说出我们真正的欲望:没有特技,不是大片,徐克教训周星驰,周星驰演出他的沮丧。这些甚至比电影本身更能满足我们。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现在,做不到。时间回不去了。电影开首,三藏从天竺小人国的终身成就奖之梦醒来,回到穷途潦倒的“现实”——其实那“穷”,才是现实中不可能的,梦,故事必须由那里开始。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