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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嘉颖:战车扣留争议,新加坡离中国的想法有多远?

这两三年新加坡与中国间的的一系列摩擦,其实代表的是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

刊登于 2017-01-25

北京,中国与新加坡两国国旗在天安门广场迎风飘扬。
北京,中国与新加坡两国国旗在天安门广场迎风飘扬。

最近新加坡战车被香港海关扣留一事,受各界关切;甚至有人怀疑,这是否代表新国对中关系恶化。而昨天(1月24日)下午,香港政府宣布将把战车归还新加坡,中新两国是否进行私下交易,也让多方猜测。

新加坡与中国,近年摩擦频传

近两年,可见中新两国屡次发生摩擦。例如,在南海仲裁案前后,北京坚持仲裁过程无效,而新国不仅强调国际法的重要,又有与美国的军事合作。及后,中国官方媒体人民日报旗下的《环球时报》,认为新国政府在不结盟运动(Non-Aligned Movement)高峰会议的发言暗指南海仲裁,大表不满;该报总编辑胡锡进与新国驻中国大使罗家良(Stanley Loh)更展开笔战。

接着,有中国网媒和网友,公开批评新加坡和现任总理李显龙,也有几个双边官方合作的例行会谈被延期。又传新加坡商人,以及赴中旅游、探亲的新加坡人,在中国遭受批评和游说等事。新加坡战车在港被扣押事件,似乎只是两国关系恶化的最新例证。

笔者以为,这两三年新加坡与中国间的的一系列摩擦,其实代表的是两国关系走向“正常化”。

中新关系由于许多原因,被中国大众视为“应该额外友好”。其中较常见的解释包括:新加坡是“以华人为多数”的社会,所以与中国有文化传统、历史、亲情,甚至血缘上的渊源;新加坡在改革开放初期,就与中国发展深厚的商业、经济、官方往来,提供中国学习的技术和机会;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与中国前领导人邓小平交情良好,奠定双边官方互动的稳定基础;新加坡在中国是最大的外来投资著等等。

同时,中国长期对包括新加坡在内的东南亚邻国标榜着“搁置争议”、“寻求连任双赢”,甚至“让利”的政策。此类观点臆断中新之间不会有严重分歧、摩擦或者利益冲突,即使有,也是易于处理的事情。

前述诸多案例,加上新国战车在港遭扣留一事,提醒了双方:假设中新关系必然友好不变,相当不切实际。

中新两国,利益与思维的分歧

新加坡的利益与中国有极大不同。作为小国,新国比中国更需要开放经济和区域政治稳定,也更依赖国际法来牵制大国……

新中关系与其他国际往来一样,离不开双方各种利益考量。新国战车在港被扣留,正凸显了两国利害关系在近期的变化。

经历二三十年发展,中国已成为一个经济、政治、军事上的世界强权。如何在中收入国家转型成高收入国家的过程中,改革经济和政治结构,以及怎样重新定义国际体系和规则,则是当前两大挑战。现有的政经模式和国际体制,有利于中国以往的快速发展,不过未必能够提供中国接下来的需要。上述挑战难免使中国政府承受额外压力,当它回应这种局势时,便可能与其他国家在政策上擦撞。

北京在这一两年内,因为韩国部署战区高空防空系统,与首尔关系恶化;与日本在东海和钓鱼台/尖阁列岛的领土纠纷,造成双方海军、空军互相拦截事件增加;因为南海主权和航行争议,与越南、印尼、美国发生争端——直到2016下半年,与菲律宾和马来西亚的关系才开始好转。另外,台湾2016大选,民进党掌握行政和立法部门,也让中国政府相当不安。

新加坡的利益则与中国有极大不同。作为小国,新国比中国更需要开放经济和区域政治稳定,也更依赖国际法来牵制大国,以弥补在实力上的不对等。建国以来,新国外交、安全战略的一个主轴,就是如何拿捏国际法空间。新国政府对现有国际体制和法规有数十年经验,熟悉这种环境下的操作。也因此,新国政府对改变国际和区域的法理现状,往往趋于保守。

作为小国,新加坡在面对外来压力时,一般会更坚持自己的立场。这违反“小国会屈服”直觉的反应,源于其相信:软弱或屈服只会鼓励更多强权施压。另外,新国政府一般更强调法理依据、诚信和行为的一致性,以赢取合作伙伴的信任,以及提升合作价值。

因此,新国政府即便战车遭扣留,也不可能因为中国压力,公开在对台关系上有明显让步。何况,新台关系与新中关系一样,不建立在单一议题上。要为了一件事(特别是,只是几百万的战车)全面改变方向,也相当困难。

之前曾传出,中国提供海南岛作为新加坡部队的训练据点,取代在台湾的军事演习。其实北京在1990年代,就已向新方提过这样的方案;新国向来没有接受。除了台湾特殊地理条件,背后还有其他考量:

新国军用配备,尤其是最先进的科技,大多来自北美和西欧。而美欧在六四天安门事件发生后,对军事科技和配备流入中国进行管制至今。因此,新国要是希望继续采购美国、欧洲军事科技,以及与这些国家在军事、安全方面合作,就无法在中国领土进行大型军演。

新加坡认同,抗拒“华人文化”意识

新加坡是位置于东南亚的多元种族国家,而不是华人社会。因此,既使族群融合不少有待进步的地方,多数新加坡人对“以华人社会或文化价值主导政策”的做法,感到生疏不安。

在中国常听到一种舆论,认为新加坡华族占人口绝大多数,应该更能理解和同情中国的政治立场。因此当新加坡在政治上意见与中国利益不符,就会见到中国民间,甚至学界对新国的失望和批评——时不时还会责怪新加坡“忘本”。在最近新中摩擦频传,网上也充斥这类看法。

相对的,包括华族在内的新加坡人,则对这些看法不解。新加坡人在1965年独立以来,更明显的身份认同是“新加坡人”或“新加坡公民”。这种意识在年轻世代的新加坡人中更为明显。

早期在新加坡华人学校,接触到中华国族主义教科书的新加坡华人,已是年事已高的少数。1970年代,新加坡教育制度转向英语教学后,“新加坡人”的身份更获巩固。如果要论亲情关系,新加坡华人与同样以早期闽粤地区移民为主的台湾人,其实更为亲近。

很多新加坡人认为,新加坡是位置于东南亚的多元种族国家,而不是华人社会。因此,既使族群融合不少有待进步的地方,多数新加坡人对“以华人社会或文化价值主导政策”的做法,感到生疏不安。

前一阵子由于大量中国移工和资金流入新国,产生的社会反弹,让不少新加坡人对中国和中国人产生戒心。新加坡人再怎么样埋怨自己国防部出包,也不可能让他们认同中国政府的做法。

新加坡人同时也认识到,邻国政治人物有时会挑拨族群、宗教关系,对新国外交、安全造成风险,所以总会强调新加坡人能“跨越族群”。在这样的环境,以“华人文化意识”为主的诉求难获认同,还可能有损新中关系。

战车扣留,与香港自由港地位

人大当时决定外国政府在港的财产是否享有豁免权,属中国政府外交行为,香港政府和法院无权干涉、没收或收押。由于在过去一系列案件中,中国坚持绝对豁免权立场,若港府继续扣留新国战车,则行为很可能违法。

新国战车被扣留,直接承受压力的是香港政府。若之前的报导正确,香港海关是因中国官员通知,才扣留新国战车,那背后的含义应该是:中国官方不想此时与新国政府正面冲突,反而希望通过香港间接施压。

同时,新加坡外长维文(Vivian Balakrishnan)几次提到战车被扣事件,包括在国会询问时,一再强调新中的全面合作关系,不应被单一事件狭持;而新国也会与以往一样,继续遵守自己的“一中政策”。国防部长黄永宏(Ng Eng Hen)在与媒体见面和今年1月份回应国会询问时,也坚持新国政府不会放弃战车,也会以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处理合作关系,包括加强风险管理措施。

这次港方归还战车的决策过程,还未完全明了,不过有两个比较可能的理由:一、新加坡和中国双方不愿为此事撕破脸,破坏两国其他合作。二、香港政府可能发现在处理这个事件上,缺乏法理依据。

新国防长黄永宏和外长维文,在今年1月国会询问时,多次强调各方应该遵守香港法律和国际法,也提出香港海关扣留战车不符合香港法律。两位阁员的发言,或许在影射中国人大2011年,在香港终审法庭的呈请下,对刚果案的释法结果。人大当时决定外国政府在港的财产是否享有豁免权,属中国政府外交行为,香港政府和法院无权干涉、没收或收押。由于在过去一系列案件中,中国坚持绝对豁免权立场,若港府继续扣留新国战车,则行为很可能违法。港方宣称在这个事件上不排除检控,可能是港府在必须归还战车的情况下,维持尊严的台阶。

最后,新方是否有所妥协、中方是否让利的可能,现在当然无法排除。不过这类谅解应该是以私下协议的方式进行,不会放在枱面。

简单疏忽,勾动复杂的想像

新国战车在港被扣这宗事件本身,重要性其实不大,也看不出与任何阴谋、手段、政策有特别的关系。其只不过是在一个敏感的时间点,牵涉了一系列政治和文化想像。

从已公开的报导可见,事件源于新加坡国家基金淡马锡控股,将旗下的航运公司 NOL 转售给其他商业机构;而买主看起来基于商业考量,重新划定航线来提升利润、降低成本,并没有多加考虑 NOL 之前与新加坡国防部签署的运输合约。新国政府的负责单位,也没有多追问或者要求调整。

事情如此受到关注,一方面因为中国正在与一些亚太邻国和美国关系较为紧张,另一方面又涉及正在变化的两岸关系,以及中国对华人文化圈的政治想像。

事件正好牵连到四个以华人为多数的社会和政治实体:新加坡、台湾、香港和中国。一些对“华人文化”有政治期望的人,以为这次事件可能有利于带动几个地方,在政治上迈向外交的一致。也有观察者认为,新加坡向来与北京和台北双边有多层面的深入接触,所以应该代表新中、新台“特殊关系”的变化。

但从另一角度看来,新国战车在香港遭扣留,也反映这类“基于文化本位,期待特殊政治关系”的观点,对外交所带来的包袱。这些因素有时造成错误期待,使某些包括权威人士的观察者,有一些很难落实的希望,反而造成更大的刺激和失落感。文化和人脉虽然重要,也不至于会在决策过程上,每次都取代其他考量。认清外交政策和区域政治多层面的影响,会减少认知落差造成的误会,更有助于稳定的合作发展,令国与国关系迈向正常化。

新中关系经过战车扣留案的经验,走向正常化,可能对双方往后的长期交流反而有正面帮助。在一定的氛围下,危机和摩擦可以是学习和进步的好机会。

(庄嘉颖,新加坡政治学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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