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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蜗藤:挣脱“一个中国”?特朗普的险着与阻力

特朗普不介意提早摊牌,用台独牵制中国。这种摊牌不会止于口头;若得不到中国的让步,下一步可以考虑的低成本手段……

刊登于 2016-12-12

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
美国候任总统特朗普(Donald Trump)。

特朗普(川普)和蔡英文的电话震动了国际传媒。虽然事后,无论中美政府都淡化事件,特朗普阵营也有降低声调的说辞,但这已经为中美关系投下阴影。

美东时间12月11日(周日)下午两点,Fox 电视播出华莱士(Chris Wallace)对特朗普的专访。专访中特朗普一方面辩解,自己是在接电话前一两个小时,才知道有这个通话计划;一方面又强调,自己完全理解这个电话的意义,无法容忍要听命(dictate)中国是否要接电话。

他更进一步提出:美国没有必要被“一个中国”(One China Policy)政策约束,除非中国肯在商业、操控货币、关税、南海和北朝鲜这几个问题同美国达成协议。这是中美建交之后,总统或准总统,首次把“一个中国”打包在对华政策的交易中,是对中国发出的最强硬声音。

特朗普对中国,有别于希拉里的强硬

笔者在7月份就发文讨论过,特朗普上台会对中国强硬───当时特朗普在中国舆论支持者众,大多数人都坚持,希拉里(希拉蕊)才是对中国不利的人。特朗普当选的第二天,笔者在《上报》发文解释了特朗普的外交思维,提及台湾会看到打破闷局的空间;其后再在《明报》指出,日本可能是东亚变局最大的得益者。在美台电话之后,笔者在《端传媒》撰文分析,对华强硬和对台亲善会是特朗普执政早期的路线。

这些分析都基于三个理由:特朗普不是被错误标签的“孤立主义”、中美之间的矛盾并非在商言商可以解决、特朗普阵营中亲台派占上风。美台通电,已经看到了台湾打破闷局的真确性;特朗普的最新访谈,进一步说明台湾会成为中美间的筹码,在国际事物中获得更大关注;从安倍异常积极的外交活动看,日本已经为此做好准备;缺乏准备的中国落在下风。

其实,无论希拉里还是特朗普,对中国都会比奥巴马(欧巴马)要强硬。但这两人的强硬是不一样的。

奥巴马推行的“亚洲再平衡”战略不利中国,但在执行上,奥巴马的软弱一直为美国国内军政界诟病。希拉里沿用“亚太再平衡”战略,赞成推动 TPP,“制定新的贸易规则”;这点和奥巴马别无二致。

虽然希拉里会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比如南海和朝鲜)立场更强硬,但基本上会依照既定的路线,顾及国际秩序,不会触及中国的底线。可以预见,希拉里不会改变一个中国的政策,不会支持台独,也不会干涉新疆、西藏,以及香港。总之,希拉里的强硬是依照规则的、可以预见的、有限度的、可以控制的、以及有预案应对的。中国熟悉这种节奏,面对这种强硬,最多扩张步伐慢一点,但仍然会缓慢地扩张。

特朗普与此相反,他的强硬是无法预测的——这基于他易变的脾性、刻意让人无法预测的商人谈判本性、更基于他“反传统”的外交思维。

从自由主义向现实主义的回荡

战后,自由主义和构建主义的外交理论崛起,到了冷战后更占上风。这些理论支持以提倡人类共同利益(比如气候变化)和共同价值观为出发点,以国际协作为手段,以国际组织作为解决纷争的场所。后冷战时期的全球化思潮,正是和这种外交思维相适应的。

相对而言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以国家利益而不是全球利益为出发点、以对抗代替协作的手段、把国家而不是国际组织作为国际关系的重心;尽管其一直被运用,却大多被作为分析问题之前的靶子,被西方主流国际关系学者批判。

应该承认,在自由主义和构建主义的外交理论指引下,国际军事冲突的频率与严重性大幅减少。但是外交思维通常是社会思潮的产物;近几年国际形势,导致右翼主义和本土主义等社会思潮的崛起,除了把特朗普拱上台,也让流行于一战前的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重新抬头。特朗普对维护二战后建立的国际秩序兴趣不大。对他来说,这套秩序与其说是美国的财富,不如说是美国的负担。

美国在奥巴马时代因希望与中国携手合作解决一系列国际问题,所以觉得有必要与中国合作。但奥巴马视为非解决不可的问题,在特朗普看来,要么不是问题(比如气候变暖)、要么本来就应该由中国解决(朝鲜核武)、要么根本无需中国插手(比如敍利亚问题,只要美俄关系回暖就解决一大半)。

客观而言,现行的国际法规则和国际秩序的“现状”总体上对美国有利。比如中国在南海的扩张,受到规则(南海仲裁)和“现状”(各国不希望改变现状)的抵制最大。但也要看到,现状既限制了中国,也同样限制了美国。比如遵守这种秩序和规则,令美国无法在南海中国造岛的时候强力干预(会违反国际法)。因此,这种现行规则也令“特朗普的美国”感到束手束脚。

每种秩序总有终结的时候。如果按照希拉里的路线,美国会逐步减弱优势,最后自然而然地终结美国一超独大的世界——当然这个过程可能很长,美国还会是诸强中最强的一个,但不会是唯一的世界强国;中国也可以稳步地成为世界一级,而不是局限于区域强国。

但特朗普的上台,预示了美国不会继续这种路线。他不倾向维护这套国际秩序,而是宁愿趁美国还有优势的时候,“提早”终结这种秩序,打造有利美国的“新秩序”。为此,外交界的“准则”和“禁忌”会被放到次要位置,一切为“美国至上”让路。

族群矛盾与分离主义:中国的软肋

过去十几年来,讨论到中国为何未具备与美国争夺霸主地位的实力时,常会提到中国内部的民族矛盾和各种分裂势力。美国战略界深知中国这个弱点,但要实际利用并不容易。

第一,美国传统外交思路是以“维护国际秩序”为目标,“干涉中国领土完整”首先遇到国际法和国际秩序上的问题,与这个目标相悖。《联合国宪章》第二条和国际法尊重各主权国家的领土完整。新疆和西藏都是美国承认属于中国的领土。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在《开罗宣言》中承诺把台湾归还中国;中美《上海公报》中提及“美国认识到(acknowledge)在台湾海峡两边的所有中国人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政府对这一立场不提出异议。”美国若贸然介入中国领土问题,违反过去一贯立场。

第二,中美之间仍有“共同利益”,彼此矛盾还不足以要冒险打破现有秩序。因此这个弱点一直只是理论上的潜在手段,只有在非得摊牌时才可能考虑;美国会在这些问题上打擦边球,但不曾真正冲撞中国的利益。

而这种传统,眼下可能即将被改变。特朗普会对中国如何招数仍难尽料。但能想像,他虽对人权、宗教等问题不感兴趣,却不会将这些议题束之高阁;甚至一直被视为国际交往禁忌的牌——如台独、疆独、藏独、甚至蒙独和港独等,都可能被运用,以换取中方在贸易、关税、货币、南海和朝鲜等议题的让步。

这次 Fox 访谈正清楚证实他这种态度:特朗普不介意提早摊牌,用台独牵制中国。这种摊牌不会止于口头;若得不到中国的让步,下一步可以考虑的低成本手段,包括支持台湾的国际活动空间,加强对台售武,放手让日本增加在东亚的军事部署等。更有甚者,他甚至还可能盘算著更狠的招数,比如针对中国的内部民族矛盾做文章。

其实对中国来说,大陆内部的民族问题比台独更为严重——毕竟台湾一直是分立的政治实体。中国本质上还没有完成构建现代多元化国家的进程。这几年,中国民族矛盾加大,虽然分裂势力被强力镇压,但分离主义浪潮没有减弱。

藏独一直以来,得到国际社会相当大的同情,但对中国来说,维吾尔人的疆独主张威胁更大。中国通过上海合作组织,压抑住海外泛突厥主义(Pan-Turkism)对疆独的支持。可是世界性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崛起,给疆独势力注入极端派宗教的动力,让伊斯兰恐怖主义渗透入中国内地。

在对国内穆斯林问题上,中国采用拉一派(回族)打一派(维族)的策略。这种策略对压制疆独有很大成效;但对回族的优惠,却又在汉人中引起强烈不满。一带一路政策的推行,助长了穆斯林在国内的发展,使中国百姓和穆斯林的交往增多。汉人普遍缺乏多元文化熏陶,民族歧视和宗教歧视都相当严重,在发现穆斯林逐步和自己生活相关后,国内社交传媒和论坛反穆思潮泛滥,汉回矛盾激化。可以说,中国和极端派伊斯兰的矛盾,可能是对中国更大的威胁,而这又是可以被用于牵制中国的筹码。

在香港释法事件中,港府前律政司司长梁爱诗透露:如果对港独“姑息”,那么对疆独藏独怎么办?这不只是梁爱诗自己的理解,也反映了北京真实的担忧。中国之所以要释法打压港独,是因为认识到港独的威胁不局限在香港一地,可能会造成连锁反应,向全局扩散。中共中央的这种“不自信”,正是危机感的体现。当时香港有人把释法理解为梁振英争取连任,实在是针孔看世界。

特朗普路线的阻力

当然,特朗普这套是否能行得通,有很大的阻力。首先,中国的实力固然仍逊于美国,但这些年已积累了厚实家底,双方差距有多大,是否会被特朗普“吓住”,还很难估量。这是一个“胆量游戏”,特朗普精于此道,但中国若强力反弹,谁会落在下风还难预料。

况且,近年中国把“维护国际秩序”放在对外宣传的重要位置,反复在国际上声称自己是“国际秩序的受益者、参与者、维护者和改革者”。即便中国不参与南海仲裁案,不遵守其结果,也辩称这才是真正“遵守了国际法”。近年,中国已学会利用国际法推进自己的议程(比如军队进出太平洋),也提出以现行秩序为基础的国际秩序改革方案(如李克强在9月19日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议程主题座谈会上发布的方案),对大批发展中国家有吸引力。如果特朗普放弃现行国际关系范式,中国随时可能取而代之——届时,中国会从改变现状者,一举变为维护现状者,攻守形势互易,会部分抵消美国对中国的外交优势。

其次,比较人少谈及美国国内因素,会在多大程度上,形成对特朗普战略的制肘。近日美国政坛和舆论界对“美台电话事件”争论激烈,一方面反映著中美关系的敏感,以及台湾对美国的重要性;一方面也夹杂著美国国内政争。

民主党人和特朗普根深蒂固的矛盾,必然将成为阻力。特别是民主党和主流传媒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这几个星期“逢特必反”还是常态,以后也不一定会改变。而且特朗普的总统角色与其商业帝国,有很多潜在的利益冲突,民主党要抓“小辫子”相信不难。民主党和特朗普很可能会陷入长时间政争。在中国问题上,民主党主流本来就倾向维持中美现状,国内党争成为制约特朗普的对外政策不可避免。现在民主党在选举意外失利下变成一盘散沙,群龙无首,恐在相当一段时间无法恢复。但如果整合好了,预估会给特朗普推行对华政策带来很大阻力。

即使是共和党也可能给特朗普制造障碍。例如近日俄罗斯通过窃取民主党全国委员会电子邮件,干预美国选举之事,再次成为美国政坛的焦点。不但奥巴马要求 CIA 尽早提交报告,向来对俄强硬的共和党参议员麦凯恩(John McCain)和格拉罕(Lindsey Graham)也参与了跨党派动议,要求彻查此事件。此事不但在美国政坛和舆论掀起反俄情绪,动摇特朗普当选的合法性,也会让特朗普的“亲俄制中”战略蒙上阴影,影响特朗普对中国的政策。

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外交官僚系统中,基本上是自由主义和结构主义者占上风——他们是抵御变化的重要力量。日前潜在的国务卿候选人之一、美国前驻联合国大使博尔顿(John Bolton)曾提出,要在国务院进行“文化大革命”,要把国务院从一个“阻碍总统”的机关,变成“执行总统政策”的机关。这很对特朗普的口味,但是否真能成功尚待观察。

而且,中国在这十几年,逐步拓展了在华盛顿的游说能力(从南海问题可以看出,有不少智库都站在中国的立场说话)。中国如果充分发挥这种能力,就可望在美国国内阻击特朗普的对华政策。相反,中国的外交决策基本集中在极少数人手上,美国从内部入手的影响力相对很有限。这是对中国有利的地方。

美国目前政坛总体上对台湾有利:特朗普阵营及其在国会中的共和党盟友,普遍比较亲台。特别是这次选后,对中国强硬的克鲁斯(克鲁兹)与卢比奥等,都因曾参与角逐而成为共和党的要角。但涉及中美关系,是一个全局性的问题,而不限于台湾。在其他问题上,国会的意见分歧甚大,比如对华贸易战上,国会反对的声音很强烈。特朗普有一定的总统权限展开局部的对华贸易战,但无法全面开战。

总而言之,特朗普外交是一种冒险,输赢无法预料,也难断言他外交理念的实践幅度。只能肯定,以后四年,对美国、中国、台湾,乃至东亚与世界,都将是翻天覆地的挑战。

(黎蜗藤,旅美历史学者,哲学博士,近年专注东海与南海史、国际法与东亚国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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