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小说连载

66 圣诞钟,去尖东

如果乡愁是对一个逝去了的地方而产生,那现在我和德雅感觉到的,又是什么?

刊登于 2016-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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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香港真有一个地方是千年不变,那会是尖东。

即使你用的是二零一六标准,当走到维港海皮的内斜栏河,抑或市政局百周年纪念花园中的圆型喷水池,水柱爆起又落,你站在广场上,一个转身,举手投足,都会错觉整个世界变得朦胧,自己变成了那种唱卡拉OK时点旧歌才会播放的八十年代的音乐录像中,老套地在尖东街头晃来晃去的主角。

“这里真是一点没变呢。”德雅认同。

“哗,进永安还要排队。”老爸看远处人龙。

身后水柱爆起又落,我们仨,正站在尖东的圆型喷水池前方。

这种怀旧感是错置的,我和德雅因为二零一六年的记忆,反客为主地对这个在八十年代一模一样的场所感到熟悉。沧海桑田,如果乡愁是对一个逝去了的地方而产生,那现在我和德雅感觉到的,又是什么?

“要进去买东西吗?”国安男突然说话,大煞风景:“快点吧。”

在他半推半拉下,我们仨加入了龙尾,在寒风中等待进百货公司。我看见队伍中一个男人拿着报纸,标题正是《伊利莎伯大厦双尸案,六个月调查无进展》。我好像从某个电台节目听过这案件,我还记得那是一宗悬案,凶手到二零一六年还逍遥法外。

德雅苦笑:“在百货公司外排队,这种应节方法真old school。”

“可不是。”我瞪看一下国安男,他站水池边,远距离监视着我们。

纵然有一万本书,还不是在说同一个主题,就是他们的主子。

这是十一月尾,距离我和德雅重遇老爸的那夜晚,又过了两个月时间。这段时间以来,我们除了逢星期一、三、五到合和中心上“特首教室”,糊里糊涂被什么党历史、《基本法》、四大家族、政商界、国际形势,以及香港政府最高权力者的关系架构图等根本与我无关的知识洗脑,其余时间就是被困在伟业街那工厦里。

那是无法形容的枯燥生活,我和德雅常笑说,我们是香港境内最后一群被软禁的人,尽管工厦里有健身室和图书馆等设备,可是所谓的图书馆,是有点像平壤柳京饭店的所谓阅读室的那种格局。纵然有一万本书,还不是在说同一个主题,就是他们的主子。更多时间,我们只能待在房间里,抑或跟其余三O八航班的乘客一起,在大厅聊天,怀缅一下过去的人生,或看电视上梁朝伟的《新扎师兄》。我曾在无线经典台看过几集,想不到今天居然有机会看Live。

“不好意思,敏感时刻,不能出岔子,要你们辛苦了。”对于我们的枯燥,国安男如此说。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在报纸上读到新闻。

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两国政府在北京草签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和三个附件,说是草签,也就是香港的前途问题基本上已经顺利解决,整个大楼已经建好,只剩那最后做做样子的盖顶仪式。两天后,时任港英布政司夏鼎基和前行政局成员钟士元,史无前例地率领大批政界名人北上访京,参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三十五周年庆典,香港前途尘埃落定,两国举杯同饮。会上,夏鼎基向赵紫阳笑说香港在英式管治下得到成功,民生经济都是空前绝后。赵紫阳却只应道:“北京特别照顾香港,若不是特别照顾香港,我们每天放几万人来香港,香港就会沉了。”

那时候我一边看新闻,一边想九龙城寨顶上的归英派。

我们之所以回到一九八四,大部份原因是因为归英派的计划,半年前我还被糊里糊涂的“派”上了北京当卧底,说要阻止中英联合声明的签署——计划当然失败了,因为CY的自作聪明,我被误打误撞拉拢到中派,而城寨顶的天台屋,也被国安男等来自北京的势力一扫而空。我在懊恼的是,要是故事并不如此发展,现在的我,如果仍然还是要阻止这不可抗力般的联合声明签署,有可能吗?作为一颗小螺丝,我真的有能力去对抗这庞大的国家机器吗?

我不知道,看怕也不再关我的事。

无论逆不逆转,那倒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明早起来,今夕是何夕,哪朝天子哪朝臣,也不关香港人的事。

圣诞渐近,如若根据我所知道,已发生的历史进程,中英联合声明将会在十二月十九日在北京签署,还剩差不多一个月,无论如何,也再不能逆转——况且已港猪心态,无论逆不逆转,那倒也不关我的事,反正明早起来,今夕是何夕,哪朝天子哪朝臣,也不关香港人的事。继续上班,吃喝玩乐,这才是我们本来属于的世界——想到这,我即感到有点“都过去了的感觉”。却又隐隐然,尽管自己不想承认,有点可惜的感觉。

原来自己跟那惊心动魄的生活,曾距离得那么近。

在这里的我可没想过,这份隐藏的不甘,在不久后又再引起了更大的风暴。

草签后,我们仨得到了多一点的自由,也确实仅仅一点。每个周末,我们会有半天的“放风”,事前选择一个地点告诉国安男,让他好在那天“陪伴”我们去。所谓的陪伴,当然也就是现在这般的远监离监视,慎防我们会使计逃走,或到警署报警。以一看三,德雅曾经怀疑这不是一个多安全的方法,应该找得机会去逃走才是。我却告诉他当天回港时的跳伞经历,对国安男的体能是毫不置疑。

冷风吹,队伍进,我们已来到了永安的门口,大概下一次放人进去就是我们。

这时候的夜幕已垂,喷泉广场四周的商业大厦都亮起了灯饰。

距离圣诞还有一个月,亮起的自然是一个个的圣诞钟。

那笑容,尽管少了皱纹,年轻了几十岁,还是跟我回忆中一样。

“爸。”

我说:“你记得吗?小时候你们每年都会带我来看灯饰,还会吃圣诞大餐。”

还没生我出来的老爸当然不记得:“原来如此,那是我将来要做的事情啊……可是我自己还没吃过圣诞大餐呢。”

刹那间,似被落雷撃中,我忽想起了一段早被遗忘的记忆。小时候,父母每年都会带我到尖东吃大餐,吃完到海傍看灯饰,还记得双亲还说过,长大后,要换作我请他俩去吃——时光飞逝,只是说说的事情,当然也没实行——时光飞逝,这次却是往前飞,我长大了,老爸却变年轻了,尽管还没有认识妈,也许,却是我在如斯绝境中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爸,那今天晚上,逛完永安,我们去吃圣诞餐好吗?”我说。

德雅点头,老爸迟疑一看国安男,即又笑:“好啊。”

那笑容,尽管少了皱纹,年轻了几十岁,还是跟我回忆中一样。

“慢着。”他突然说。

“什么?”

“你现在请我吃圣诞大餐,也就是启发年青时候的我,到老了生了你之后,再请回你小时候吃这样吧?”

“……可能是吧。”

“那你启发我启发你……到底是鸡先蛋先?谁先请的?你还是我?”

我叹一口气,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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