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黄长东:人民币“入篮”,跻身世界货币博弈战场?

不少论者以为,人民币“入篮”对人民币国际化仅具象征意义而已。这种看法是捉错用神。

刊登于 2016-11-29

张无忌:未来SDR是货币之争,也是治世理念之争,是中国“国本资本主义”与美国“放任资本主义”的大对垒。
黄长东:未来SDR是货币之争,也是治世理念之争,是中国“国本资本主义”与美国“放任资本主义”的大对垒。

货币是治国的定海神针,是河水的上游。上游无水,则下游干涸,百业萧条;上游泛滥,则下游决堤,泡沫酝酿。美元是世界货币体系的珠穆朗玛峰,当珠峰在金融海啸后冰崩雪塌,导致全球资金泛滥,就有建立新防水堤的需要。人民币10月纳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特别提款权(SDR,又称入篮),要从战后国际货币体系的角度解读才可明白。

不少论者以为,人民币“入篮”对人民币国际化仅具象征意义而已。他们的主要理据是,SDR 只是 IMF 对内使用的参考篮子,对外根本不能无风起浪。最终人民币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还是要像篮内的美元、欧元、英镑和日元一样,脚踏实地推行自由兑换,不能速成。

这种看法是捉错用神。货币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在2009年,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便在国际结算银行撰文,抨击现有货币体系有“根本软肋”,痛陈有中央银行为刺激国内经济而不顾“国际责任”,矛头直指实行量化宽松的美国联邦储备局。周小川开的药方,是令 SDR 成为“超主权储备货币”(super-sovereign reserve currency),处理国际结算及大宗商品定价。由于SDR 的“水库”将是按照中英美欧日共同监督,如此再没有单一国家可以自私量宽泄洪,以致令其他国家产生经济泡沫。

重建国际货币体系,谈何容易。美国1890年已是世界最大经济体,但也要等到半个世纪后才能力压英镑,建立美元体系。中国的做法,是好整以暇,加入现有体系,改革现有体系,最后取代现有体系,整个过程好歹需时起码三十年。

人币入篮为SDR普及化

从最新形势发展观之,中国已经取得不俗的成绩。今年8月底,世界银行率先在中国境内发行价值20亿 SDR(约 28 亿美元)的债券,债券以 SDR 计价、人民币结算。好消息紧接而来,就在一星期后,渣打银行(香港)在国内发行1亿 SDR(约1.3亿美元)的债券,证明 SDR 债券对中国境内外投资者都有好处:境内投资者可在毋须越过资本管制的情况下,掌有 SDR 篮子里的外币;境外投资者则多了一种途径投资人民币以及中国债券市场。不过,渣打1.3亿美元的数额实在不大,显示市场目前普遍抱著试水温的态度。

有见及此,中国特有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对 SDR 将有加乘作用。官方传媒报导,中国工商银行和国家开发银行有意发行 SDR 债券。假若国企能够带头开发 SDR,将为 SDR 成立一个有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支撑的根据地,如此再推广开去,必定事半功倍。

一言以蔽之,人民币入篮的目的,不是人民币国际化,而是 SDR 普及化。人民币占 SDR 比重10.92%,因此 SDR 普及化最终亦意味著人民币国际化,两者是相辅相成。所以单就储备货币潜力而言,人民币长远将有可观的升值空间。至于人民币近日的急跌,除了说是预期美国加息,也是人民银行在入篮后,有意放手汇率升跌所致。

国际货币体系,当然不是中国说了算。中国政府为争取美国支持人民币入篮,作出了重大让步,包括对内深化金融改革、汇率逐步自由浮动,最近的沪港通、深港通便是例子。事实上,中国开放资本帐,虽说囿限了对内货币政策的空间,但是对外却是有利人民币国际化的进程,未尝不是好事。

争取被广泛使用与保值

说到这里,读者或会疑惑,为什么中国要绕那么大的圈子,要用普及 SDR 来挑战美元霸主地位呢?这是谈到国际储备货币的两大要素。

第一,国际储备货币必须是广泛使用的交易媒介(medium of exchange),即是一方付人民币,另一方要愿意收人民币才行。今日,中国是世界第一大贸易国,人民币是全球第五大支付货币,今年八月占中欧贸易支付货币额30%,占中法贸易额更高达50%,数字不可谓不惊人。此外,中国开始向“石油人民币”进发,以人民币支付全部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Gazprom)的石油,以及支付部分伊朗石油。只要中国经济持续增长,人民币作为交易媒介的区域化以至国际化,定然是大势所趋。

问题在于人民币使用的增长似乎只集中在贸易方面,而非投资方面。中国的货币管制固然是主因,但也关系到国际储备货币必有的第二功能,就是保值(store of value)。自去年8月起,人民币兑美元汇率累积跌幅逾10%,跌幅不大不小,英镑脱欧后的跌幅就要两倍于此。痛处在于中国人民银行对市场沟通模棱两可,教投资者进退失据,再加上 “国家队”入市兼惩“恶意沽空”,大挫投资者买入人民币的脾胃。结果境外人民币存款由盛转衰,8月以来大跌三分之一

SDR 债券之所以是一记妙著,是因为用 SDR 计价,等于投资者将货币风险打散于篮子内五种货币,利于保值:一旦人民币贬值,美元也可能升值,弥补损失。而用人民币结算,则是藉境内外投资者购买人民币,巩固人民币作为全球交易媒介的地位,将去年股市汇市大乱的后遗症减到最低。

货币之争,也是治世理念之争

根本来说,货币依附国力。中国知道,自己中期内无法取代美国,因此与其奢望以人民币代美元作霸道,不如务实提倡 SDR 成王道。诚然,SDR 资产市场在1970年代末曾因美国滥印钞票而兴起一时,后来因为市场需求有限而无疾而终。不过,今时不同彼时,中国以举国之力先带挈国内 SDR 市场发展,然后试以 SDR 援助一带一路沿线国家,再拉拢欧元区、吸纳新兴经济体如印度,最终抗衡美元独霸。美国也不是省油的灯,必然会紧操美元在国际信用、石油交易等生死大权,克住 SDR。

未来 SDR 是货币之争,也是治世理念之争,是中国“国本资本主义”与美国“放任资本主义”的大对垒。2021年,IMF 会重新评估篮子内五大货币的比重,届时欧美必会开出人民币自由兑换的要求,以换取人民币比重增加,中国却已经表明,人民币的长远目标是“有序兑换”(managed convertibility),不会为此放弃制订利率的自主权。不论结果如何,SDR 将是未来多年国际货币博弈乃至中美争霸中不容忽视的一环。

说到这里不禁要问:香港能在 SDR 市场分一杯羹吗?目前,SDR 债券全在中国的在岸市场发行,国家发展银行甚至准备在上海自由贸易区发行,香港难免被排除在外。然而,SDR 债券只有 IMF 提供的短期息率可用,香港绝对可以凭借自身金融纵深,开发长期息率基准市场。长远而言,当SDR 乘区域整合与一带一路的机遇下正式普及到其他国家时,香港作为世界最大离岸人民币中心,便能够恭逢其盛,大展拳脚。

最后,笔者也要重申一点:挑战美元体系之难,难于上青天。历史告诉我们,货币崛起通常滞后于国力上升,而且可以滞后长达半个世纪。中国的对策不会很多,当务之急是确保经济稳中求进、外交灵活多变,然后以静制动。

(黄长东,牛津大学国际关系哲学硕士生)

本刊载内容版权为端传媒或相关单位所有,未经端传媒编辑部授权,请勿转载或复制,否则即为侵权。

延伸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