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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慕天:宗教道德右派,在意的不是基督教

倘若台湾社会真的迈向两极柱化,绝对不是台湾基督教领袖有能力单方面做到。基督信仰传统中最基要核心的信德,并不是催成当代宗教右派的主要力量。

刊登于 2016-11-20

数万保守派与宗教人士白衣在同性婚姻的民法修正场外集结请愿。
数万保守派与宗教人士白衣在同性婚姻的民法修正场外集结请愿。

编按:本文稍早版本原刊于《台湾醒报》,后经作者大幅增修、重新组织,授权《端传媒》刊载。

11月17日上午,台湾针对开放同性婚姻的民法修正案,再次试图于立法院推进闯关;立法院外,数万保守派与宗教人士白衣集结请愿。在此同时,网媒民调搧风点火,让两派人士在直播留言内吵个不可开交。原来,即便言论自由能让大家畅所欲言,但若人们习于将对手当作毫无理性的蠢蛋轻蔑,懒得倾听理解,我们仍只能听到两个平行世界的各说各话。

对台湾这场“平行世界”论争的现象观察,可以点名的例子已洋洋洒洒。吊诡的是,当反对修改台湾民法 972 的论述已经愈迈向细致,并进入法务议程的实际考量时,公共舆论界却仍不乏论者聚焦反对者的“宗教信仰”,仿佛如此便能“因人废言”。

本文将探讨的问题有三:一、宗教与世俗论据的沟通责任;二、宗教符号可能挟持;三、与宗教道德右派在政治上共存的基础。

宗教与世俗意识战场

在1997年《公共领域中的宗教》(Religion in the Public Square)一书中,两位作者奥迪(Robert Audi)及沃特斯多夫(Nicholas Wolterstorff)在此议题交战。时任圣母大学的哲学家奥迪先阐述了“宗教动机”与“宗教理据”:人们被信仰热忱驱策,叫做“宗教动机”;当这样的人,又想要人效法这股热忱,他所采取的论述便会来自“宗教理据”(religious reasoning)。

“宗教理据”的论述基础,必须凭靠宗教体系的权威性(如教宗、圣经),据此奥迪认为它在世俗公民社会中没有沟通的正当性。承自上一代自由学者罗尔斯(John Rawls)著名的“无知之幕”概念,奥迪认为带有“宗教动机”的人,有义务用“世俗理据”(secular reasoning)包装他的公共论述。

耶鲁大学哲学家沃特斯多夫反对这种说法。他捍卫信徒依照自己的信仰良知,说出宗教理据的权利。况且,正是“宗教动机”和“宗教理据”,引导著威伯福斯、金、图图,成为英、美、南非废奴与种族平权巨大的推进力。

他也指出:“世俗理据”也出过共产主义、国族主义、法西斯主义、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种种宛若信仰的意识型态;而其追随者间的认知隔阂,更不下于宗教与世俗之别。因此只追著在当代早已过气的“宗教霸权”穷追猛打,其实搞错重点。

其实,正如宗教理据对非教徒没有约束力,许多世俗理据,在宗教信徒心中也没有权威性。既然宗教理据与各种主义,代表的是每个人主观的世界观、核心价值观,本就存在歧异。那人们的观点又何必需要完全符合某种客观标准,方能在公共领域表述?

相对于奥迪强调“说者的义务”,沃特斯多夫便更为倡导“听者的雅量”──聆听与了解各意识形阵营理据背后的深层动机脉络,不分宗教与世俗。他指出,立基于宽容的多元社会,才有我们要找的真正平等中立。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这边我也需要替奥迪说句话:“公共领域”顾名思义,已认定各种核心价值观间必也需有重叠或共量之处。那么“世俗理据”的重要性,就在于“存异之前必先求同”的沟通精神;其提醒我们在各自祭出“神主牌”压人前,也得先尽自身“说者的义务”,再来要求“听者的雅量”。

因为宗教信仰,所以无法沟通?

台湾对同志婚权争议脉络的解读,与西方有一点很大不同:两地反对主力都是一群“保守基督徒”,但当西方看见“保守派”,台湾却只看见“基督徒”。这个从近来台湾“反反同”的书写,常见试图“击退宗教指导道德的正当性”或是“将恐同教义等同于基督教本质”的论述可见一斑。

或许是因为台湾基督教群体过去的存在感太稀薄,数量太少、历史太短,“基督徒”身分成了一个可以自由填空、大开群嘲便门的符码。其实在立场上,反同的保守群体,包含许多基督徒以外的人;也有很多基督徒不反同,例如台湾的同光教会。更重要的是,多数反同基督徒的公开论述,持的都是世俗理据,而非神学理由。但似乎,总有人刻板印象地把反同归咎于宗教,并觉得因为他们的“宗教动机”而不可能沟通。

但设想,如果有一佛教徒盼望世界少些因杀生而造的孽,因而引用世俗科学针对“肉品相关工业对地球环境负担远大于农耕业”的实证研究,借以游说立院对肉品采取加重课税等惩罚机制,我们会质疑:“佛教徒讲什么科学逻辑?佛教徒只信佛经的!”就打发问题吗?

沃特斯多夫和奥迪无疑会说,用宗教背景去否定沟通可能性的“自由主义者”,自己已经先成了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的敌人。

再者,用基督教义解释反同立场,也不免犯了刻板印象、以偏概全的问题。

读读这段文字:“穆斯林当中出了一群恐怖份子还有伊斯兰国,是因伊斯兰教义就是这样灌输一整套(暴力圣战和与不宽容)的实践方式,所以不能与他们讲道理和逻辑,只能期待有人改革他们过时的教义。”读这段文字,自由派马上就可以看出它多么以偏概全。那置换主词,又如何能把部分基督徒的行动,全归咎于基督教义?

这种有意无意的论述跳跃,与立场穿越后的“一边同理一边诛心”,把辩论带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被劫持的宗教符号

基督教“宗教改革”499周年纪念日上月底刚过;笔者撰文时则正在德州参加世界泛基督宗教最大的学术社团年会。已故哈佛宗教学者史密斯(Wilfred Cantwell Smith)对“信徒的信”(faith)与“教义的信”(belief)的区辨,是这里做学问的基本共识,也是每年上万名基督宗派学人与领袖,能在此“合而不同”的关键。通俗地说,“教义的信”叫做“上有政策”,“信徒的信”是“下有对策”。

作为经常到各地教会布道的传道人,我只知道:倘若“上帝说的”、“信仰中正统的”、“在经典诠释上深刻有理的”信徒就会照做,那牧养就太轻松了!但人心动机往往既不坚定、也不单纯;就连爱心或慈惠的行动,本身都常融入各种世俗情绪理由。

其实,近代西方宗教右派的崛起,本质上是场社会政治的反动行动,更胜于神学行动。“上帝”往往只是现代道德十字军的幌子、不是内核;参与者是自身先有定见,再找宗教理由、断章取义式地撷取“圣经金句”为自身行动背书。是以,“恐惧动员”在宗教右派的崛起贡献上,比“福音动员”大上十倍百倍。但这些并不是主流(mainline)基督教。

当代基督教公共神学家沃弗(Miroslav Volf)关注宗教暴力;他曾注意到在巴尔干战争中,一个佩挂十字架的克罗埃西亚士兵屠杀了波士尼亚人,被国际社会错误定调为“宗教暴力”。实际上,供给一个人仇恨养分的有各种外在内在力量,来自傲慢、偏见、恐惧的部分可多著。“宗教”很可能只是个被劫持的符号。

宗教右派:失能以上、暴力未满

沃弗撰述了《公共的信仰:基督徒社会参与的第一课》(A Public Faith: How Followers of Christ Should Serve the Common Good)。书中他针砭今日基督信仰群体,提出“上升失能”及“返回失能”两个误区。

“上升失能”意味没有真正接触到神的信仰,泛指缺信德未被塑造、只靠著口头(背诵教义)和肉体(按时礼拜)信教的人;“返回失能”则体现在太过与世隔绝宗教群体,对社会问题他们要不一下“事不关己”、要不一下又“当仁不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都是台湾基督教会面对的问题。从第一个十年的“两千年福音运动”聚焦“策略”(strategy)、第二个十年“灵恩运动”诉诸情绪(emotion),到第三个十年赶起世界“流行”(fashion);解严至今30年,台湾串联泛基督教会的主思潮,从我研究2000年世界基督教历史 来看,无疑是个偏轨。

耶稣的最高政策,不过“尽己爱神”与“爱人如己”两条罢了。想想在台湾花莲为老弱病残耕耘奉献50年的法籍神父刘一峰、空中英语教室年近9旬的彭蒙惠宣教士、1989年起终身投入公益志业的“孙叔叔”孙越、30多年来为全台戒毒工作做出卓著贡献的晨曦会刘民和牧师——当我们想到这些“基督跟随者”的影响时,是否会感到有一点被提醒呢?

对比之下,17日站在台北街头的那面道德大旗下的,则与其说是被基督的精神感召,不如说是各自凭借自身相信的“道德良知”,行使公民参与的资格更为正确——

他们许多人,有的是老一辈人,因感受到其所寓居的人伦建置,被“性权”斗士疯狂攻击而地动山摇;有的是幼儿家长,害怕婚姻法律定义被修改后,小孩必须在校学习各种新潮实验性的多元伴侣观。有的人,就是对与性别外观不相似的人共用洗手间感到不适。有的人是对“婚权”与“儿权”的权衡有很大疑惑,无法接受必然与同婚同捆推动的收养法。还有的人则感受到“人权”被滥用后,成了可以公开宣扬用药、多P、乱伦的“自由意志主义”,因而反对打开这潘朵拉的盒子。

此时耐心听听他们的诉求有甚么世俗理据,好过重蹈左媒谬冠“宗教暴力”之名的覆辙。

柱化社会是最后选项

在《解开同性婚姻的政治僵局》一文我曾提出,由政府仲裁,让一切社会服务部门成为分离并立的“柱化社会”,会是歧见背后的信念之间“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时的最后选项。只是倘若台湾社会真的迈向两极柱化,绝对不是台湾基督教领袖有能力单方面做到。基督信仰传统中最基要核心的信德,并不是催成当代宗教右派的主要力量。

本文一路以“宗教右派”指称特定基督徒群体,并不为讨好挺同读者,乃著实因为基督教会早已在此议题上正反斗争撕裂。这是个媒体及激进同运者亦有份的撕裂。如果看者只是漠视ㄧ方不断使用挑衅及辱骂修辞,还妄想另一方要背负自我教义检讨的任务,未免太过自以为义。

真要达到目的,恐怕得请另创个“同志教”,并“骇”进他们的头盖骨进行思想洗脑吧。只是作为一名神学研究者,在区域问题的分析中,我从来不敢只单看或太高看宗教的力量。

500年前路德进行教会的神学改革,德国农民却将其劫持为武装农民革命。今日台湾的同运两方还在或斗争或利用宗教,但是问题在政治。

(邱慕天,台湾醒报副总编辑、美国三一神学院道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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