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邱慕天:宗教道德右派,在意的不是基督教

倘若台湾社会真的迈向两极柱化,绝对不是台湾基督教领袖有能力单方面做到。基督信仰传统中最基要核心的信德,并不是催成当代宗教右派的主要力量。

11月17日上午,台湾针对开放同性婚姻的民法修正案,再次试图于立法院推进闯关;立法院外,数万保守派与宗教人士白衣集结请愿。在此同时,网媒民调搧风点火,让两派人士在直播留言内吵个不可开交。原来,即便言论自由能让大家畅所欲言,但若人们习于将对手当作毫无理性的蠢蛋轻蔑,懒得倾听理解,我们仍只能听到两个平行世界的各说各话。

对台湾这场“平行世界”论争的现象观察,可以点名的例子已洋洋洒洒。吊诡的是,当反对修改台湾民法 972 的论述已经愈迈向细致,并进入法务议程的实际考量时,公共舆论界却仍不乏论者聚焦反对者的“宗教信仰”,仿佛如此便能“因人废言”。

本文将探讨的问题有三:一、宗教与世俗论据的沟通责任;二、宗教符号可能挟持;三、与宗教道德右派在政治上共存的基础。

宗教与世俗意识战场

在1997年《公共领域中的宗教》(Religion in the Public Square)一书中,两位作者奥迪(Robert Audi)及沃特斯多夫(Nicholas Wolterstorff)在此议题交战。时任圣母大学的哲学家奥迪先阐述了“宗教动机”与“宗教理据”:人们被信仰热忱驱策,叫做“宗教动机”;当这样的人,又想要人效法这股热忱,他所采取的论述便会来自“宗教理据”(religious reasoning)。

“宗教理据”的论述基础,必须凭靠宗教体系的权威性(如教宗、圣经),据此奥迪认为它在世俗公民社会中没有沟通的正当性。承自上一代自由学者罗尔斯(John Rawls)著名的“无知之幕”概念,奥迪认为带有“宗教动机”的人,有义务用“世俗理据”(secular reasoning)包装他的公共论述。

耶鲁大学哲学家沃特斯多夫反对这种说法。他捍卫信徒依照自己的信仰良知,说出宗教理据的权利。况且,正是“宗教动机”和“宗教理据”,引导著威伯福斯、金、图图,成为英、美、南非废奴与种族平权巨大的推进力。

他也指出:“世俗理据”也出过共产主义、国族主义、法西斯主义、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种种宛若信仰的意识型态;而其追随者间的认知隔阂,更不下于宗教与世俗之别。因此只追著在当代早已过气的“宗教霸权”穷追猛打,其实搞错重点。

其实,正如宗教理据对非教徒没有约束力,许多世俗理据,在宗教信徒心中也没有权威性。既然宗教理据与各种主义,代表的是每个人主观的世界观、核心价值观,本就存在歧异。那人们的观点又何必需要完全符合某种客观标准,方能在公共领域表述?

相对于奥迪强调“说者的义务”,沃特斯多夫便更为倡导“听者的雅量”──聆听与了解各意识形阵营理据背后的深层动机脉络,不分宗教与世俗。他指出,立基于宽容的多元社会,才有我们要找的真正平等中立。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这边我也需要替奥迪说句话:“公共领域”顾名思义,已认定各种核心价值观间必也需有重叠或共量之处。那么“世俗理据”的重要性,就在于“存异之前必先求同”的沟通精神;其提醒我们在各自祭出“神主牌”压人前,也得先尽自身“说者的义务”,再来要求“听者的雅量”。

因为宗教信仰,所以无法沟通?

台湾对同志婚权争议脉络的解读,与西方有一点很大不同:两地反对主力都是一群“保守基督徒”,但当西方看见“保守派”,台湾却只看见“基督徒”。这个从近来台湾“反反同”的书写,常见试图“击退宗教指导道德的正当性”或是“将恐同教义等同于基督教本质”的论述可见一斑。

或许是因为台湾基督教群体过去的存在感太稀薄,数量太少、历史太短,“基督徒”身分成了一个可以自由填空、大开群嘲便门的符码。其实在立场上,反同的保守群体,包含许多基督徒以外的人;也有很多基督徒不反同,例如台湾的同光教会。更重要的是,多数反同基督徒的公开论述,持的都是世俗理据,而非神学理由。但似乎,总有人刻板印象地把反同归咎于宗教,并觉得因为他们的“宗教动机”而不可能沟通。

但设想,如果有一佛教徒盼望世界少些因杀生而造的孽,因而引用世俗科学针对“肉品相关工业对地球环境负担远大于农耕业”的实证研究,借以游说立院对肉品采取加重课税等惩罚机制,我们会质疑:“佛教徒讲什么科学逻辑?佛教徒只信佛经的!”就打发问题吗?

沃特斯多夫和奥迪无疑会说,用宗教背景去否定沟通可能性的“自由主义者”,自己已经先成了罗尔斯政治自由主义的敌人。

再者,用基督教义解释反同立场,也不免犯了刻板印象、以偏概全的问题。

读读这段文字:“穆斯林当中出了一群恐怖份子还有伊斯兰国,是因伊斯兰教义就是这样灌输一整套(暴力圣战和与不宽容)的实践方式,所以不能与他们讲道理和逻辑,只能期待有人改革他们过时的教义。”读这段文字,自由派马上就可以看出它多么以偏概全。那置换主词,又如何能把部分基督徒的行动,全归咎于基督教义?

这种有意无意的论述跳跃,与立场穿越后的“一边同理一边诛心”,把辩论带到了一个新的层次。

被劫持的宗教符号

基督教“宗教改革”499周年纪念日上月底刚过;笔者撰文时则正在德州参加世界泛基督宗教最大的学术社团年会。已故哈佛宗教学者史密斯(Wilfred Cantwell Smith)对“信徒的信”(faith)与“教义的信”(belief)的区辨,是这里做学问的基本共识,也是每年上万名基督宗派学人与领袖,能在此“合而不同”的关键。通俗地说,“教义的信”叫做“上有政策”,“信徒的信”是“下有对策”。

作为经常到各地教会布道的传道人,我只知道:倘若“上帝说的”、“信仰中正统的”、“在经典诠释上深刻有理的”信徒就会照做,那牧养就太轻松了!但人心动机往往既不坚定、也不单纯;就连爱心或慈惠的行动,本身都常融入各种世俗情绪理由。

其实,近代西方宗教右派的崛起,本质上是场社会政治的反动行动,更胜于神学行动。“上帝”往往只是现代道德十字军的幌子、不是内核;参与者是自身先有定见,再找宗教理由、断章取义式地撷取“圣经金句”为自身行动背书。是以,“恐惧动员”在宗教右派的崛起贡献上,比“福音动员”大上十倍百倍。但这些并不是主流(mainline)基督教。

当代基督教公共神学家沃弗(Miroslav Volf)关注宗教暴力;他曾注意到在巴尔干战争中,一个佩挂十字架的克罗埃西亚士兵屠杀了波士尼亚人,被国际社会错误定调为“宗教暴力”。实际上,供给一个人仇恨养分的有各种外在内在力量,来自傲慢、偏见、恐惧的部分可多著。“宗教”很可能只是个被劫持的符号。

宗教右派:失能以上、暴力未满

沃弗撰述了《公共的信仰:基督徒社会参与的第一课》(A Public Faith: How Followers of Christ Should Serve the Common Good)。书中他针砭今日基督信仰群体,提出“上升失能”及“返回失能”两个误区。

“上升失能”意味没有真正接触到神的信仰,泛指缺信德未被塑造、只靠著口头(背诵教义)和肉体(按时礼拜)信教的人;“返回失能”则体现在太过与世隔绝宗教群体,对社会问题他们要不一下“事不关己”、要不一下又“当仁不让”、“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都是台湾基督教会面对的问题。从第一个十年的“两千年福音运动”聚焦“策略”(strategy)、第二个十年“灵恩运动”诉诸情绪(emotion),到第三个十年赶起世界“流行”(fashion);解严至今30年,台湾串联泛基督教会的主思潮,从我研究2000年世界基督教历史
来看,无疑是个偏轨。

耶稣的最高政策,不过“尽己爱神”与“爱人如己”两条罢了。想想在台湾花莲为老弱病残耕耘奉献50年的法籍神父刘一峰、空中英语教室年近9旬的彭蒙惠宣教士、1989年起终身投入公益志业的“孙叔叔”孙越、30多年来为全台戒毒工作做出卓著贡献的晨曦会刘民和牧师——当我们想到这些“基督跟随者”的影响时,是否会感到有一点被提醒呢?

对比之下,17日站在台北街头的那面道德大旗下的,则与其说是被基督的精神感召,不如说是各自凭借自身相信的“道德良知”,行使公民参与的资格更为正确——

他们许多人,有的是老一辈人,因感受到其所寓居的人伦建置,被“性权”斗士疯狂攻击而地动山摇;有的是幼儿家长,害怕婚姻法律定义被修改后,小孩必须在校学习各种新潮实验性的多元伴侣观。有的人,就是对与性别外观不相似的人共用洗手间感到不适。有的人是对“婚权”与“儿权”的权衡有很大疑惑,无法接受必然与同婚同捆推动的收养法。还有的人则感受到“人权”被滥用后,成了可以公开宣扬用药、多P、乱伦的“自由意志主义”,因而反对打开这潘朵拉的盒子。

此时耐心听听他们的诉求有甚么世俗理据,好过重蹈左媒谬冠“宗教暴力”之名的覆辙。

柱化社会是最后选项

在《解开同性婚姻的政治僵局》一文我曾提出,由政府仲裁,让一切社会服务部门成为分离并立的“柱化社会”,会是歧见背后的信念之间“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时的最后选项。只是倘若台湾社会真的迈向两极柱化,绝对不是台湾基督教领袖有能力单方面做到。基督信仰传统中最基要核心的信德,并不是催成当代宗教右派的主要力量。

本文一路以“宗教右派”指称特定基督徒群体,并不为讨好挺同读者,乃著实因为基督教会早已在此议题上正反斗争撕裂。这是个媒体及激进同运者亦有份的撕裂。如果看者只是漠视ㄧ方不断使用挑衅及辱骂修辞,还妄想另一方要背负自我教义检讨的任务,未免太过自以为义。

真要达到目的,恐怕得请另创个“同志教”,并“骇”进他们的头盖骨进行思想洗脑吧。只是作为一名神学研究者,在区域问题的分析中,我从来不敢只单看或太高看宗教的力量。

500年前路德进行教会的神学改革,德国农民却将其劫持为武装农民革命。今日台湾的同运两方还在或斗争或利用宗教,但是问题在政治。

(邱慕天,台湾醒报副总编辑、美国三一神学院道学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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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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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強姦犯也不一定接受法律的o還有, 有人說要將臺灣所有學生全教成同志嗎?

  2. 親生的孩子你才有那個血緣愛他,收養的孩子你能這樣愛他嗎
    婚禮中新娘受矚目,是因為她能生
    你的小孩病危了,要決定他的醫療的是他的配偶,這樣台灣的家長能接受嘛;財產他的配偶也有份這樣是可以接受的嗎
    好細緻。

  3. 當然不能以偏(激進保守)概全(基督教),但是作者也不得不承認,在臺灣反婚姻平權的聲量中,基督教徒佔了百分之90以上。當一個群體90%以上都是基督徒時,甚至也不諱言的以教會名稱當作聯署代表時,所謂「保守派」其實就會讓人和「基督徒」畫上等號。
    目前臺灣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台上也正積極聯署提案:「重新檢討宗教團體免稅及從事公益慈善活動相關規定,落實宗教自由。」有興趣的人可以google搜尋題目進去看看內容。

  4. 接着@何易晞 的思路想了一下,宗教团体投入金费干预政治运作是否已经触及到了政教分离的底线?
    对于政治、经济、法律方面了解有限,不知道谁能介绍一下台湾对于宗教组织和其他非政府非盈利组织的税收和财务公开有什么具体的规范?

  5. 「反方細緻的論述」請問是在哪裡?抱歉,在台灣,幾乎看不到。

  6.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wo

  7. 作者根本刻意忽視台灣的反同志力量集結,很大一部分都是教會或教徒透過動員來的,不但成立團體運作反同志,透過校園宣導反同志的守貞教育,甚至還成立政黨,試圖進入政壇發揮影響力。如果沒有宗教人士在其間運作,台灣社會上的反同力量不會這麼集中,甚至還能花上四百萬在各大報刊登廣告。

  8. 不完全赞同。虽然宗教内部派别也很多,但是相对于世俗主义者,在例如同性恋、堕胎这种问题上,教徒总体上还是明显保守的。不能以偏概全不等于不能把事物主流当做该事物的主要形态。里边还提到巴尔干冲突。当然冲突有种族、现实利益原因,但是宗教绝对是非常关键的一点。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这些宗教之间的差异绝对是造成巴尔干长期流血冲突的重要原因。二战时候罗马教廷还支持法西斯的克罗地亚乌斯塔沙屠杀东正教塞尔维亚人。看本文作者是宗教人士,希望不要偏颇,说难听点不要为宗教洗地。实事求是讲出宗教与现代社会的冲突,并且构思如何让宗教与时俱进很重要。

  9. 基督教耶稣是最大的邪教.千年前直到现在到一致肯定基督教是个邪教.特别是这两年很多国家包括美国和意大利正在调查团体至的教派比如基督教.伊斯兰教.等.这些教派已经影响国家的政治和发展.某些个人和团体宣传这些邪教你们所谓的传道就是传销.我送这些人一句话邪教就是邪教这些人的日子长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