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三宅一生的褶皱隐含了什么秘密?岛国历史、伤痛与前行

这些偶遇的人和事反覆展开了日本的历史皱褶,岛国近半世纪的故事都在其中。

特约撰稿人 方太初 发自东京

刊登于 2016-10-02

 《MIYAKE ISSEY 展:三宅一生の仕事》展品之一,三宅一生在1971年春夏作品《Tattoo》。
《MIYAKE ISSEY 展:三宅一生の仕事》展品之一,三宅一生在1971年春夏作品《Tattoo》。

到东京看《MIYAKE ISSEY 展:三宅一生の仕事》,先到乃木坂站同行友人很想去的餐厅,不料在此偶遇日本殿堂级女主持黑柳彻子。穿一身黑,维持着多年不变的齐浏海发型,黑柳彻子在一张桌子之遥。前去要求合影,她礼貎答允,合照完又询问我们的行程,告诉她将往看 MIYAKE ISSEY 展,她指着身上的衣裙,说这正是三宅一生设计的。裙子的衣领、肩膀都有设计师 signature 的皱褶元素,望着那由肩膀至前胸的皱褶,看久了,竟觉这女子一生的年月,都藏了在这些皱褶间。

后来才知道黑柳彻子就是在乃木坂出生,战时一家逃难到青森,三十多岁时游学纽约,此外的时日大多都留在她人生的起点东京,而这些离家又回到原点的过程真如在时日中打了一个又一个褶子。

彻子的褶子必是回应着整个日本社会的变化。

电视:青森老妇的皱纹

黑柳彻子于1933年出生,后来进入NHK电视台当艺员,是第一代电视艺员。日本从1953年开始播出电视节目,这些节目陪伴了战后恢复期的日本人。

从黑柳彻子饰演的田口京脸上的皱纹,到她身上的 ISSEY MIYAKE,甚或她80年的人生,这些各种各样的皱褶里都收藏了日本的故事。

今年四月,NHK 推出了《小豆豆电视台》,正是改编自黑柳彻子同名随笔作品,将黑柳彻子个人的轨迹重叠日本电视史。黑柳彻子33岁时,接下了晨间剧《独自一人的茧子》中田口京一角,那是一个从青森到东京,为了家人拼命工作的女人。彻子原本已决定暂别荧幕,出国游学,但因为青森是她小时候逃难的地方,饰演来自青森的中年女子让她拒绝不了。

当时的演员都是自己造型,为出演田口京一角,彻子把自己打扮成老奶奶模样,导演当然不首肯,她如此回答:“我在战时青森的疏散区,见过几个像田口京一样的老婆婆。”镜头一转,二十多年前1945年的青森,12岁的彻子独自行走,面容苍老、手指缠满纱布的妇人对她伸出援手。战时艰难的日子里,这些青森妇女安慰着她,所以彻子想以老婆婆的造型演出田口京这角色。结果证明她是对的,田口京一角大受欢迎,甚至彻子出发到纽约后,观众仍不停发问田口京之后怎样了?

时值上世纪六O年代尾七O年代初,日本经历了高速经济增长。1953年2月日本第一次电视播出时,全国仅有866台电视机,及至59年,电视机年销售量增至300万台,3年后,年售量激增至1000万台。

但纵是在经济高度成长的时期,日本人仍难忘二战伤痛,所以黑柳彻子记着了青森的老妇人,所以日本观众喜爱这个带有二战记忆的田口京角色。那就总想着,从黑柳彻子饰演的田口京脸上的皱纹,到她身上的 ISSEY MIYAKE,甚或她80年的人生,这些各种各样的皱褶里都收藏了日本的故事。

时尚:西方皮肤东方年月

告别黑柳彻子,到国立新美术馆看三宅一生展。三宅也是黑柳的同代人,只比她迟5年出生,他的记忆里也重叠着日本的伤与痛。父亲是军人,三宅7岁时,母亲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中受伤,战后几年就去世了,他自己亦因为原子弹幅射走路微跛。童年时代的他,看遍贫穷和满目疮痍,但美国在占领期间带来的西方文化,如电视机和时尚偶像玛丽莲梦露,又或多或少成就了日后如此这般游走于东方西方、传统与当下的三宅一生。

展览场地分三区,进入展示早年作品的A区,第一套看见的就是1971年春夏作品《Tattoo》:肉色连身装印上刺青图案,那是1970年逝世的传奇乐手 Jimi Hendrix 与 Janis Joplin,两人都是摇摆的六O年代代表人物,都于27岁死于滥药或滥毒。他们的离世,刚好分隔开了反权威反传统反世俗、充满乌托邦想像的六O年代与更倾向实际与功用的七O年代。

三宅一生的作品,并非一味模仿西方,更融入日本传统哲思,比如那些从纸张、从折纸出发的衣服。他认为一件衣服的起点必定是身体与材料的关系。

1970年,正是 Miyake Design Studio 在东京成立的年份。三宅在1965年赴巴黎及纽约,经历了西方高举“和平与爱”的时代,亦看过巴黎五月革命的骚动,他就说过这场运动对他的想像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想设计像牛仔裤与T恤般的普世便服。也是从这时开始,他探索一块布、一个身体与这个身体所处空间之间的关系。

这件《Tattoo》布料接近肉色,恍若在皮肤上纹上 Jimi Hendrix 与 Janis Joplin 的头像,纪录了三宅在西方遭受到的冲击,但制造时用的却是日本传统技法,感觉有如一层西方的皮肤里蕴借着东方年月。

西方的皮肤、东方的技法,又或东方的皮肤、西方的当代精神领袖——看似矛盾重重,但对日本人并不陌生,战后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经历东与西的冲击。《菊与刀》里便提到日本人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日本人”,要迟至明治时代(1868—1912),因为先前对日本人而言,“国”所指的是列岛诸藩,但在1854年,美国十只黑船舰兵临城下,终使日本放弃自1639年开始的锁国政策。而在其后明治时代西化的过程中,日本人无可避免地要开始“定义”自己是谁,包括自己的文化是什么、自己的过去是什么等等。

这一层西方的皮肤,满有暧昧。《菊与刀》繁体版后记〈我在暧昧的日本〉,是大江健三郎1994年12月7日于斯德哥尔摩瑞典皇家文学院发表的演讲。有一段话很适合大江的同代人三宅一生:“我觉得,日本现在仍然持续着开国120年以来的现代化进程,正从根本上被置于暧昧(ambiguity)的两极之间。而我,身为被刻上了伤口般深深印痕的小说家,就生活在这种暧昧之中。”

三宅何尝不是生活在这种暧昧之中,经历过西方洗礼,无论是西方的科技在战时给他带来的伤痛,还是西方的文化在六O年代给他带来的养份,他都得回转到日本的传统,方能找到心安之处。而大江健三郎说:“把国家和国人撕裂开来的这种强大而锐利的暧昧,正在日本和日本人之间以多种形式表面化。日本的现代化,被定性为一味地向西欧模仿。”“我们又该如何界定我们日本人自身呢?”

三宅一生的作品,并非一味模仿西方,更融入日本传统哲思,比如那些从纸张、从折纸出发的衣服。他认为一件衣服的起点必定是身体与材料的关系,这“此身”之感,既是东方的禅,亦是三宅一直追求的安居之感——如何把此身安顿于布料之内、安顿于世界之内?

安顿此身。三宅一生曾说过他想将广岛原子弹爆炸的记忆抹去,但这记忆总跟随着他,当他闭上眼睛,还是可以看到那段任何人都经历过的场景,人们怎样四处乱窜却找不到藏身之所。

三宅在1965年赴巴黎及纽约,经历了西方高举“和平与爱”的时代,亦看过巴黎五月革命的骚动,他就说过这场运动对他的想像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想设计像牛仔裤与T恤般的普世便服。

想起一个不那么关联的故事。读胡兰成《禅是一枝花》,记“僧问赵州从谂禅师:万法归一,一归何处?州云:我在青州作一领布衫,重七斤。”胡适由此说到一是思省的,不肯归于无,而在从谂禅师这儿,一是“领布衫重七斤,世界便是像这样的亲切都在。”

三宅的“一生褶”(Pleats Please)固然是这样的亲切所在,而八O年代的“Body Work”亦是这样的亲切所在。从塑胶(Plastic body)、藤茎(Rattan Body)、线缆(Wire Body)框出的盔甲般的形态,到1984年如流水般包裹一个身体、紧贴一个身体的Waterfall Body系列,有形与无形,具是一个身体安于不同物料内的故事。

建筑:如一个身体般代谢

总觉得要明白三宅一生,得先要明白战后日本。看完三宅一生展的翌日,刚巧收到建筑师 Charles Lai 黎隽维的短讯,同在东京,他邀同去看六、七O年代日本代谢派(Metabolism)的代表建筑中银胶囊塔。

中银胶囊塔在新桥站,由黑川纪章设计(他出生于1934年,也是三宅的同代人),是现代建筑史上首座真正以胶囊建筑模块兴建的建筑,由两座相互连结的大楼组成,共包含一百四十块预铸建筑模块,可以如 Lego 般逐块拆卸、更换与重组,Charles 说讽刺的是这大楼建起后并没有机会重组这些模块。

这些建筑师将生物的新陈代谢概念带进设计﹐否定固定的建筑意象。他们谈自然、谈环境,此所以代谢派的设计有的像树、有的像波浪、甚或像细胞。

每个胶囊里面都是一人独立生活空间,齐备日常所需,有说这样社会与个体就可以“共生”(symbiosis)。“共生”一词出自黑川纪章1987年出版的《共生的思想》。溯流追源,黑川中学时期接触大量佛学知识,进入京都大学后学习唯识思想,他所言之共生意为“将本质上不同的思想加以调和、妥协、共存、混合、折衷。”这是如此契合日本一路走来的变化:吸纳、融和、糅碎、翻新、存旧、混合、再吸纳……

由黑川纪章可见,代谢派并不是纯粹的西方或纯粹的日本产物。代谢之意指向“能够不断新陈代谢、再生重组的建筑”,这与时代关系深远。六O年代的日本经济高度发展,都会人口迅速膨胀,居住空间不足,同时社会也在经历各种战后国家主体问题引致的动荡不安。日本作家宫部美幸的《十字火焰》就这样描写六O年代的东京都荒川区:“昭和三十年代后半至四十年代初的高度成长期,首都圈的人口分布开始甜甜圈化之际,农地也像被挖空般从这一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新住宅如后春笋般出现。”所谓甜甜圈,指的就是大都市的中心区因地价高涨及生活环境恶化导致人口移往外围,在人口分布上形成甜甜圈状的现象。

要谈代谢派,得由1960年在东京举办的世界设计大会(World Design Conference)说起。丹下健三带领黑川纪章、菊竹清训、槙文彦、大高正人等人共同发表了新陈代谢论宣言及出版以“未来都市”为主题的代谢派书籍《Metabolism / 1960》,提出以建筑解决日本问题。这种建筑乌托邦的思想,暗合当时西方世界的大趋势——以爱与和平解决社会不公。

这些建筑师将生物的新陈代谢概念带进设计﹐否定固定的建筑意象。他们谈自然、谈环境,此所以代谢派的设计有的像树、有的像波浪、甚或像细胞。他们在六O年代大量发表各种纸上规划,离不开减少建筑物对土地面积的使用,建筑组件的可替换性等等。比如菊竹清训的“海上都市”、矶崎新的“空中都市”、黑川纪章的“螺旋城市”,建筑物与城市空间就如有机生命体,随时间而生长更替。虽说代谢派衔接上当时的国际建筑论,但只要细看这些建筑师当时的奇想,就发现他们并没有远离日本的文化土壤,菊竹清训就多用传统建筑中的增筑。

这天与 Charles 站在中银胶囊塔楼下,始终等不到他约定的朋友带我们进入大楼一看,安慰 Charles 说下次再看吧,他却告知这大楼即将拆卸,一如那段六O至七O年代初的岁月,都不复再了。

中银胶囊塔建于1972年,原型正是1970年黑川纪章为日本大坂万国博览会设计的胶囊型未来住宅。当年那场万国博览会记下了代谢派最高峰的时刻,由丹下健三负责会场总规划,各人各施其法。只是博览会过后,太多设计过于奇想、难以实现,终致代谢派日渐息微,但那些讨论与创新却影响了日本建筑其后的发展。

代谢派的六O年代过去后,三宅一生的七O年代接续开始。总觉得三宅一生挣脱衣物的既定观念,由是穿衣之身因此而安居,正如代谢派建筑师打破建筑物的即定架构,希望以建筑回应六O年代动荡的社会。

巧合的是三宅一生展举办的地点东京国立新美术馆,正是黑川纪章在世时的最后一件作品。此建筑物其中一部分是改造旧步兵第三连队兵舍而成,有其历史含意。就觉得那如像波浪般的曲面玻璃帷幕外墙,既映照着六O年代的代谢派、亦映照着更久远的日本故事。如此看来,这曲面外墙,何尝不是三宅那随人体律动而时刻有所变化的“一生褶”?

忽然明白这一路上偶遇的人和事,展开了日本的历史皱褶,岛国近半世纪的故事都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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