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笔羁天才》,爵士年代的摩登女人们后来去了哪?

大萧条终止了爵士年代,追梦的男人们迷失了,那些女人们去了哪里?璀璨时代的阴翳面向,叫人洞悉怎样越过符号与欲望,追寻真正的自由……

特约撰稿人 方太初

刊登于 2016-08-21

当这些女子穿着轮廓简洁、不再强调凹凸有致的宽松裙装时,她们更自由的追求享乐,那些涂满深色眼影的眼窝,开启与闭上间全有关欲望——不愿平庸的欲望。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作者按】《笔羁天才》(Genius)是一套男人戏,不止因为两个主角都是男人——传奇编辑麦斯柏金斯(Max Perkins)与他一手捧红的作者汤玛士沃尔夫(Thomas Wolfe),讲的也是一个年青人寻找父亲角色的故事,对沃尔夫这个从南方来到纽约的作者而言,麦斯不止在写作路上引导他,亦如一个父亲般使离家日远的他在精神上有所依赖,他的第二本书《时光与河流》(Of Time and the River)就是写父亲的故事,他献给了麦斯。但在这套男人戏里,更吸引我的,倒是三个女角色:麦斯的妻子露易丝(Louise Saunders ),沃尔夫的情人爱莲伯恩斯坦(Aline Bernstein)及出场次数只有一两次费兹杰罗(F. Scott Fitzgerald)太太赛尔妲(Zelda Fitzgerald)。在经济大箫条时期的美国纽约,当麦斯与沃尔夫思考文字对捱饿的人有什么意义时,这些女人一样挣扎着活出她们独特的人生,纵使当中有犠牲、有隐忍、有悲哀。

Aline Bernstein:创立服装博物馆

时值二○年代末期的纽约,麦斯与沃尔夫是一组对照,前者努力发掘天才作家,一直克制自己对书写的欲望,以数年时间删减沃尔夫长达数千页的文稿;沃尔夫则放纵自己的才情,日写五千字,只懂放不懂收,小说总结不了尾。他们身边的女人也是这样的对照,露易丝想当剧场演员,却不为丈夫支持,她也写剧本,却于饭桌上为沃尔夫所轻视;而爱莲则不理世俗定规,抛夫弃子与年轻自己二十载的作家相恋,以舞台设计师与戏剧服装设计师的身份养活自己。

《笔羁天才》(Genuis)

片名:《笔羁天才》(Genuis)
上映日期:8月11日
发行:安乐影片

在电影里,这两个女子围绕男性而活,有一幕戏是这样的:她们于剧院相遇,露易丝正看着一张剧场海报,恰好是爱莲的剧,她们相遇后,两个喜欢剧场的女子本该有太多话题可以聊,但在电影里,当然安排她们找家餐厅,坐下来谈身边两个男子的事情。

但事实上除了这两个男性,她们一样有自己的烦恼,这些男子女子的欲望其实都没有分别,都是想找出自己是谁——那是二○与三○年代的故事,别忘记咆哮的二○年代(Roaring Twenties)其实也是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这些经历过一战的人,无论在歌舞升平的二○年代,还是大萧条的三○年代,一样有他们对世界的怀疑与迷惘,一样在理想与生活中拉扯,露易丝的选择是将家庭置于首位,爱莲则更追求个人的欲望,并成就一番事业。

真要谈谈Aline Bernstein,现代时装史不能错过这一笔。生于一八八○年年尾,比Coco Chanel早三年出生,活到一九五五年,二十二岁时嫁给华尔街经纪,后来成了Neighborhood Playhouse的舞台设计师与戏剧服装设计师。她也写过书,除了回忆录,她写的大多亦与衣饰相关,比如一九三三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三套蓝色西装》(Three Blue Suits)以及身后出版的Masterpieces of Women's Costume of the 18th and 19th Centuries。

咆哮的二○年代(Roaring Twenties)其实也是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这些经历过一战的人,无论在歌舞升平的二○年代,还是大萧条的三○年代,一样有他们对世界的怀疑与迷惘,一样在理想与生活中拉扯。

她更与爱莲路易松(Irene Lewisohn)于一九三七年共同创立服装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stume Art),其后并入The Met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成为其服装研究馆部(The Costume Institute)。可以说没有爱莲路易松,我们现在还真的没有每年的时装热话Met Gala晚宴。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Zelda Fitzgerald:美国第一摩登女子

电影里麦斯遇上沃尔夫时已是二○年代尾,后者是无名作者,前者早已是金牌编辑,已于早些年发掘了费兹杰罗及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为他们推出大受欢迎的作品,此中有一九二五年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The Great Gatsby),记下的就是美国人一战后歌舞狂欢的日子,当中的享乐却总有虚无如魅随形。

在《笔羁天才》里,费兹杰罗伉俪出场时已是三○年代,与美好的二○年代不同,赛尔妲神经脆弱,费兹杰罗为了医疗费用和生活费不停写短篇小说赚钱,终致写不出任何东西来。赛尔妲是在一九三○年四月精神崩溃的,恰如一九二九年爆发的经济大箫条,给二○年代划下一个句号。一个时代的消逝、一个女子的崩溃、一场经济的崩坍,竟环环相扣。

电影里,赛尔妲刚从疗养院出来,她与丈夫出席麦斯家的晚餐聚会,沃尔夫醉酒后大放厥辞又狂吼,吓得她双眼蓄泪,这时的她,不再像前十年般风华绝代。

有一张赛尔妲的经典照片是这样的:身穿H-Line低腰裙子,一头finger waves短Bob发,细长眉毛,烟熏妆,还有大红嘴唇旁的黑痣,全是当时的流行造型。她手持香箊递到唇边,双眸望着镜头在摄观看者的魄。

在一切急速发展的二○年代,女子放肆地跳舞、自由地追寻自己是谁,她们确是在二○年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但更多是在外表衣着、男女关系之中,这股解放女性的力量与消费文化结合,指向沉溺与愉悦,多于政治与社会权利。

这是经典的Flapper形象,无怪费兹杰罗曾戏称她为“美国第一摩登女子”(the first American Flapper)。Flapper于巴黎的同义词是“女男孩”(La Garçonne),取自一九二一年的流行小说《女男孩》,评论家更将Coco Chanel的风格称为Garçonne Look。这女男孩之词,却无关乎去性别,当这些女子穿着轮廓简洁、不再强调凹凸有致的宽松裙装时,她们更自由的追求享乐,那些涂满深色眼影的眼窝,开启与闭上间全有关欲望——不愿平庸的欲望。

赛尔妲写过一篇〈摩登女子悼词〉(Eulogy on the Flapper),第一句说是:“摩登女子已死。”所谓悼词其实更是赞词,已死之意,是尔妲想突出摩登女子是因其成就而活而非单为了追求摩登(I am assuming that the Flapper will live by her accomplishments and not by her Flapping.)她写到:“摩登女子从贵族名媛主义的沉郁中醒觉过来,蓄短发、衬上等耳环与华丽妆容赴战。因为好玩她与男人调情,因为拥有美好身形她穿蓝色一件头咏衣,她很明白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她一直想做的。妈妈们都打从心里不赞同她们的儿子携摩登女子去跳舞、去喝茶、去游泳。”(The Flapper awoke from her lethargy of sub-deb-ism, bobbed her hair, put on her choicest pair of earrings and a great deal of audacity and rouge and went into the battle. She flirted because it was fun to flirt and wore a one-piece bathing suit because she had a good figure she was conscious that the things she did were the things she had always wanted to do. Mothers disapproved of their sons taking the Flapper to dances, to teas, to swim and most of all to heart.)

赛尔妲就是这样的摩登女子。要谈论摩登女子,必离不开时代。二○年代是美国的“爵士时代”(Jazz Age,名字正来自费茨杰罗一九二二年的小说《爵士时代的故事》),年轻人刚从一战的创伤中复甦过来,响往浪漫奢侈的生活,而战时经济向和平时期经济的转型,带来爆发性增长,新式消费品涌入市场造就经济繁荣。工业量产的普及,使得汽车成本大降,人人买得起福特汽车,可以到处参加派对。这是为什么当一九二六年Coco Chanel推出小黑裙时,小黑裙被称为时尚界的福特汽车,因为两者一样诉说了时代在变迁,阶层分野更为模糊的故事。

费兹杰罗本人也是这样的故事,一九一八年他遇上十八岁的富家之女赛尔坦,两人相恋并且订婚,但费兹杰罗的家世实难维持赛尔坦的挥霍生活,女方有意退婚,终因费兹杰罗的小说《态世乐园》大卖,证明了他有赚钱能力,而娶得美人归。二○一一年电影《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里就有费兹杰罗夫妇一晚走多场派对的场面,费兹杰罗的《大亨小传》里的盖茨比与黛西或多或少也有他与妻子的影子。

《大亨小传》由旁支人物尼克叙述整个故事,他来美国中西部,一如当时其他有为青年,都冲到华尔街一争长短,因为一九二二年夏季的纽约,股市升到历史高点,派对愈开愈大,满街的汽车、华灯与广告牌,道德益趋沦亡,早两年颁布的禁酒令完全无效。尼克搬到纽约长岛的西卵,这是新贵豪宅区﹐而他的表亲黛西与其丈夫则住在对岸的旧权贵豪宅区,故事就在新旧权贵在纽约互相对峙的情况下展开。

在这样的时代,那些眼窝涂满深色眼影的flappers,穿梭城中大小派对,寻欢作乐。但在此前不久,她们蓄长发,穿更长的裙子,对自身的所感所欲未全面觉醒。费兹杰罗在一九二○就写有〈柏妮丝剪发记〉(Bernice Bobs Her Hair, 1920),描述了转变中的女性。柏妮丝去表姐玛乔莉家短住一个月,之前她受的都是女孩要有美德的教育,而大受男人欢迎的玛乔莉让她明白,世界早已改变,女子要懂得怎样迷惑男子。玛乔莉还教柏妮丝跟男孩们说自己要去剪短发,以此成为焦点,最后柏妮丝在表姐起哄下,真的剪走长发——故事倒峰回路转,男孩们都对短发的柏妮丝失去兴趣,她才知悉这是表姐设下的陷阱,最后她乘表姐睡着时剪去她的长发报复。

故事写的是两个女孩的妒忌心理,但同样显示了当时大众开始对短发女子感到好奇,但又未愿意接受短发为美的心态。而不过两年,《大亨小传》故事所设定的一九二二年,盖茨比大宅举办的豪华派对里,触目所及全是短发flappers。从二○一三年上映的电影《大亨小传》里,我们看见盖茨比回忆五年前在黛丝家初遇佳人,那场舞会中所有女孩都蓄长发。女性衣着在上世纪初二十年间的改变,比过去二百年还要多。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电影《笔羁天才》剧照。

迷失的世代

自上年纪初起,女装与女性的角色都在经历翻天覆地的改革,在一切急速发展的二○年代,女子放肆地跳舞、自由地追寻自己是谁,她们确是在二○年代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但更多是在外表衣着、男女关系之中,这股解放女性的力量与消费文化结合,指向沉溺与愉悦,多于政治与社会权利。

而费兹杰罗所写的虚无与华丽相随的故事,与这些二、三○年代女子的人生并读,叫世人更明白璀璨时代的阴翳面向,叫人洞悉怎样越过符号与欲望,追寻真正的自由。

比如说一九二九年的复活节,女人手持香烟,参与一场在纽约第五大道举行的游行,烟圈吞吐间,争取的是女性自主和公共参与。虽然后来世人知道这是一场推广香烟的宣传活动,但Flappers正是此一结合经济增长、工业发达、大众宣传而成的魅力形象,因此才得以经由名人生活将新的生活方式极速传扬开去。自此,赛尔坦那手持香烟的经典形象不止在派对中出现,也成为大街内的日常风景。要知道不过在一九○四年,还有女子因为在第五大道点燃香烟而遭到拘捕。

但快乐的日子总不会长久,同年十月二十九日华尔街崩盘,后来再有这样充满魅力的女性解放形象,要到同样迷失的六○年代了,但那是一个更有反思的时代。

《笔羁天才》电影开始时已接近二○年代尾,《时光与河流》于一九三五年出版后,欧游归来的沃尔夫,望着纽约到处排队领物资的人,告诉麦斯这些经历大萧条的人都不会读他的小说,他写这些小说对这些人有什么用处?

大箫条终止了爵士年代,迷失的却不只是那些追梦的男人。赛尔妲与费兹杰罗关系一直紧张,两个互有天分的人,都不满对方在自己的作品中写进他们的真实人生。赛尔妲一直精神起伏很大,《午夜巴黎》里就有一场,她认为费兹杰罗不再爱她而上映的跳河记。

赛尔妲写小说、写诗,就是在一九三○年被送进疗养院后,她亦在里边完成了半自传体小说《为我留下那首华尔兹》(Save Me the Waltz),并于一九三二年出版,后来于一九四八年死于医院的火灾中,而费兹杰罗则在早八年死于心脏病发。

有人说她阻碍了费兹杰罗的发展,又有人说她是男权下的受害者。但或许没有这样的华丽人生与相随而至的折磨,两人都写不出那些故事。与迷失、崩溃相随的狂欢,正是大萧条前的糖衣,这些各有风采的人就是糖衣的表象。难怪费兹杰罗如有灵感,在《大亨小传》的结尾中这样写:于是我们继续往前挣扎,像逆流中的扁舟,被涌浪不断地向后推。他原来早在二○年代中期,预言了此一时代总会被推成过去。

而《笔羁天才》里,麦斯是这样回答沃尔夫有关写作之用的问题的:在古老的过去,人类始祖躲在山洞里,外边有狼嚎,他们就是靠说故事来击退恐惧。而费兹杰罗所写的虚无与华丽相随的故事,与这些二、三○年代女子的人生并读,叫世人更明白璀璨时代的阴翳面向,叫人洞悉怎样越过符号与欲望,追寻真正的自由。

纵使这种自由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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