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和李银河谈虐恋:当性与惩罚、负罪感相关

她将自己对虐恋的痴迷和对多边恋丶共产主义实验等幻想诉诸笔下,成就了一篇又一篇小说......

特约撰稿人 卢瑛婷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9-11

“他拨开我的阴唇,很快找到了阴蒂,开始轻轻在上面揉搓……”

眼前的李银河仿佛并不特别。利落的短发,一副斯文的眼镜,眼神清澈,笑起来眼睛微微弯成新月。小巧的抿着的嘴唇,话音沉稳,却又有些许的迟疑,带着知识分子的严谨和自省。摄影师要拍照的时候,她把手机屏幕当镜子,惊呼“哟我把自己头发给弄乱了”,继而又顺从地依循摄影师的建议作出动作和神情。像个孩子。

七月的时候她曾来到香港书展,偌大的演讲厅座无虚席,蜂拥而至的人们甚至坐到了过道的台阶上。台上的她看起来有些许不自然,读着手中的讲稿阐述研究成果,语气似乎想要说服听众,却又不那么敢去说服。提问环节,有人问她人的本性是什么,也有人问她是否生性害羞才一直宣读讲稿,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这个人不太有脱稿讲演的能力。”

但在她面前却是真正的百无禁忌、酣畅淋漓。在将近四个小时的访谈中,我们从性冲动谈到了中国的同志平权路线,从弗洛伊德和萨德谈到了帝吧和小粉红。五十年代生人的她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接地气”,自在地谈论自己年龄段的女性性快感的压抑甚至缺失;而她又是内敛的,认真地聆听,对于每一个问题仔细思忖之后才给出自己的思考。

她的新书、虐恋小说集《黑骑士的王国》三卷本刚刚在书展前正式发行。黑色的封面上反衬大红色的皮鞭、绳索等虐恋工具,翻开书,正文前的插画配文就已令人心惊肉跳:“他拨开我的阴唇,很快找到了阴蒂,开始轻轻在上面揉搓……”

李银河,社会学家。1952年2月4日生于北京。从师于中国社会学奠基人费孝通,美国匹兹堡大学社会学博士。1999年被《亚洲周刊》评为中国50位最具影响的人物之一。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人的性爱与婚姻》,《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性社会学》,《同性恋亚文化》,《虐恋亚文化》,《性的问题》等。

成长于性与惩罚、负罪感相关的年代

1998年,李银河集合自己在剑桥大学访学期间对于SM(Sadomasochism,施虐与受虐)的研究成果,依循社会学家潘光旦的译法将SM翻译成“虐恋”,出版《虐恋亚文化》一书,成为中国第一本关于虐恋的社会学专著。书里系统性地介绍了虐恋的规模、特征、历史、个案等等,本只能内部发行,但在书籍审查并不如今日般收紧的九十年代,还是顺利地通过出版商发行,第一版六万册一售而光,而后多次加印。

李银河对于虐恋的喜好,从幼年开始就已露出端倪。看到电影中有关于鞭打的情节,她感同身受,“如痴如醉”。她自觉情欲晚熟,成长于性与爱都被压抑的年代,性常与惩罚和负罪感相关,于是成年之后转为对虐恋的偏好。

此次的《黑骑士的王国》只面向港台发行。尽管著作等身,在社会学领域的研究课题亦设计婚姻、家庭、性、同性恋等等, 李银河视她对虐恋的研究是最全情投入的,“全部写小说的冲动都集中在这个主题上”。写小说的时候,脑和手都是不由自主的:

“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东西抓着你的手,哗啦哗啦的,就像水一样流出来,感觉特别好。”

《黑骑士的王国》

作者:李银河
出版:香港果麦文化传媒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6年7月

当然,写作时身体也是有反应的。小说中充斥着各种关于虐恋场景的想象:隐蔽的城堡、宽大的天鹅绒椅子、 适合受虐者跪着的厚厚的地毯、各式各样的皮鞭、被打得殷红的臀部……也有不同的虐恋关系:男女、男男、女女,甚至非一对一的多边恋关系。小说的取材源自她读过的小说、看过的电影、社会上的案例、饱含强烈的痛苦或快乐的回忆、身边发生的故事等等,八十年代四对夫妇因换偶活动被以聚众淫乱罪追究刑事责任,带头者被判处死刑,李银河于是写就《2084纪事》纪念八位换偶者。身边好友的女儿被情杀,她也写进了小说。

李银河披露了自己与已故前夫、作家王小波的虐恋往事,谈到两人的捆绑和鞭打经历。本来“性欲正常”的王小波因为李银河而也对虐恋产生了兴趣,更将虐恋的意象写进了小说里。

她自认不是好的小说家,“小说带有论文味道,而且我对写细节极其不耐烦”。冯唐读过她的小说之后对她说:“现在呈现的文字带了很多你作为优异社会学学者的特点。”每写完一篇小说的感觉总是“狂喜”,是过去社会学研究中无法百分百达到的,她来来回回地把玩自己的文字,在其中感受到了感觉之纯粹和力量之强烈,便可聊以自慰了。

她将自己对于虐恋的痴迷和对多边恋、共产主义实验等的幻想诉诸笔下,用弗洛伊德关于力比多升华为艺术冲动的理论来概括,正因心中让爱和性自由奔驰的冲动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于是变成湍急地流淌着的文字,成就了一篇又一篇小说。

李银河对于虐恋的喜好,从幼年开始就已露出端倪。看到电影中有关于鞭打的情节,她感同身受,“如痴如醉”;15岁那年从白洋淀回北京的敞篷卡车上,一位叫江山的男孩被五花大绑,她从他身上看到性感,那被凌辱的痛苦形象后来成为了她的性幻想之一,甚至在小说的二三卷中基本所有男主角都被命名为江山;她自觉情欲晚熟,成长于性与爱都被压抑的年代,性常与惩罚和负罪感相关,于是成年之后转为对虐恋的偏好;国外游学和旅行期间买的皮鞭,后来也成为了她小说中常用到的工具。

角色上她是受虐的一方,偏好鞭打,“捆绑也玩儿过,不是太喜欢”。

李银河新书的插画。
李银河新书的插画。

“他融进我的历史”

在去年出版的自传《人间采蜜记》里,李银河首次披露了自己与已故前夫、作家王小波的虐恋往事,谈到两人的捆绑和鞭打经历。本来“性欲正常”的王小波因为李银河而也对虐恋产生了兴趣,更将虐恋的意象写进了小说里。

李银河在公众视野中,常以王小波遗孀的身份被认知 。1977年在光明报社任职的李银河结识了王小波,一本王小波的手抄本小说《绿毛水怪》成为了两人的媒人。热恋两年后两人结婚,后到美国留学,游历北美和欧洲。1997年,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于北京逝世。

有网友攻击李银河是女同性恋,常年与一位中年妇女同居,亦有人质疑这是对王小波的“背叛”,李银河于是表示,人完全有可能不断地陷入爱情之中。

王小波和李银河的爱情故事,成为多少人心中的爱情典范,王小波写给李银河的书信集,又成为了多少人百读不倦又扼腕叹息的爱情圣经。一句“你好哇,李银河”,王小波书信里常见的开头,人们称之为最美的情话,网友们谈论两人的爱情故事的时候,总因这一句问候而感伤。

《绿毛水怪》筹备多年,要拍成电影了。聊天的时候李银河谈起几个当红演员的名字,说是电影的选角,又细细地想着他们是否适合演绎陈辉和妖妖。问起此时此刻对于王小波的感情,她长叹了一口气,这也是将近四个小时的时光中,她唯一的一次叹气。

“我觉得他就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融进了我的历史里。有的时候,我会去重读他的小说,”她说。

李银河与王小波的过往再次激起千层浪,是在2014年,有网友攻击李银河是女同性恋,常年与一位中年妇女同居。李银河于是发文回应自己为异性恋,共同相爱生活17年的伴侣为一名生理女性、心理男性的跨性别人士。网友在诧异之余,亦有人质疑这是对王小波的“背叛”,李银河于是表示,人完全有可能不断地陷入爱情之中。

多说与少说的界线?

争议在李银河的生活中仿佛已是稀松平常,她引用韩寒的话,“公共知识分子就是公共厕所”,证明自己眼不见为净的态度。多年来无论是著作抑或是言论,李银河一直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她研究中国同性恋现状,翻译国外的性学、酷儿等著作,出版关于中国的性问题和男女平等的专著;主张卖淫非罪化,多次向人大和政协提交同性婚姻法案,建议取消聚众淫乱罪,呼吁性教育的普及。2005年开的新浪博客,她三次关闭评论功能,重开之后一劳永逸地不再关注评论。“有时候看了真挺受干扰的,我还是脸皮比较薄的人,”她说。

在当时,国内的同性恋社会能见度如此之低,又经受着不同程度的歧视,作为社会学家的自觉又推动她不断地去接触以及展现小众者的面貌。她写时评、发微博,针砭时弊,却只因为“在我的领域里,我觉得是应当出来说话的”。

即使在网络尚未发达的时候,也有人写信到她工作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电话都打爆了”。其中有人投诉大骂,也有人找她心理咨询,一位父亲在儿子出柜之后来“紧急求助”,说孩子母亲要自杀;一位母亲来电,痛诉希望哪怕和前夫复婚,只要儿子不是同性恋。领导也来打过招呼,让她“少说点”、“少见点记者”。

而“多”和“少”的界限又在哪里呢?对她来说,在国外留学时看到的满书架的关于同性恋、酷儿和虐恋的著作,国内却一本也没有,这对于学术上成就的可能以及一名学者的好奇心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在当时,国内的同性恋社会能见度如此之低,又经受着不同程度的歧视,作为社会学家的自觉又推动她不断地去接触以及展现小众者的面貌。她写时评、发微博,针砭时弊,却只因为“在我的领域里,我觉得是应当出来说话的”。

如今退休了的她,自嘲过着“瓦尔登湖+微信”的生活,在山东威海海边的居所,她每日五点起床,上午写作,下午看书,晚上看电影,简简单单的“三段论”,无奈此次的香港之行打乱了本身井然有序的生活节奏。而在网络上,她依然遵循着“有的可说还是会出来说一说”的原则,三天一博文,每日更新微信公众号。微信成为她与外界联系的主要渠道,采访过程中,忙碌的她常有消息进来,她不好意思地道歉,然后温和地语音回覆每一条信息。

她每日写作一两千字,听说有网络写手日产两万字,觉得“不能想象”。收养的孩子壮壮15岁了,她发愁他正值叛逆期,说着说着又因孩子有画画天分而开心不已。当下的人生,没有学术研究的压力,没有出版的压力,财务自由,文字里有自由的性与爱,生活里有自由的狂喜。

李银河。
李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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