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世界公民在香港

香港“颓青”的世界新闻网站:你从哪里来?

大陆被北京、上海替代了,台北以外的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香港为什么不可以和成都、花莲联系起来讨论?

特约撰稿人 杨静

刊登于 2016-08-18

#世界公民在香港#香港

Outside.hk主编李祖乔。
Outside.hk主编李祖乔。

“其实我对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是有一点戒心的,一般来说,反覆强调『世界主义很重要』、甚至因而鄙视本土情结的人,背后有时预设了一个中心,几乎总是欧美城市。我最怕人去了巴黎、去了伦敦,回来就真得以为自己看过世界,开始在香港传授成功经验。”

香港四月天气依旧古怪,闷晒的中文大学校园毫无预兆来了一场雨,李祖乔刚刚给本科生讲完课,我们都没带伞,坐在coffee corner外面遮阳伞下聊,聊他心中的国际思维与世界眼光。

他是“土生土长”的港男、颓青,谦虚但认真地一再用“再普通不过”来描述自己。初初识得他是透过文字,那时我在中文大学出版社工作,刚开始做“边城思想者”丛书第一本《边城对话》。“边城”自然不是沈从文的湘西,是中国边上的香港。加上“对话”这两个字,我记得是故世前的也斯建议我们的,他想多些平和的沟通、交流。书中收录的论文几乎全是香港学者所着,老中青几代都有,内容围绕处在盛世边缘的香港,但又不拘泥于此,也谈文字的边缘、身分的边缘、历史的边缘。

Outside.hk 是一家世界新闻摘录网站,自2014年成立来,不断更新世界各地“重要”的资讯和趋势,发掘热门头条之外的慢新闻和冷知识,用短小精干的翻译、阐述和图片的形式,呈现给感兴趣的读者。

李祖乔是十几位作者中最年轻的那个,作者简介里写着“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生”。文字却鲜有青年人的热血和激愤,和他的人一样,平和详尽。文章娓娓道来,内容是香港老左派的故事。读博士之前,李祖乔在香港中文大学文化研究系修完学士和硕士,兴趣一直围绕香港。追述“老左”只是其中一个兴趣,他还研究维多利亚公园成为政治地标的始末,也有兴趣钻研被学者自嘲并不存在的“香港思想史”。

这种非常注重反思本土、追踪本土的思维在他去新加坡后,慢慢转变。他facebook个人页面上出现上大段大段的生活观察、学理分析,内容除香港、新加坡的时事日常外,常常涉及东南亚、南亚、中东。当然,最明显的表现还属他做主编的新闻聚合网站outside.hk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Outside.hk 是一家世界新闻摘录网站,自2014年成立来,不断更新世界各地“重要”的资讯和趋势,发掘热门头条之外的慢新闻和冷知识,用短小精干的翻译、阐述和图片的形式,呈现给感兴趣的读者。搭建在wordpress上的网站,风格走极简主义,左边栏轻巧一行字讲清网站宗旨,那是当年齐秦老歌的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在这里你能看到的新闻故事可能是关于:“澳洲原住民运动”、“尼日利亚流行的本土公仔”、“缅泰边境饱受海啸困扰的少数族群”、“美国东南部无家可归者的天台菜园”、“矽谷的露宿森林”,既有你可能完全未曾听说过的国家和族群,也有知名地区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筛选新闻的标准,简单来说是那些中英文主流媒体上不会有空间和资源报导的故事,一般要去当地新闻网站或是专页领域媒体网站才能看到。

互联网固然重塑了整个媒体产业,“开放”、“平等”、“个体发声”等进步理念有赖技术发展,渐渐浸入新闻制作和传播的每个环节。可不得不承认,政治、经济、语言、文化等层面的资源倾斜分布,非但没有随着互联网普及消失,某程度上更影响或阻碍网络科科技与文化在世界不同地区的发展。本地新闻以外,你在新旧媒体上看到的世界新闻多是英文通讯社发掘,CNN、BBC跟进的大事,你脑中的世界也是以经济政治影响力较强的国家和民族构成的网络。

“其实我对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是有一点戒心的。我最怕人去了巴黎、去了伦敦,回来就真得以为自己看过世界,开始在香港传授成功经验。”

在新加坡修读博士课程的几年间,李祖乔在生活和学校里发展出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图为新加坡夜景。
在新加坡修读博士课程的几年间,李祖乔在生活和学校里发展出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图为新加坡夜景。

“但世界远比那张网络密集复杂。当然如果你看不到一些地方和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但其实,那建立了你认识世界和自我的关键 reference。比如占中那段时间,大家讨论引述的例子无非是『八九六四』、『太阳花运动』或是『占领华尔街』,其中一个原因是那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整个世界,似乎中国和欧美以外(世界上)没什么存在。香港历史当然跟中国和欧美是极为紧密的,可是我们还可以找到更多reference去启示我们吗?”

于是,他在Facebook观察朋友言论同时,开始用谷歌寻曾和如今香港处境类似的地方,他找到的是果阿,那是印度最小最富裕的邦,有四百多年为葡萄牙人殖民的历史,在1961年被印度收复。葡治时期,果阿人掀起多次独立、回归运动,但同时又形成和印度大陆人明显不同的天主教身分认同;回归后果阿在语言、法治上享受不少特殊待遇,然而近年来因为大量外来人口涌入,出现大规模本土化运动。

“我找到这些信息后,觉得很兴奋,也写在 am730 (编注:香港报纸)自己的专栏里,但当时除了我和沈旭晖就没什么人讲到果阿,更多知识需要去印度、尤其果阿邦的媒体去看,我想也没人有时间去看吧,大家谈的较多还是台湾、美国这样。”

“但世界远比那张网络密集复杂。当然如果你看不到一些地方和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但其实,那建立了你认识世界和自我的关键 reference。”

他明白80/20的帕累托法则显现在媒体报导和知识界讨论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自己就想要引进更多常见视野之外的信息。Outside上的新闻线索,大多由此而来,从当地或小众网站上撷取,翻译成中文,然后在题目和文章前后联系华语读者的实际境遇,引发读者的兴趣和思索。

虽然主创人员都是香港青年,域名也是“.hk”,李祖乔却几次提醒说不想太过强调“香港”:“一方面我觉得总是介绍我们是“香港”、“香港人”有自恋嫌疑,不用自己反覆说,默默做就好,做得好大家会注意到;另一方面到现在,我们看流量来源,反而台湾读者占多,有六成,香港三成,剩下也有东南亚也有欧美,比较零散,所以叫做『华语』媒体应该更为合适。”

告诉我你走过的地方

Outside.hk 写出来有点像 outside of hk(在香港之外),发展到今天果然吸引到香港之外的读者,李祖乔说可算无心插柳,非常乐于见到如此态势。他搬出一个写论文时用到的词语“translocal”(跨本土)定义网站和受众,自嘲未免有些调书袋,但马上正色解释这“跨本土”的世界观其事有来有自。

一切都和他的“再普通不过的”人生经历有关。读完硕士班才离开香港的李祖乔,认为自己身为香港80后人文社科学生,很自然总是心系香港,只是成长过程中香港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一直在变化,有待追寻。他硕士题目做上一代左派社运人的活动空间,理解七十年代曾经有过的“香港的理想主义”。如今读到博士,则开始做弥漫整个社会的“恐共”心理。一个做这些听上去非常香港、本土议题的人,怎么会生长出“跨本土”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呢?

“也许是因为我中间去了新加坡几年读博士吧。”

香港几家大学研究和教学水平极高,讲师教授的薪资福利全球来看也是名列前茅,这反而导致香港研究生读书选择的常见悖论——在一流教授指导下拿香港博士学位的本地学生,难以和欧美名校毕业生竞争工作,很少拿到本地大学聘书。

很多有志学术的香港学生念到博士,会选择去美国和英国升造。李祖乔也不例外,“我当时想去外国读书,既有考虑就业问题,也真得想出去看看。因为当时太过求其(随便),不够用心,其实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浪费了推荐我的老师的心意,也没申请到,很不好意思。偏偏新加坡国立大学给了全额奖学金offer,我就去了——其实我从来没有计划要去新加坡。”

干净、整洁、循规蹈矩,一天就可以逛到尽的新加坡为李祖乔打开一扇窗户。虽然距离河内、新加坡、曼谷只有三四个小时飞机距离,一般香港年轻人对东南亚的兴趣多局限在购物、美食、度假旅游层面。住下一段时间以后,他意识到新加坡混杂的族群、语言和整合世界知识的方法与“东西方交汇的国际都市”香港大相迳庭。

“我后来不会满足于通过国籍来了解一个人,而是追问『你从哪个城市、乡村来,又经历过哪些地方』。因为国家/民族很多时候是个大而无当的概念。”

“新加坡比香港还小,他们不爱说『东西方』、『中西』,常用的修辞是『亚洲』、『东南亚』,比如『新加坡是亚洲最成功的国家』、『东南亚现代艺术家群展』。也不会像我们特别突出一些 『Chinese 』的元素。”

这个“亚洲最成功的”国家使李祖乔对于威权但有序的保守社会形成第一身感受:“我开始能够理解威权社会里的人怎么想,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是make sense的,我甚至能够同情我之前会认为太过保守的政治选择。”

博士班里很多来自各地,尤其东南亚不同地区的同学,李祖乔在生活和学校里发展出他“认识世界的方式”——“我后来不会满足于通过国籍来了解一个人,而是追问『你从哪个城市、乡村来,又经历过哪些地方』。因为国家/民族很多时候是个大而无当的概念,印度各邦的分别实在很大,就算缅甸这样的小国家,民族关系也非常复杂。包括『两岸三地』、『两岸四地』这种表达,那背后也是有一种立场或是假设,大陆那么大,就被北京、上海替代了,台湾就是台北,那其他地方的人呢?另外,香港为什么不可以和成都、花莲联系起来讨论?”

“你从哪里来?”,他用这个问题问每一个新认识的人。大部分人的第一反应仍是报上国家,他继续问,问到更小的范围和族群,就会通过互联网和书刊去查这些名词:“然后我学到真的很多东西,下次碰到有人说起这里,我会问更多,他们都会很惊讶我会知道这些细节。这不是炫耀或是为了讨好,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真正认识人和世界的方式。”

世界因此具象为有迹可循的点,也许永远数不尽,但也不会只是纽约、伦敦、巴黎、北京、台北、东京、香港串起的简单直线图。每个人可能会有一张不同的世界地图,在长途旅行、在地生活和网络资讯几个同层面缓慢延伸,向外也向深处生长,这样我们可能真得发现,就如outside.hk专门引用的歌词所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Outside.hk网站。
Outside.hk网站。

Outside in

Outside并不是李祖乔凭藉一己之力独立操作,它的更新速度和产量比起专业媒体,更像匠人的手工作坊。网站其实是李祖乔和几个好友在业余时间的创作。除他之外,长期为Outside搜集和撰写内容的几位主创人员,也是年纪相仿的香港人。

大家基本都有份朝九晚五的工作,Outside所谓管理和运营,落到实处其实只是一个封闭的Facebook小组,有人看到值得一做的题目,就把相关链接贴到群组页面,谁有时间有兴趣接过去做,就在链接下点赞或留言,没有公司化的任务分配和绩效评估,全凭自愿自觉。

世界因此具象为有迹可循的点,也许永远数不尽,但也不会只是纽约、伦敦、巴黎、北京、台北、东京、香港串起的简单直线图。

“所以我们常常不准时,尤其负责人是我,如果有工作、私人的重要事,我会拖延,也不好催其他人。总之比较『颓』,不似你们专业媒体。”李祖乔诚实补充,这位三十出头的博士研究生兼大学讲师,无论当面说话或网路留言,总是慢条斯理,力图呈现最详实的信息和角度,仿佛在学术会议报告研究进展。

Outside自由散漫的工作状态,和如今不断扩张膨胀的“创业精神”背道而驰。至今已经有不少新闻网站主动联系Outside,希望建立长期供稿合作,可到头来总是不了了之。哪怕有稿酬回馈,也还是未能提供足够动力促使成员定期生产相对标准化的内容,他们更愿意将已经登出来的稿件给其他平台转载,对于点击率和盈利模式并不上心。事实上,Outside Facebook专页有一半内容的链接来自其他媒体,他们不太在乎“导流”这件事情。

“我们至少现阶段都没想将Outside做成让别人投资或是卖给大网站赚钱的项目,就是我们想做喜欢的事情。”可能觉得这样描述自己有清高嫌疑,李祖乔又加上一句:“也可能因为我们『颓』吧,以前做《META》就这样,不问世事。”

《META》是一本香港独立杂志。几年前,大家还在念书时,曾在那里共事,李祖乔是总编辑。十几期杂志里,他们做过公共广播、华文评论界现状、瘟疫控制、公平贸易、土地正义等等“香港人感兴趣却不透彻了解的题目”。“那时候我们好疯,做学生时间又多,想到什么题目就去做,全是个人兴趣。几个朋友很随意分工,也不管市场、不管潮流——这个习惯不知好坏,留到现在。”

他提起这些细节仍有些眉飞色舞,也许那可以解读为“代表香港”的身分自豪,但也折现出一直以来,他和朋友们站在专业媒体和个人之间、香港(这一代)和外面世界之间的微妙位置。

杂志发行量不大,但有固定读者,选题和设计也自成一格。说起来可圈可点,但李祖乔总是低调谦虚地让你觉得那虽然“好玩”,也算“几有意义”,但还是“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在他心中,专业媒体和独立杂志中间有分明的界线,他和朋友们习惯在线的那边做些“满足自己”的事情。曾经有次英国大使馆邀请华语媒体前去伦敦考察英国的创意产业,《META》很感兴趣这个话题,于是就派一位英文流利的朋友去,“我们连名片也没有,结果那朋友去到发现同行记者都是大陆大牌报社的专业记者,什么《南方都市报》、《新视线》之类的一流大陆杂志,我们是香港唯一代表,可能香港没有媒体有精力或兴趣做那个选题。”

事隔多年,他提起这些细节仍有些眉飞色舞,也许那可以解读为“代表香港”的身分自豪,但也折现出一直以来,他和朋友们站在专业媒体和个人之间、香港(这一代)和外面世界之间的微妙位置。今天,这几位年轻人也都走上职业轨道:“Chester大学时念物理,现在在电脑公司上班;Ian是生物科学major,如今做社会文化的民间团体Roundtable;先读电脑、后读哲学的Shelly如今做网页设计公司,读创意媒体的Sophie是饮食顾问。黄爱华是作家,刚刚出了新小说。邓键一和黄宇轩都刚刚开始在不同大专院校讲课。”

谈起他的朋友,李祖乔有种不露声色地骄傲,说到自己则是无限谦虚,讲多两句就会开始和我讨论某个社会议题的定义、内涵、外延,再讲就反客为主,要从我身上挖出“我从哪里来”。这似乎早已内化为他的日常沟通模式,在他为本科生开设的通识课上,来自各个院系的学生可能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是老师学习知识的来源——“我常常会和学生多聊几句,现在内地同学很多,我都有兴趣问问他们的故乡,有什么特别、什么产业。有的学生一开始会告诉我他乡下不是一线城市,我肯定没听说过,结果讲讲就发现那是错的定论,哪怕农村地区我也常会知道最近的城市。”

他推推眼镜,不小心泄露出难得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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