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being queer台湾同婚法案

一对女同志夫妻“生孩子”有多难?

同志家庭在台湾目前面临许多困境,从决定怀孕那一刻起,就得面临“亲权二选一”难题。

特约撰稿人 游婉琪 发自花莲

刊登于 2016-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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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伴侣苏珊和尤龄玉去年10月飞往美国接受人工生殖手术,而今,他们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
同志伴侣苏珊和尤龄玉去年10月飞往美国接受人工生殖手术,而今,他们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

6月下旬,距离美国同志婚姻合法化即将届满周年的某天上午,台北市一间医院的妇产科产房外,一对双胞胎正准备呱呱坠地。迎接这对小生命的,是在台湾至今依然无法获得法律认可的同志家庭。

这一对同样35岁的新手妈妈是苏珊(Cindy)和尤龄玉(Lana),坠入爱河6年多,2年前在加拿大多伦多结婚。过去原本以为没机会拥有孩子的她们,在婚后双双萌生想要生养宝宝的念头。深入研究后发现,台湾受限于同志婚姻尚未合法化,让同志伴侣无论是领养还是孕育下一代都是难上加难。

尤龄玉解释,同志伴侣虽然可以用“单亲”身份领养宝宝,但台湾现行的收养制度,必须经过“社工访查”、“法院认可”等关卡。在台湾,至今几乎未曾听说有同志伴侣成功收养孩子。因为评估过程中,单亲家庭通常会比同性伴侣得到较高的分数,即使这对同性伴侣在国外是合法结婚。

除此之外,台湾虽然人工生殖技术相对先进,收费更比国外低廉,但是碍于现行法律规定,只有合法夫妻才能够在台湾接受人工生育手术,于是包含苏珊与尤龄玉在内等想要拥有孩子的同志伴侣,只好飞往柬埔寨、美国或加拿大等地,透过试管婴儿技术怀有宝宝。

然而“到国外生小孩”毕竟有一定门槛,以苏珊与尤龄玉为例,过程包含医疗费用、出国食宿机票旅费等,一共花费将近台币140万元(约33万港币/4.3万美元),并非每对同志伴侣都像他们拥有足够的经济条件。

尤龄玉透露,确实有部分伴侣在不得不的情况下,选择透过假结婚收养小孩,或是由亲友捐赠精子后再自行注射拥有孩子。

因为相信台湾法律将会朝着“友善同志”方向前进,苏珊与尤龄玉在讨论过后,决定在去年10月飞往美国接受人工生殖手术。苏珊笑说,原本两人打算各怀一胎,后来发现同时怀孕将没有人可以照顾彼此,最后决定由两人分别取出卵子,注入同一名捐精者捐赠的精子后,再把成功受精的卵子,植回苏珊体内。

就这样,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台湾,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苏珊表示,还好当时没有做错决定,尤龄玉几乎可以说是全心全意随时陪伴在身边,悉心照料她和肚中两名宝宝。两人还邀请周遭亲友开赌盘,猜猜男宝宝是来自谁的卵子、女宝宝又是谁的?

除了拥有对彼此坚定的爱,更让多数同志伴侣钦羡的,是两人拥有家人在背后的支持。

家人从慌张到喜悦支持

回想起苏珊“出柜”(编按:指公开同性恋性倾向)经过,苏珊妈妈孙中慧带点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只觉得她是不是被朋友带坏了?!”

孙中慧说,苏珊一直是个让她很放心的孩子,独自在国外留学,还没毕业就已经边工作。第一次和家人出柜时,苏珊正在替国外一个同志团体架设网站,让孙中慧不免联想,自己女儿一定是因为这样受到影响。

当时的孙中慧,因为对同志议题全然陌生,又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先生苏履泰,唯一的反应只有手足无措地掉下眼泪。不愿看到妈妈难过的苏珊,则选择回到柜子里,不再对家人重新提起自己的性向,也让原本无话不谈的一家人,对话中开始出现空白。

直到遇见尤龄玉后,苏珊认定了她与尤龄玉将携手步入婚姻、共组家庭,这段感情希望获得家人支持。于是第二次的出柜,选择在4年前的除夕夜,“那时候我不是要告诉他们我的性向、不是要他们支持我跟女生在一起,而是要让他们也看看Lana(尤龄玉),告诉我,这个我选的人是不是真正适合我。”

这一次妈妈又哭了,哭的理由参杂着喜悦和心疼,一方面开心女儿终于找到合适的伴侣,两人就像天生一对般匹配,真心爱着对方也守护着对方。但在另一方面,她不免替女儿感到心疼,必须为此走在一条相对常人更加辛苦的道路上。

“大部分的恐惧来自于无知。”投身教育界数十年的苏履泰认为,许多人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同志族群存在,但人们因为不敢或不想去了解他们的世界,进而产生排斥想法。

“婚礼是婚礼,有时又好像是儿戏。”就像生育这件事,孙中慧表示,看着两人一路走来,想要有孩子是一定的,但内心总不免担心,没有得到法律保障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不会遭遇什么困难?会不会不被社会所认同?假如面临霸凌或歧视时又该怎么办?

产房外,孙中慧与苏履泰、尤龄玉一边看着手表计算时间,一边聊起35年前生下苏珊的经历。孙中慧笑说,不要看苏珊现在这样,刚出生的时候好小好小,小到她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养不活这个孩子?女儿出柜后她更从来也没料想过,居然会有这么一天,和先生、女儿的伴侣一起坐在产房外,等着当年那个曾经“好小好小”的苏珊,等着换她生出自己的孩子来。

“大部分的恐惧来自于无知。”投身教育界数十年的苏履泰认为,许多人身边或多或少都有同志族群存在,但人们因为不敢或不想去了解他们的世界,进而产生排斥想法。如在高雄的老家,就有邻居直接了当告诉他:“我可以接受你的女儿是同志,但我不能接受我的小孩也是。”

苏履泰表示,正因社会上仍存在许多人对同志不了解,不相信他们其实和一般人无异,让同志选择出柜后,父母因为无法在亲友们面前抬起头,反而进入了柜子中。他很庆幸自己因为苏珊的关系,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同志,更希望透过女儿争取同志家庭基本权利的过程,带动身旁更多人认识同志。

苏珊和尤龄玉。
苏珊和尤龄玉。

多数民众赞成同志婚姻合法化

美国最高法院在去年6月26日做出历史性裁定:不论性别与性取向,全美国各洲民众都能合法选择与所爱的人结婚。反观台湾,“婚姻平权草案”在立法院上个会期仍未通过,一切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原点。

力推婚姻平权草案的立法委员尤美女在一场由美国在台协会举办的“同志婚姻论坛”上细数,根据中研院所做的“台湾社会变迁基本调查”,赞成让同性伴侣享有婚姻权益的民众占52.5%。

2014年由台湾民主基金会补助进行的“台湾民主自由人权调查”中,受访者对同性婚姻的支持比例达54%,其中20到29岁赞成比例更高达84%。2015年法务部透过i-Voting(民众网路投票)取得的数据显示,台湾有71%投票民众赞成同志婚姻合法化。

种种数据显示,反对同性婚姻合法化所持的“尚未取得社会共识”这个理由,似乎正在消失。

尤美女表示,不久前美国奥兰多同志酒吧枪击案,造成49名同志死亡,这起意外事故让她不禁联想到,假如类似的事件发生在台湾,这群不幸罹难同志,身旁本该是最亲密的伴侣,可能没办法见到死者最后一面,更不用说没有办法以伴侣的身份主导、参与葬礼;依照台湾现行法律,伴侣也无法享有法律上的继承权利。

即便如此,尤美女认为,台湾同志运动并非驻足不前。去年开始,包含台北市、新北市、新竹市、台中市、彰化县、宜兰县、嘉义县等台湾10个县市,陆续开放同性伴侣到户政事务所注记。注记成为伴侣的同志,依照台湾劳动部以行政权力做出“函释”,认定可以向雇主请家庭照顾假;卫生福利部则开放代为签署手术同意书;国税局宣称能够比照合法夫妻合并报税;外交部则放宽伴侣可代为申请护照。

政党轮替后,新科总统蔡英文从选前在脸书以短片公开表态支持同志婚姻平权,到就职典礼上表演节目出现象征同志的六色彩虹“PEOPLE”字样、就职纪念邮票中的同志脸谱,在在显示出她对同志族群释出的善意。

即使新政府就任至今,尚未端出任何具体有关同志婚姻政策,但尤美女与相关团体目前正紧锣密鼓研讨,盼能在9月新的会期中重新提案,并考虑将同志婚姻及家庭权益透过修法一次到位制定,目标在2020年前让台湾成为亚洲第一个同志婚姻及家庭都能正式合法化的国家。

相关团体希望在新的婚姻平权草案提出时,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同步修改民法亲属编包含婚姻、领养等相关条文,让同性恋拥有和异性恋同等的结婚生子、领养孩子权利。

“所有人都有组成家庭的权利。”参与制定草案成员之一的妇女新知基金会法律部主任秦季芳说,现行收养制度必须“先有出养、才能收养”,出养资格通常发生在原生家庭有明显问题,如父母亲不适任、无其他长辈能够照顾小孩等,让许多同志伴侣即使到海外人工生殖,回到台湾后从出养资格的取得,就开始一路卡关。

秦季芳指出,先前曾有女同志伴侣大龟及周周(化名),明明已经取得儿童福利团体评估认定适合收养,社会局却认为生母不符合出养条件,士林地方法院更直接判定,多元成家尚未凝聚社会共识,若贸然收养将对孩子造成负面影响。

台湾同志家庭权益促进会理事曾嬿融观察,近年来无论是女同志伴侣的人工生殖需求,还是男同志伴侣的代理孕母需求逐渐增加,组织内直接接触过的同志家庭至少30个,分散在北中南东各地。彼此间常常组成共学团,分享教养心得。

她指出,同志家庭在台湾目前面临许多困境,从决定怀孕那一刻起,就得面临“亲权二选一”难题,同志家长“实质双亲”但受限于法律而“强迫单亲”,让同志伴侣只能选择对孩子相对有利的一方作为生父或生母,假如生父或生母因故离世,一旦孩子依照法律顺位扶养人如祖父母仍在,是有权利把孩子从另一半身边带离。

因为是没有法律认可的婚姻关系,曾嬿融表示,同志家庭非生母家长无法请领6个月乘上6成薪的育婴津贴;虽然有抚养子女之实,但却无法抵税;非生母的财产无法让子女继承,配偶过世后更无法请领劳保遗属年金、丧葬津贴、殓葬补助,就连最基本的丧假都无法请。

同志谘询热线资深研究员吕欣洁也指出,目前台湾法律概念是采“婚生推定”,预设所有在婚姻中的小孩,都是这段婚姻中所产生的小孩。但同志伴侣因为没有合法婚姻就有小孩,导致亲子关系必须经由收养管道,不像异性恋得以自动产生,因此会对怀孕方较没保障,即使决定生孩子是两人决定的事,一旦怀胎生子后两人分手,非生育方可以不必对孩子负担任何法律责任。

秦季芳表示,如果同志伴侣选择直接在台湾领养小孩,又会受限于“一个人不能当两个人的养子女”,最后结果与到海外人工生殖没有太大差别。因此相关团体希望在新的婚姻平权草案提出时,可以毕其功于一役,同步修改民法亲属编包含婚姻、领养等相关条文,让同性恋拥有和异性恋同等的结婚生子、领养孩子权利。

最熟悉的陌生人

上午9点15分,护士抱着才刚呱呱坠地的新生儿步出产房,含着感动泪水上前迎接的,不是这对异卵双胞胎的“爸爸”,而是他们另一个“妈妈”。

打从接受女儿出柜事实后,就没想到有机会抱孙的孙中慧与先生苏履泰,更是视线丝毫不肯从宝宝身上离开,一边跟着护士细数宝宝手指脚趾有没有少一只、一边红着眼眶互相拥抱,确认眼前所看到的不是场梦。

尤龄玉表示,事实上她与苏珊无论现今在职场上、还是过去在求学过程中,无论对象是最亲密的家人、还是不认识的陌生人,她们的出柜过程从来都没有遭遇太多不友善的歧视眼光。就连当初她们告诉妇产科医师自己是同志伴侣后,医师不仅开心祝福,还说“这已经是我今年接生第三对同志家庭小孩”,足见台湾社会其实是友善的、愿意接受同志家庭存在的。

即使对台湾法律抱持乐观,但尤龄玉也说,女人毕竟有生育年龄限制,她与苏珊的年纪已经不能再等,在这段尚未取得合法婚姻家庭关系前,她们选择告诉自己:两人对孩子的爱,绝对不会因此而少去任何一分。

看着刚产下不久,一个还在哭闹、一个却已睡着的宝宝,尤龄玉语气坚定又参杂着无奈表示:“苏珊和宝宝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我最想要共度余生的家人。我们俩一起生下的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但是在当前的台湾法律,我却是他们母子‘最熟悉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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