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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轶君:土耳其经历的,仅仅是三小时闹剧吗?

三小时政变,不管是执政者导演的一场戏,还是一场菜鸟级的军人变节,结果都是一样的:埃尔多安从此可以更无顾忌地打击异己,集中权力。

刊登于 2016-07-18

市民在军方坦克附近聚集。
政变当晚,市民在军方坦克附近聚集。

“昨晚看了三小时戏剧,现在结束了!”我的土耳其朋友在微信里说。跟大多数伊斯坦布尔居民一样,一夜枪声伴随著惊讶、疑惧,政府宣布镇压政变之后,松了口气。

土耳其总理耶尔德勒姆(Binali Yıldırım)用“愚蠢(silly)”来形容政变。外界观感也是“极不专业”──没有任何政府人员遭扣留,也没有政变方负责人出来讲话。总统埃尔多安事后说,他刚刚离开藏身酒店,酒店就爆炸了──这说法似乎给了政变军人一点“专业性”,但也有人认为不过是埃尔多安的夸张说法,把自己渲染成九死一生的英雄。

不论如何,天光再亮,总统回归。人们觉得不过经历一场恶梦,现在是梦醒时分,一切照旧。

然而,土耳其发生的,真只是一场闹剧吗?它是埃尔多安自编自导的烟花,是执政面临的一场风波,还是冰山一角,反应了真正的危机?

埃尔多安统治土耳其已经十三年。最初的十一年不断连任总理,眼看不能继续参选,修改宪法将总统由虚位改为直接选举,以个人人气于2014年问鼎总统。十三年间,埃尔多安和他的政党赢得每一次选举和公投,靠的是土耳其相对贫穷与笃信宗教人口总数庞大。尽管他的支持者近些年不断减少,但按照一人一票计,仍能保他过半,或保持得票领先。

这十三年中,埃尔多安也树敌无数。外交上震动喧哗,与以色列断交,跟普京叫板。对伊斯兰国(ISIS)先放纵再跟进打击,却同时在伊拉克叙利亚轰炸库尔德人基地,惹怒了美国。库尔德人是唯一在前线与 ISIS 肉搏的力量。埃尔多安在国内也中止了与库尔德工人党(Partiya Karkerên Kurdistan)好不容易开启的和平进程,多年来集权、压抑言论自由,制造保守社会气氛,令不断庞大的中产阶级心中愤懑,终于在2013年盖齐公园(Taksim Gezi Parkı)冲冠一怒,引发全国一百多座城市同时抗议。

可是这些都不是埃尔多安最惧怕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永远是曾经跟你最亲密,最了解你的那一个。埃尔多安的人生中,就有这样一名旧友——法图拉赫.葛兰(Muhammed Fethullah Gülen)。葛兰是一名伊斯兰教士,与笃信宗教的埃尔多安气味相投,在后者掌权的道路上曾经是不可或缺的盟友、支持者。

再后来,两人在人事任命、执政理念方面分歧不断,葛兰终于在1999年避走美国。人走了,他在土耳其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葛兰创办的组织“Hizmet”(字面意思是“服务”),类似欧洲秘密组织 Mason(共济会):基于相同的信仰,同属组织的人相互提携,在商场、政坛上暗自形成一股力量。Hizmet虽然不是极端宗教,但也不赞许抽烟、喝酒、离婚等行为。成员为组织贡献收入的 5-20%(类似穆斯林天课义务)。 Hizmet 的吸引力,在于伊斯兰教现代化,使用先进科技,将信仰与事业成功相结合,在专业人士中特别有吸引力。

Hizmet 鼎盛时期,葛兰的追随者遍布土耳其法院、政府、商界、传媒、智库等等,当然也少不了军方。埃尔多安不止一次怒斥 Hizmet 是“国中之国”。政变之后,他第一时间要求美国引渡葛兰,尽管葛兰本人否认参与政变。

过去几年,据称是葛兰势力“作乱”,土耳其法院、警方突然开始调查埃尔多安的贪腐嫌疑。媒体还爆出埃尔多安与儿子之间的电话纪录,两人讨论如何转移现金。埃尔多安果断反击,撤换法官、数百名警察,包括伊斯坦布尔警长。2010年埃尔多安抓捕连串军官,包括前海空司令,相当于军队里的“大老虎”吧,声称挫败他们计划中的兵变。与此同时,埃尔多安关闭了与葛兰有关的学校、媒体、公司,誓要把“国中之国”清理干净。

这一次,刚刚平息政变,埃尔多安就一口气解除了2700名法官职务。不宣的理由是,这些人都不是“自己人”。这一举动验证了人们的担忧:不管三小时政变是执政者导演的一场戏,还是一场菜鸟级的军人变节,结果都是一样的:埃尔多安从此可以更无顾忌地打击异己,集中权力。

那么,假设政变确实由葛兰指示,而最后也成功了,那就是皆大欢喜吗?埃尔多安追求个人崇拜,威权统治,而葛兰代表的则是国家宗教主义──这对作为穆斯林世界民主典范的土耳其,以政教分离、世俗价值观为核心的土耳其,将是一种倒退。葛兰的拥趸称之“宗教的现代面孔”,但也有人指控他排除异己的手法与埃尔多安无异。调查葛兰的警长、记者被捕入狱,其中一名记者曾哀叹:“触碰他们(Hizmet)就会被烧焦!”

除了葛兰,如文章开头所言,埃尔多安还得罪了许多人。但这次政变,却显然不是一场人人插上一刀的“东方列车谋杀案”。土耳其是北约中唯一的穆斯林国家,欧美再看不惯埃尔多安的“苏丹皇帝”作派,也不希望看到当地发生突变,除非一切在掌握中。

而无论埃尔多安获胜,还是葛兰成功,日益庞大的土耳其中产阶级都不会是真正的受益者。一如“阿拉伯之春”吹拂的埃及、突尼斯等国,结局是旧势力反复缠斗,中产阶级付出鲜血、希望与自由。土耳其中产阶级或许在一夜惊魂之后,庆幸一切如初,但真正应该让他们感到沮丧的,是三小时政变,其实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只能旁观、惊讶、紧张,而无法改写任何结局。

(周轶君,端传媒国际组内容总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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