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小野:实验教育要培养出流浪的狼

台北市影视音实验教育机构9月创校,这是台湾第一所非典型技职教育;透过3年训练,希望学生们不会成为优秀的绵羊。

端传媒记者 陈筑君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6-06-04

小野提供

台北市长柯文哲在2014年的竞选政见第26篇中,特别提到了实验教育。当时他曾感慨,从1990年森林小学创校开始,后来陆续有新北市种子小学、宜兰慈心华德福、宜兰人文、台中海声、台中磊川、台中道禾、苗栗全人、桃园诺瓦……等等。这些体制外的学校,已经累积超过20年丰富多元的本土实验教育经验,但台北市作为最先进的城市,却一个也没有。

他主张,台北市不但在经济上是一个创新创业的城市,也应当是一个教育创新的城市。因此,在他的竞选政见“柯p新政”中,允诺初期要在公立国中小各选一所办理实验学校,打破旧有的课程师资和管理结构,来进行根本性的教育实验;并逐年提高接受实验教育的学生比例到3%至5%,让公立、私立、实验三轨并行。

在一般的观念里,非典型教育大多诉求“全人教育”,绝少有教育者尝试过“非典型技职教育”。5月18日在台北市宣布开始招生的“台北市影视音实验教育机构”(Taipei Media School),是首开先河的实验。这所学校预计招收41名学生,9月1日开学,上课地点选在邻近台湾大学的“宝藏岩国际艺术村”。

担任首届校长的台北市文化基金会董事长小野在招生启动记者会中,引用曾任耶鲁大学教授的威廉.德雷谢维奇著作《优秀的绵羊》一书指出,美国名校的学生虽然被视为人生胜利组,但他们缺乏改变社会的能力,只要带领绵羊的人摇着铃声,即便前面是悬崖,他们还是会继续往前走。

为此,他期盼实验教育能培养出在荒野中流浪的野狼,如同杰克.伦敦笔下的《白牙》和《野性的呼唤》两书中那样的野狼。小野强调:“我希望这3年的训练,能让我们的孩子不会是优秀的绵羊,但会是很勇敢、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的野狼。”

影视音实验教育机构6月4日晚上将在台北举行一场招生说明会,报名人数已远超过现场能提供的近300个位置,由于甄选条件没有年龄限制,只要国中毕业或具有同等学力皆可报名,吸引大批非应届毕业生报名,目前年纪最大的是1971年出生。

台北市影视音实验教育机构位于宝藏岩国际艺术村。
台北市影视音实验教育机构位于宝藏岩国际艺术村。

在说明会前夕,小野校长接受端传媒的专访,畅谈他对实验教育的看法与期待。以下为内容纪要:

端传媒(以下简称“端”):未来进入影视音的学生,应该如何理解这所学校?

小野:台湾的学生在一个比较菁英的教育体制,也就是考试、升学体制中,慢慢失去自我探索跟学习的能力;尤其现在大部分学生都一路从小学读到大学、研究所,甚至博士班,很晚才进入到社会。近10年来,这个现象已经成为阻碍台湾社会进步的最大理由。年轻人无法投入整个社会的生产跟工作,多数都耗在教育体制中。

我们想跟进入这所学校的孩子讲的第一件事情是:改变对整个学校的概念。学校不一定只有这一种——老师上课、钟声响起、离开,永远不用去想自己要干嘛——这种学习是被动的。我最想让学生知道的是,15岁从国中毕业后,他们进入到最旺盛的学习能力,以及对未来最能做出一些决定的青春期。此时他们会选这个学校,应该是对影视音有兴趣,既然有兴趣的话,在技术方面,我们会很直接让他们接触、动手学习,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有兴趣,真的有兴趣的话,他们就花3年时间学习,18岁毕业时,就可以直接投入就业市场。

但去工作后,不意味着就此结束学习,学习可以是在职场上的。另一种是,经过这3年,他们发现自己对影视音更有兴趣,进而再去读大学或科技大学,甚至是申请出国,那个动力会比原来一路读下去的动力清楚。

把学校摆在一个社区里面……他们(学生)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接触教室之外的这些当地居民以及艺术家。因此,这个实验教育本身从环境的选择就做了很大的突破。

还有一点值得提的是,传统教育是用一个围墙挡住大家,学生在学校里面跟外界不接触,然后下课就回到家里。学校无法扮演帮助学生接触不同领域、不同社会的环境。但“宝藏严”真的是一个很特殊的地方,在台湾的历史也蛮悠久的。它是像违章建筑般的一个地区,而且一边是山,一边是河边。那样的环境在台北市已经不太找得到了,后来因为历届台北市文化局长把它保留成一个历史聚落,不但居民继续住下来,政府也投资重新整顿地貌,然后更引进许多艺术家。现在有不少国际、国内艺术家在那边驻足、办展览。

从这个角度去想,它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教育实验,就是把学校摆在一个社区里面。虽然我们有独立的大门、教室,教室与教室会有通道,但他们一定有很多时间可以接触教室之外的这些当地居民以及艺术家。因此,这个实验教育本身从环境的选择就做了很大的突破。

端:这所实验学校想要达成的教育理想为何?

小野:这个学校还没有成立,市议会就开始提出很多质疑;质疑的原因之一是经费问题。它是由台北市文化局拨钱给文化基金会,连续3年,每年拨新台币600万元来做这个学校。600万对一个学校来讲很少,但市政府为什么要做这个事情?这是外界最大的疑问。然后,为什么是由文化局来做这个事情?为什么选择宝藏严?外界对这个实验教育的过程,充满了不懂与疑问。

就我来讲,我开始接触这所实验学校,是已经筹备到快要招生我才开始加入。但我本身在25年前,就参与了台湾整个实验教育跟教改的社会运动,我从自己和孩子受教育的过程,看到台湾体制内教育的盲点。

我们虽然只收41个学生,在外界看来,可能也只是觉得我们为台湾的影视音产业多培养一些幕后人员而已;不过,更大的意义是,这是换一种方式让我们的青少年受教育。如果效果很好的话,我希望达到的是跟体制内的对话,就是让体制内的学校也能有类似训练或类似目的的学校,不一定是要影视音,它可以是艺术学校甚至是各种领域。

在我理想中的学习,应该是整体性的,就是他们学的东西都是相关且能融会贯通,这是我对教育的一个理想。

这是一个对话机会。我们是用主题式的教法上课,有没有比传统教育,只是按照课纲的方式好?所谓主题式的教法,比如说,希望学生一到宝藏严之后,就开始对宝藏严这个地方产生兴趣,针对宝藏严的历史、地理等等,进入主题式的研究。

甚至英文的教学,也不是我们传统想像中,按照一课一课教,可能就环境中的英文训练开始,而且英文课排的比一般传统学校重很多,老师上课也会直接讲英文,他的上课内容,会从宝藏严作为一个开始。

宝藏严继续延伸就是台北的河岸,台北的河岸会讨论到沿岸移民,他们是怎么上岸建立台北河岸的聚落?然后再延伸到整个台北市、整个台湾。

宝藏岩独特的氛围,吸引许多游客前往参观。
宝藏岩独特的氛围,吸引许多游客前往参观。

也就是说,学生的学习方式是从自身的环境去进入,了解自己在这边学习的是什么,再慢慢把关心的程度放大,而不是我们过去传统教育中,不太去思考这个孩子他本身所处的情境。

我一直在讲,我们不太知道传统教育哪里出了问题。回头想,就是学生知识的取得是不连贯的,而且互相没有关系;历史跟地理没有关系,国文跟英文没关系,互相是独立的学习。但在我理想中的学习,应该是整体性的,就是他们学的东西都是相关且能融会贯通,这是我对教育的一个理想。所以我们可以试着从新进来的学生开始,在课程的安排中就用这个方式。这很不同于传统的教育。

端:课程是如何设计的?

小野:整个课程的设计是由政大教育系郑同僚教授带领一个团队在做研究;他本身就是体制外教育的一个负责人。另外有一些偏乡学校要废校,郑教授也是把偏乡的学校集合起来,成立一个新的研究案,用混龄的但不要废校。

规划上,高一30%是技术,进入学习音乐工程、剪接、摄影等等。70%是回到一个学生应该有的基本知识,就是文学、社会、英文、体育等等。这些是一般高中生会上的通识课,我们还是要给他们基本知识,万一3年后有学生要转进体制内,他还是可以去考试。这个是有点折衷,你也没办法不让他学这些,这些东西也是他基本上受教育中必须要有的。

他们进来后会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欢的东西,可能是电视,或者想走电影,电影还分纪录片、剧情片,或者有人想做音乐,当他们有所决定之后,我们的责任就是帮他们去找资源。

高二就一半一半。高三就70%进入职场学习,30%回到学校语文课和社会课。这个阶段70%的学习,在我的想像,他们已经按照他们想要学的课程,比如说,他们想学剪接,剪接又分电视、电影,为什么讲影视音,因为这本身是很开阔的思考,也不见得是电影、电视,也可以是网路。现在很多人拍的东西,都是在网路上播放,这个领域其实是很大的。

我们会以学生为主。他们进来后会慢慢摸索出自己喜欢的东西,可能是电视,或者想走电影,电影还分纪录片、剧情片,或者有人想做音乐,当他们有所决定之后,我们的责任就是帮他们去找资源。例如说,民间现有比较好的环境在哪里?台北市政府本身最近在做两个园区,一个是内湖的影音中心,一个是在北投。市政府有拿到一块当年国防部的电影制片场,占地非常大;国防部已经捐给了台北市政府,那块地未来会做成片场加上聚落。时间虽然不确定,但市政府是有预备的,随时可以让他们进驻。

端:每一个孩子都适合实验教育或体制外学校吗?

小野:这个判断要回归到家庭。根据我的观察,会来念体制外学生的父母亲,是敢让孩子尝试失败的。若是要选择安全的,一定是涌进体制内。除此之外,这些父母亲也一定觉得实验教育或体制外学校,能够给孩子更大的空间探索自我。反过来说,孩子就算真的失败了,也不会害怕,因为父母会想办法支撑这个孩子。

但有一个重点是,体制内跟体制外不是对立的概念,而是对话的概念。如同前面我说的,体制外如果做成功了,这个方式就能移植到体制内来做,让更多人用这种方式受教育。

体制外只是要让台湾整个教育重新去面对教育的方式跟目的。

台湾这几年有翻转教育的概念,那都是在体制内实施,像是大学或者高中几个比较有名的老师——中山女高的张辉诚或台大电机系的教授,他们在自己的教室里就实施翻转式教育,让学生上台报告,老师坐在底下听;其实这对老师的挑战更大,因为他让学生们自己表达,他必须从学生表达的东西里面去找到给孩子的提示,这比一般一路讲到下课,铃声响,老师走人,真的困难多了。我的意思是说,体制外只是要让台湾整个教育重新去面对教育的方式跟目的。

端:为什么体制内改革不能加快?

小野:主要是社会还不是很支持这样的方式。比如说,新政府上台宣布了好多教育政策,立刻就遭到民间反对,包括12年国教学区制,或者明星学校释出更多名额给住在附近的学生,而不是用考试的,但大家就会质疑是不是要摧毁菁英式的教育。民间的反弹非常大。

政府的态度为什么每次都在哪里摇摆?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大家都满意的方式,包括教改为什么在体制内一直失败?就是因为体制内没有准备好这种改革。

很多人背负学债去读大学,可是他并没有得到相对的一个能力毕业……所以才会有实验教育这种概念说,那我们换个方式试试看,不要用体制里的东西,看会不会更有效。

例如广设大学,每个人都以为可以接受大学教育,但你付了学费,学校真的有给对应的师资、课程了吗?台湾很常陷入形式上的改革,比如有些学校要升格的时候,政府要求说,你有没有一块校地多大、设备多少才能从技术学院升格为大学,或专科升为科技大学。结果就是,很多大学在很偏僻的地方买地,迅速盖了一个学校的分部,但师资能不能配合?不一定。

最后就有人形容说,台湾教育是劫贫济富。即很多人背负学债去读大学,可是他并没有得到相对的一个能力毕业;他付出那么多钱去念大学,结果混了4年什么都没有学到。我们觉得那只是在浪费青春。所以才会有实验教育这种概念说,那我们换个方式试试看,不要用体制里的东西,看会不会更有效。教育部一直被诟病就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不改革,但就是越改越怪。

端:影视音实验学校或一般体制外学校都收费较贵,如何帮助弱势学生?

小野:这是政府的责任。所以我们这所学校,有20%是要留给弱势学生,由台北市政府编列预算。未来文化局编列的预算,反而不是硬体设备,我们的收费本身就会支应开销,我们收多少钱就是我们未来的开销,而政府编列的预算就是给弱势学生继续读书的学费。

如果我们学费是新台币8万块,教育部会补助两万多元,市政府还有一些其他申请,我们会把学费降低到一般弱势学生可以就读的条件。这在市政府里面已经有共识。

实验教育只是教育的一种方式跟态度,资源的分配如果拉距越来越大,的确不是教育的本意。

台湾现在有一个比较好的现象是,民间有很多力量在做偏乡教育跟照顾学习。包括我在内,我们有一个快乐学习协会,对企业募款,募来的钱就是去支助偏乡的辅导中心,这些孩子可能是下课后没地方去、没钱补习,回家没人教、父母亲不在,或者隔代教养。我们对外募款,去帮助当地一些教会或者团体,学生离开学校后,可以到一个教室或教堂。到今年底,我们大概会有60个这样的基地,分布在全台湾各偏乡。

实验教育只是教育的一种方式跟态度,资源的分配如果拉距越来越大,的确不是教育的本意。

端:希望新政府如何看待实验教育?

小野:实验教育如果过多的开放,可能会有一点浮滥,但我觉得政府本来就有责任试着去整合这个东西。像刚刚说到偏乡慢慢在废校,政府就应该要有一套办法去鼓励这些校长;另外,台湾有蛮多流浪教师,他们也许身怀很多能力,但他们就是没有办法进入教育场所跟领域。政府的政策跟责任就是去整合、分配教育资源。实验教育跟体制内学校,本来就是一个分配上的问题。

和平国小转型为实验国小,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因为和平国小是公立的,但教材跟内容都将跟体制内不同,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

台北市最近有一个国小——和平国小正在盖,那个国小位于大安运动中心隔壁,我注意很久了。他本来是一块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地,因为少子化,台北市不需要更多小学。后来柯文哲上台,去年就跟教育部做出一个决定,把和平国小转型为实验国小,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因为和平国小是公立的,但教材跟内容都将跟体制内不同,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变。

这考验着我们的父母亲敢不敢送进去。很多父母会想,因为6年跟人家上的都不一样,那升国中后要怎么跟人家竞争?事实上不会啦,因为现在都12年国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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