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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习与操练,港台学生活在黑暗影子教育中

一味应试的正统教育衍生出庞大的课外补习产业和年薪千万的补习教师,这是如卤肉饭一般的民生必需品,还是影响学生发展的危险品?

端传媒记者 赵燕婷、陈筑君 发自香港、台北

刊登于 2015-12-01

港台孩子活在黑暗影子教育中。图:Wilson Tsang / 端传媒
港台孩子活在黑暗影子教育中。

试卷、练习、考题趋势,每当进入任何公开评核或考试前期,学生们的生活就会跌入无止境的补习、功课操练和模拟考试的训练中。

近年,就连只有七、八岁的小学三年级学生,都因为要应付香港小学系统的“全港性系统评估(TSA)”,也被迫加入课后补习班,活在TSA考题操练的日子里。

只注重考试评级的教育制度,在学校之外造就出一个庞大的影子教育产业——补习业(台:补教业),在其中每个学生都要参与“操练”,每天训练做题技巧,像准备一场马拉松一样备战一场考试。

“影子教育”养活年薪千万补习天皇

范浩扬是香港第一代英文科补习教师。他英文名叫K.Oten,在很多人眼中,他打扮入时、说话低俗,还经常迟到,与中国人传统社会观念中为人师表的特质恰恰相反。

十一月中旬的一个下午,他在九龙湾的分校教英文中which和that在句式中的用法。听来沉闷,低头抄笔记的初中生也似乎难以集中注意力,这时K.Oten在投影器上播出一名16岁女孩的黑白照,问学生是否知道这女孩是谁、是否漂亮。课室气氛立即热闹起来,一名男学生大声回应:“J 得过。”—— 那是香港年轻人的粗俗用语,意思是“可以成为自渎对象”,满课室立即哄堂大笑。

作为老师,K.Oten没有责骂这名学生,反倒跟学生一同笑闹。这位补习教师随后以这名女孩作为主角,以which和that造了不同句式,学生低头抄笔记。

2015年11月11日,星河教育补习老师 K.Oten 于九龙湾的课室与学生补习。摄:卢翊铭/端传媒
2015年11月11日,星河教育补习老师 K.Oten 于九龙湾的课室与学生补习。

因为这种“低俗”的教学方式,K.Oten长期被外界批评,但他一直没有改变。香港不少补习社老师都会用类似方法教学生,他们的教学模式常与正统教育的学校老师相反——就像是倒影一样。

香港大学教育学院讲座教授贝磊(Mark Bray),以“影子教育”来比喻广泛存在的校外补教业。

补习俨如一个校外系统,亦犹如学校影子,随着正规学校的教学课程和考试制度改变。

香港大学教育学院讲座教授贝磊贝磊

贝磊是全球研究补习的权威,曾为联合国撰写有关补习文化的研究报导,他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解释说:“补习俨如一个校外系统,亦犹如学校影子,随着正规学校的教学课程和考试制度改变。”

K.Oten曾在多间香港大型补习社工作,现时自己开办补习社。2006年他首度与其合作的补习社对簿公堂,翻开当时文件,当年他的年薪高达3000万港元,被香港舆论称为“补习天王”。

正因为这宗官司,补习老师的超高薪酬首度进入公众视线。另一名补习教师赵善轩,在2006年加入香港其中一间大型补习社“现代教育”。他忆述在2000年之后的10年,是香港补习界最风光的年代:“很多补习教师的年薪都以千万元计,第二批年赚数百万元的,也有十多人。”他自己当时的年薪也以百万港元计。

11月13日,赵善轩在香港新市镇将军澳区一个名牌屋苑的会所接受端传媒访问,豪言道:“我在这一区也有数个物业,身家都是补习赚回来的。”这个屋苑最新实用面积呎价,达到13000港元,实用面积700呎的单位,叫价已超过一千万港元。

作为行内人,赵善轩形容补习社是一个“点石成金”的世界,补习社常常投放大量资源去捧红一名新人上位,就有如演艺界造星一样。“为了增加老师的受欢迎程度,补习社与老师会一同出资,买很多赠品送给学生,甚至渗进传销手法,例如旧生带新生享半价,介绍一定数目同学就获赠IPAD等。”赵善轩举例说。

最奏效的推广招数,莫过于交出漂亮的成绩单——在公开考试或评核上帮学生拿到最多的A级(最高等成绩),又或5**级。2012年香港教育制度改革,考试成绩改成以1至5**级分级,无论原来的A还是后来的5**,都代表着考试制度的胜利者。

有些学生只不过上了旗下补习老师一两堂课,但那学生考到A级了,就花3000元的偿金叫他们来拍个照,学生何乐而不为呢?

补习教师赵善轩

为了弄出最厉害的成绩单,补习社争相靠近那些胜利者。赵善轩透露,只要认真翻查这些成绩单,就会发现当中的取巧之处:“举例来说,考评局公布当届有300个学生取得A级,但几间补习社的着名老师加起来,竟然有800个学生拍宣传照,推介说跟了某一位老师补习就拿到A级。补习社其实很取巧,有些学生只不过上了旗下补习老师一两堂课,但那学生考到A级了,就花3000元的偿金叫他们来拍个照,学生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一个学生可能为不同补习社,拍了三、四次照。”

2011年,赵善轩就职的现代教育成功上市。根据补习社公布的上市年报,现代教育当年的纯利达到8000万港元。“但我估计之前数年,现代教育肯定赚过亿元。”赵善轩说。

学制改变,补习社生意受损,影子教育变形

补习社不论以A级或5**级学生当作推销技略,都透露了整个教育制度,对分数和成绩的所标榜和推崇。每年考试放榜的日子,香港名牌中学都会邀请状元学生,就是全部科目拿到最高等级的学生,站在校徽前接受传媒访问。这种“分数至上”的氛围,令孩子们前仆后继“被参加”补习班,造就补习天皇高薪及补习社上市的神话。

2015年11月11日,星河教育九龙湾课室的宣传海报。摄:卢翊铭/端传媒
2015年11月11日,星河教育九龙湾课室的宣传海报。

不过香港中学学制的改变,令曾经的风光场景产生戏剧性变化。

香港考试及评核局,分别在2010年及2012年,举办最后一届中五会考及中七高考。2012年起,中学生只需在完成中六后,参与一次公开试,也就是中学文凭试(DSE)。

两次公开考试减为一次,变相令考生人数大减。根据考评局资料,2010年最后一届会考共有127162人,之前五年维持在约10万至12万人的水平。而最后一届高考,则在2012年举行,考生有41572人,之前五年考生人数维持38200至42000人。

香港中学公开试考生人数。图:端传媒设计部
香港中学公开试考生人数。

“以往高考也有三至四万人,另外会考还有十多万人,但现时DSE,总共加起来也只有七万多个考生。”考生减少,补习社生意首当其冲,K.Oten估计,现时各间补习社盈利,大概只剩高峰时的四分一左右。

10月8日,香港一间补习社,开出年薪8500万港元的条件在报章刊登广告招聘一名中文科补习天王,年薪媲美汇丰控股行政总裁,震撼全港。K.Oten却概叹那只是宣传策略:“举例来说,以往补习社一年可以赚四百万元,现时只剩一百万元,整个市场不断萎缩,今日大家都知道有一位8500万天皇,但其实只有他(获得高薪),其他老师都『饭都无得开』。”

现代教育是香港唯一一间上市的补习社,其年报显示,报读常规补习课程的学生人数,由2012年的366000,跌至2014年的275000,跌幅达到25%。补习社盈利也由2011/12年度的3亿1865万元,跌至2亿3580万元,下跌26%。年报指出,收入下跌的其中一个主因,正是中学补习收入大幅减少。

补习社盈利下跌,但影子教育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而是开始扭曲变型。

现代教育上市后即进军内地开设香港式补习社,近年K.Oten开办的、只有十间分店的中型规模补习社也尝试开拓内地市场。现在,K.Oten每星期都会有两至三天,到深圳福田和罗湖等地教授英文,但他表示现时内地市场只在开发阶段,未有透露规模和收入等。

我用市场这个字来形容教育可能很冷酷,但正规学校这样迫小孩,的确制造了一个迫于无奈的影子市场,补习社转营,首先就可以转为教初中和小学生了。

补习教师K.Oten

K.Oten认为,补习社的下一个市场,是本地初中及小学市场。换句话说,影子教育正向年纪更小的学生蔓延。这与中国式父母“赢在起跑线的心态”有关,K.Oten笑言就在访问前数天,才收到一名家长投诉,指读小学低年级的女儿在补习社做功课,被学校老师发现写了错字,被罚留堂三天,家长于是质疑补习社教得不够好。K.Oten说:“我用市场这个字来形容教育可能很冷酷,但正规学校这样迫小孩,的确制造了一个迫于无奈的影子市场,补习社转营,首先就可以转为教初中和小学生了。”

补习如卤肉饭 港台都需要?

被影子教育操控的不只是香港学生,在台湾,学生的经历也所差无几。

在台北火车站附近的南阳街是全台北补习社最密集的街道,又被称为“补习街”,其中一间文教补习班名叫“得胜者”。

晚上6时30分,刚刚从各个学校下课的高中生和重考生,在狼吞虎咽一顿晚餐后,鱼贯走上得胜者的教室,准备上 Gary 飞扬老师的英文课。正在为考大学冲刺的师大附中三年级学生蒋莉,从7月开始来到得胜者补习,花了新台币7万多元(约合1.66万港元)补“全科班”,也就是大学学科能力测验(简称学测,每年1月底或2月初考试)的5科考试科目:国文、英文、数学、社会与自然。

2015年11月11日,台湾英文补习教师 Gary 与学生补习。摄:陈弘岱/端传媒
2015年11月11日,台湾英文补习教师 Gary 与学生补习。

目前以市价计算,一名台湾高中二年级学生如果花1年时间补习“全科班”,费用合共约新台币10万元(约合2.37万港元)左右。

所费不菲,补习班也竞相争取更多学生,一些补习社的官网卖弄温情:“我们在乎的是你:是否能录取到理想(大学)校系,并完成梦想?”这些看来人性的广告,捕捉的是每一个学生在考试战场上“拿高分”的痛点。

中华民国补习教育全国总会总会长、台湾知识库董事长丘昌其告诉端传媒,2013年10月他接任总会长时,台湾约有两万家补教业者,2015年下降至约1万8千家,换言之,台湾补教界正在以每年减少900家的速度逐渐萎缩:“这是少子化(指生育率下降)必然的趋势。”不过,丘昌其分析,当减至1万5千家时,补习教育业可望暂时稳定平衡。

除了是少子化带来的冲击以外,台湾政府一直改变教育政策,也连带影响补习业的发展与生存。

我们这个行业就是『传统行业』,跟卤肉饭很类似,算是民生必需品,你说市场浮动,我们家附近房屋仲业者倒了,我觉得那个还比较明显。

英文补习教师Gary

中华民国补习教育全国总会副总会长、台中佳华文教机构执行长杨佳叡表示,补习班正在经历一场“教育翻转”。过去补习班纯粹是靠名师,但最近这几年,业界借助电子化教学,不但能够远距教学,例如是电子白板授课,更使现场上课既活泼又丰富。

英文补习教师Gary,最初因为玩乐团,需要一份日夜颠倒的工作,才开始做补习老师,没想到自此踏入补教业12年。站在第一线教学,从学生仅有五、六个,到现在一班两三百人,Gary对补习业有这体会:“我们这个行业就是『传统行业』,跟卤肉饭很类似,算是民生必需品,你说市场浮动,我们家附近房屋仲业者倒了,我觉得那个还比较明显。”

不过Gary也留意到,因少子化问题,台湾补教界近来也发生一些改变,他的观察是把名师请回地方、加强“区域化”:“过去我们会听到外县市学生到台北来补习,现在这个比例还是有,但已经没有这么多了,区域化的补习班,是把名师请回地方上,这是最新趋势。”

2015年11月11日,台湾英文补习教师 Gary 与学生补习。摄:陈弘岱/端传媒
2015年11月11日,台湾英文补习教师 Gary 与学生补习。

塑造每一个学生的“影子教育”

表面上看,香港和台湾的补习市场正在萎缩,但影子教育却永远跟着正统,如影随形。

在香港,香港大学教育学院研究显示,中六学生的补习比率高达72%。港大学者贝磊表示,这证明很多学生,仍然认为补习是必须的:“没有接受补习的28%,就会担心自己会否落后,即使补习未必一定有用,但似乎都值得一试。 ”

贝磊留意到,补习风气已经蔓延全球,近十年来渗入一直崇尚自由教学的欧美等发达国家。港大进行的研究显示 ,现时英国伦敦有四成家庭的子女曾经参加补习。

贝磊出生于英国,他记得自己上学时几乎没有同学去补习,即使有也会隐瞒,“因为那会被标签为能力较低、愚蠢等,现在补习则变得正常了。 ”贝磊认为,补习的普遍化是全球一体化的一部分:“其中一个原因是亚洲人移居外地,例如多伦多和温哥华,到处都是香港人和其他亚洲人,白种加拿大人发觉,亚洲人获得全部奖项了,这种突然的冲击,令人更感到竞争激烈,部分人也因此觉得有需要补习。”但他强调,补习并非“neutral(中立)”的存在,而是会直接塑造每一个学生的成长,整个社会必须认真直视。

“传统补习市场里,补习内容是学校的影子,但目前一些补习社会在学校课程之前提前教授内容,到了学生在学校里学习时,已是第二次听课,那到底哪一方是另一方的影子呢?有时候,学校反而成为了影子。”贝磊最后说。

(实习生林颖娴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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