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Sean Tierney:我不懂为什么有人说香港电影死了

为了香港电影,我大老远地从美国搬过来住。对于“港片已死”的说法,我真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端传媒记者 吕阳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6-04-14

编者按:电影季,这个城市里爱电影的人,又开始像候鸟一样,从这个戏院匆匆忙忙迁徙到另一个戏院。今年是香港电影节诞生40周年,从1913年本地电影人主演的故事短片《庄子试妻》,到战后香港电影随同香港工业发展,出口到东南亚及西方国家的唐人街,一个关于香港电影的“神话”在许多时空的观众心中驻扎下来,香港电影成为香港这座城市向外输出文化的关键媒介。转眼今日,香港电影业的萎靡早已成为大众讨论的话题,对电影的焦虑与对这城市的焦虑互相呼应,近期关于《十年》的讨论,已不再是看/不看一部电影那么简单。

然而电影的魔力从来不止于工业的兴衰,它是可以同时间一同发酵的时光变形机,将记忆、生命体验、不同时空融汇一处,产生效应。而关于“香港电影”的魔力,也从来不止于香港一城,我们寻访到三段热爱港产片的故事:自称内地最后一代港片迷的电影人魏君子;为了香港电影搬来香港,并长居了10年的 Sean Tierney;以及从百老汇电影中心开始学习看电影的香港人阿汉。当我们借助他们的眼睛,试图描摹出香港电影的某种形貌,看到的却是香港文化曾经对本城内外不同时空中人们的渗透、影响,甚至心灵某个层面的“塑造”。

 Sean Tierney 在自己最爱去的豪华戏院。摄:卢翊铭/端传媒
Sean Tierney 在自己最爱去的豪华戏院。

关于 Sean Tierney,我见过最精准的评价来自他自己。“Professionally Inappropriate”(专业地不合时宜),他的个人网站上这样写着。视乎你对他的熟稔程度,这句话阐释的层面可以有很多,但就算仅限于香港电影,也极具概括性:

Sean Tierney 从美国的霍华德大学(Howard University)取得传播学方面的博士,曾在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任教。他撰写的学术论文研究《标杀令》(Kill Bill)里的“白人性”(whiteness)、香港电影对非洲裔美国人的刻画、邵氏片场及“少林”一词的含义。

如果你要很快把他归类为“学院派影迷”,那就很可能表错情。在他个人的电影评论频道“Silver Spleen ”(Silver Screen 的英文谐音),你很快会发现他喜欢《蜜桃成熟时3D版》胜过《一代宗师》。至于去年的香港电影里,他最喜欢的是杨千嬅主演的《五个小孩的校长》,而备受称赞的《踏血寻梅》则根本没有挤进他的个人十佳。

和很多西方人一样,Sean Tierney 对香港电影的兴趣从李小龙开始,而香港70年代两大电影公司邵氏、嘉禾也乘着这股热潮,与美国电视台签约,于80年代的周末固定时段在电视上大播功夫片。电视培养了美国一代功夫片迷,到现在人们还在网络上询问当年播放的所有功夫片名单,并对一些回忆津津乐道:他们去完教堂或者看完拳击赛后,就抱着薯片看几个身手矫健的人在青山绿水间飞行。

Sean Tierney 在美国功夫迷形成期中长成,并最终因为研究的热情和盎然的个人趣味,在约十年前搬来香港,继续大量看片之余,还在 Youtube 上开设了迄今唯一一个以英文评论香港电影的频道。有时候他会在本地电影客串一些一闪而过的小角色,曾经差点获得与赌神周润发同枱玩牌的演出机会。以下为他的自述,由端传媒记者整理。

我在70年代的美国维珍尼亚州长大,最开始知道香港电影,当然是因为李小龙。我那时大概8、9岁吧,李小龙还活着呢。我在家附近一个大孩子家里看到他的海报,当即觉得很震撼。回头来看,这事跟70年代第三世界电影兴起是同步的,但真的,如果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就无法确切了解李小龙对世界的影响。

他不仅让世界注意到了香港电影,而且除了华人,来自南美、非洲的人也很容易在他身上找到共鸣。那时候的英雄电影,一般都是白人做主角。突然有一个跟我长得完全不一样的人成了英雄,还打败了跟我模样一样的人,让我印象太深刻了,以致10岁的时候,我还去学了一阵空手道。不过让我沮丧的是,我的许多香港学生,都没看过李小龙的电影。他的片子虽然是几十年前拍的,但放到今天来看,还是有许多有趣的东西,仍然能对当下有所回响,并不过时。

香港电影吸引的地方,是它展示了太多我完全不知道的东西。第一次看到一蹦一跳的殭尸时,我实在是大开眼界。

我真正开始集中看香港电影,要等到80年代初。那时电视上逢周六下午,就会推出一个“Kung Fu Cinema”(功夫电影)时段,会连着播放2﹣3部片子,很多应该都是出自邵氏。15、6岁的时候,父亲也带我去过戏院体验大屏幕上的李小龙。这种二轮戏院,通常都在所谓“治安比较混乱”的非裔聚集区,常播放一些香港或者其它英美主流地区以外的电影。

为什么警察和黑帮都拜关公?

到华盛顿读研究院的时候,我有时候会去唐人街租 DVD,都是见到什么就看什么,因为我不懂中文,完全无法通过电影简介或者导演、演员的名字来挑选电影。有时候当地的电影节,大概要照顾华人观众的口味,会放一些华语电影。有一次我在这样的电影节上看一部台湾片,旁边坐着个上了年纪华人妇女。我想她来看片子,大概是思乡了,就跟她推荐说,一会还会放香港电影。“哦,你是说一个人拿枪杀死另一个人那种东西吗?”她回答说。我扭头就不理她了,她完全不懂什么是香港电影。

香港电影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展示了太多我完全不知道的东西。第一次看到一蹦一跳的殭尸时,我实在是大开眼界。我还很喜欢关于打麻将的电影,因为别的地方都没有。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总想搞清楚我不知道的事。比如我发现香港电影里,不管开饭店的人、警察还是黑社会,都会拜同一个小塑像,但从来没人能告诉我为什么。后来我知道,这是关公。这种事很有趣啊,我现在香港的家里还有一个呢!

“在香港,要跟电影圈里的人说上话,很容易。你甚至能上网搜索到王家卫工作室的电话,然后打给他的助手,或者助手的助手!”── Sean Tierney 。摄:卢翊铭/端传媒
“在香港,要跟电影圈里的人说上话,很容易。你甚至能上网搜索到王家卫工作室的电话,然后打给他的助手,或者助手的助手!”── Sean Tierney 。

我喜欢香港电影,一直都想来这里看看。但我第一次来要等到2001年,是为了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我还记得当机场大巴从某个高架桥上一转弯时,香港那以摩天大楼为主的天际线一下子闪现在我面前,非常超现实。来了之后,我意识到,我在这里要学的东西比意想之中的更多,所以2005年我接受了一份在大学教书的工作,以更好地了解香港电影,和这里的电影圈。

我的学生常问我,为什么不访问荷里活的人。原因就是,我很难接触到他们。在香港,要跟电影圈里的人说上话,很容易。你甚至能上网搜索到王家卫工作室的电话,然后打给他的助手,或者助手的助手!2002年,《无间道》上映期间,我采访了刘伟强。在90分钟的访问里,我不停问,难道除了跟一个研究院学生谈话,你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做吗?你应该很忙啊!

我喜欢王晶的诚实

香港人似乎觉得念不好书的人,才来做演员,不然就去做律师、银行家或者医生。结果就是,当我以学者的身份与他们谈话时,他们都有点受宠若惊。我向刘青云递名片时,他说,天啦,你是一个教授。但我却在惊呼,天啦,你是刘青云。他们似乎完全不相信他们做的事情有什么研究价值。我提出要访问性格演员陈观泰(香港著名武打演员,成名作为《马永贞》,编者按)时,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因为你拍了好多有趣以及重要的电影啊。不料他说:“不,我没有。”我只好再次确认:“不,你有。”

笼统说来,我的研究是想要了解为什么香港电影是它目前呈现的这幅样子。在我正式搬来香港前,我读到有人把香港电影看做“逃避主义性质的娱乐”,但不理解为什么。当我真的定居下来,和许许多多的香港人一样,住在盒子一样狭小的房子里时,立刻就明白,人们去看电影,最不愿意看的就是和自己一样住在小盒子里的人。大家想看不同的东西、不同的地方、热闹的场面,鲜亮的色彩,因为想让电影带自己离开身处的环境。我觉得这大概为什么是王家卫的电影在香港票房不太好的原因,因为这些节奏缓慢、沉思性质的电影,一般人并不感兴趣。

王晶的电影从不让人失望,我能一直傻笑,获得彻底的娱乐。

我最喜欢的香港导演是邱礼涛,他总是能用小成本拍出水准之上的电影,这事并不容易。我也喜欢王晶,他一直保持自己的风格,并且从不讳言拍片子是为了娱乐大家并从中赚钱。这比那些拍出糟糕的片子,但却跟观众说“我这是艺术片,你没看懂”的导演好多了。其实观众心里明白着呢,我们看懂了,这就是一部烂片。

王晶的电影从不让人失望,我能一直傻笑,获得彻底的娱乐。而且话又说回来,如果我真的失望了,这事能怪他吗?你不能在麦当劳里谈论营养学,对吧。周星驰的电影,我就比较难进入。“无厘头”的魅力多半来自对语言的运用,这我理解起来有点困难。我能看懂他滑稽的动作以及对其它电影的戏仿,但我从来就不是007这类电影的粉丝,尽管我是因为饰演占士邦的 Sean Connery ,才被叫做 Sean 的。

“欢迎来到替身演员的世界!”

Sean Tierney 在《天师斗殭尸》中和蒋璐霞演对手戏。图片由 Sean Tierney 提供。
Sean Tierney 在《天师斗殭尸》中和蒋璐霞演对手戏。图片由 Sean Tierney 提供。

尽管我为了香港电影,大老远地从美国搬过来住,但对于能做电影观众这事,我就已经很满意了,没想到自己有机会能参与本地电影的拍摄。2013年底,我的朋友、电影导演陈翊恒发短讯问我:“你想被蒋璐霞(内地武打演员新星,编者按)锁喉吗?”我立刻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忘乎所以地对着这条手机简讯大叫起来:“当然!”

这样我参与了电影《天师斗殭尸》的拍摄,本来我的角色就是走进伍允龙(香港演员、武术指导)所在的房间,说一句话然后“搞掂”。但他觉得这样太无趣了,临时建议我们俩打一场!他可是刚拍完动作片《恶战》的人啊,而我呢,却只是个几乎不做什么运动的功夫片迷罢了!

但我担心拖慢片场进度,只好硬着头皮和他交手。过了一会,袁祥仁(袁和平胞弟、香港著名武打演员,编者按)走了过来,开始用粤语对我喊“快点!快点!”而且有那么一刻我瞥到元彪(香港著名动作演员,编者按)也在看我们!这真是压力爆棚的时刻,虽然事后想来也挺酷的。

终于拍完后,我揉着被踢红的脸,元彪跑来说:“欢迎来到替身演员的世界!”说实话,我突然感觉没那么疼了。

和伍允龙交手的下场,就是我身体的左半边受了点伤,而我的下一项任务就是被蒋璐霞击中,并且往我疼痛的左手边摔倒。电影中,蒋璐霞被要求穿着超高的高跟鞋,将我击倒。因为难以平衡的关系,她分别狠狠地踢中了我的脖子和脸……终于拍完后,我揉着被踢红的脸,元彪跑来说:“欢迎来到替身演员的世界!”说实话,我突然感觉没那么疼了。

我之后还在《赌城风云2》和《潜龙狙击》里有过小小的演出。虽然没什么钱,但我很享受和我从小就熟悉的演员或者导演,一起在片场工作。最大的困难是,服装师很难找到适合我的鞋子和衣服,因为我块头太大了。有时候我不得不带自己的鞋子,而我们会通过不要拍我的脚来解决这个难题。

去看看《树大招风》吧

我看了快四十年香港电影了吧,这么长时间里,它当然变了很多。有段时间,香港电影似乎只用考虑自己就可以了,因为它在亚洲市场占据主要地位。但现在不仅要和台湾、日本、韩国、荷里活竞争,而且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进入中国,就有合拍片,然后就有一系列的限制。

香港电影里有很多非常特别的类型,比如殭尸、赌钱、警察不一定是好的,黑帮不一定是坏的,这些都不能在中国拍,所以很多让香港电影与众不同的元素,都不得不取消。不过如果只拍非常关注本地议题的电影,不管是哪个地方拍的,都很难引起更多人注意。寻找资金,是香港电影面临的一个难题。

《十年》十分贴切地表达了现在香港人心里的看法,这大概为什么它能唤起这里的人的共鸣,有些地方我看哭了。

对于新出的香港电影,只要有时间,我都会看,而且我只会去戏院或者买 DVD看,即使是我因为打赌输了而不得不看的《小时代》(1﹣3)(内地著名青春写手郭敬明导演的电影,编者按)!毕竟如果你自己都不支持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最后要付出代价的也是你自己啊。

《十年》我当然看了,单从电影角度,里面有些段落很不错,但整体上并不算很出色。不过我觉得这电影十分贴切地表达了现在香港人心里的看法,这大概为什么它能唤起这里的人的共鸣,有些地方我看哭了。

我还想起吴宇森的《辣手神探》(1992年),在所有炫目的枪战背后,影片是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讲述97之后会发生什么。到了《十年》,已经能如此直白地处理政治议题了,这种巨大的转变让我吃惊。

大概十几年前就有“香港电影已死”的危机论,但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指的是什么。香港人一直在看电影、拍电影。虽然受到资本等因素的限制,但也出现了好些像《王家欣》这种小成本的出色的本地电影,而最近上映的《树大招风》在剧本、剪辑、演员及导演上都非常棒,这是我们一直在期待的属于银河映像的电影。你要是看看它,就知道香港电影并没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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