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Apartamento:高唱反调的非主流室内设计杂志

堆满衣物的古董沙发、遍布皱褶的床单、披着邋遢睡袍的作家……这才是读者想要看的、真实的居家与人生。

刊登于 2016-03-18

房子乱了点、地板脏了点,乍听之下好像不足为奇,然而,西班牙室内设计杂志《Apartamento》走的路却是大大地与主流室内设计杂志“唱反调”,违反同类型杂志一直以来的美学观点。

说起在这之前的室内设计杂志,我有着近身观察,不论是《Casa BRUTUS》、《INTERNI》、《Elle Decor》或《Frame》,诉求的读者虽不尽相同,有一点却有志一同,就是杂志内页取景的房子绝对是美仑美奂、干净整齐,照片中的屋宅仿佛还残存刚装潢完的油漆气味,却少了人的气息,这样的拍摄风格,确实蔚为风潮好一阵子。

碰!直到2008年4月《Apartamento》的出现,在杂志市场投下一颗震撼弹。翻开杂志内页,凌乱房子的一角、朋友凑巧登门拜访、看来等待照顾的植物……这些用镜头捕捉的生活场景,让人们最真实的一面无所遁形,甚至透过空间细节展露无遗,俨然成了《Apartamento》的革新精神:“一本记录日常生活的室内设计杂志”(an everyday life interior magazine)。

没人料想的到,《Apartamento》这本在视觉创意上完全跳脱主流市场的杂志,策略竟然奏效,就连创办人兼艺术总监Omar Sosa也大感意外。首先是前3期杂志迅速销售一空,第4期杂志获得英国D&AD设计大奖的“黄铅笔奖”(Yellow Pencils),英国《卫报》更在2012年评论它为“引领全球潮流的室内设计杂志”。它以特立独行的风格走出自己的路,近至在柏林、伦敦、纽约大城热卖,远则销售到黎巴嫩、肯亚、中国、台湾等地,全球一共45个国家都能见到它的身影。

《Apartamento》艺术总监Omar Sosa:“我们在意的是人,因为是人让居住的空间变成真正的家。”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Apartamento》艺术总监Omar Sosa:“我们在意的是人,因为是人让居住的空间变成真正的家。”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Apartamento》为何选择大唱反调,提倡不同的美学思维,其实可追溯至西班牙的房地产泡沫化。买房曾经是西班牙的全民运动,一年有超过80万间新屋落成,房价虽然居高不下,借贷却易如反掌,银行甚至祭出120%至150%贷款,根据欧盟统计局统计,截至2011年,西班牙全国住宅自有率为82.7%,远远领先义大利的72.9%、英国的67.9%、法国的63.1%与德国的53.4%。

当时大众热衷信贷买屋,蓝领工人刷卡购屋,中产阶级家庭则不惜举债,也要替孩子买个安身立命的居所。《Apartamento》杂志的艺术总监Omar Sosa也身处其中,当时27岁的他,才刚出社会,做着第一份平面设计工作,他的父亲提出帮他付头期款买下人生第一栋房子的想法,他自然乐意接受,并积极地寻找人生第一间公寓。

Sosa决心从室内设计杂志着手研究,期待找到一些参考依据,让他顺利购得梦想之屋。然而室内设计杂志千篇一律的家居样貌,搭配着昂贵的设计师家具,让Sosa意识到杂志所鼓吹的幸福家居,一般人根本负担不起,他不禁开始质疑起“完美无瑕的华宅”与现实间的差距,也苦思“真实的家该有的样貌”。

没多久,房地产泡沫化旋风式地戳穿西班牙的购屋神话,超过三分之一的人就此失业,银行也陷入呆帐风暴,失业的人付不出信贷,全民购屋热潮瞬间成了全民梦靥。Sosa的购屋美梦虽没成真,却让他走上创办《Apartamento》杂志之路。

在此之前,Sosa不过就是个刚从学校离开没多久的毛头小子,拥有几年设计经验,当然也曾独挑大梁设计书籍杂志,却从未有过主宰一本杂志生死的经验。满腔热情的他,对于将要一展抱负自信满满,创办一本独立杂志的念头更是蠢蠢欲动。

Sosa的想法很快获得摄影师Nacho Alegre的大力支持。Alegre因摄影工作经常东奔西跑,来往不同城市,四处借住朋友家沙发,促使他有意无意地记录起他人的生活空间。他对于一个家该有的样子,与Sosa的想法不谋而合,加速催生了这本杂志。

设计:Tsengly / 端传媒

我和Sosa第一次见面,是在2014年的夏天、《Apartamento》创刊的第7年,杂志的印量从第一期的5千本,加印到现在的50万本。当时我从台湾飞到西班牙,找到工作室座落邻近的格拉西亚大道(Passeig de Gràcia),也是巴塞隆纳最著名的一条大道,现代主义建筑师高第(Antoni Gaudí i Cornet)、蒙塔内尔(Lluís Domènech i Montaner)、卡达法尔克(Josep Puig i Cadafalch)作品全集中在此。《Apartamento》办公空间则在距离这条大道几条街区的位置,一栋摩登现代的大楼里。

一头卷发、浓眉大眼的Sosa首先来应门,挂着露齿微笑的他,缓和些许采访前的紧张气氛,他也体贴地带着我参观麻雀虽小、五脏具全的开放式办公空间。

近30坪大的空间内,装饰简单,白色浮雕天花板,吊挂颗大尺度的白色灯笼,一面墙壁展示了《Apartamento》杂志与各式客户合作的特刊,其它三面墙则分别挂了几幅曾在杂志内出现的摄影特辑海报,整间办公室最多彩之处则是地板的地砖,三种花色相异的西班牙式地砖将办公空间一分为三。

一眼望去,清一色是25至35岁的年轻男女,不时讨论,不时埋首电脑前,更不时传来嘻笑声,空间气氛活络。忽然间,Sosa回头问了我一句“这里是不是比你想像中的小很多”,我则摇摇头回答他说:“这空间长得就像《Apartamento》杂志内会出现的空间一样,很有自己的味道。”

Sosa领着我走回入口处的会议区,他率先谈起草创杂志时期的有恃无恐,创刊号的发表大胆地选择在义大利米兰家居展会场,团队上下所有人对于没有大品牌撑腰,又没有潮流名人的居家访谈忐忑不安,“尽是些对抗/远离主流、颠覆市场的内容,我们一度怀疑这样的杂志,谁会想花将近20欧元购买。”

“反应竟出人意料地热烈”,Sosa接续描绘《Apartamento》是如何在米兰发表会上一战成名,被会场上一字排开极简整洁的型录包围,《Apartamento》那毫无秩序可言的美感──凌乱不堪的沙发,一旁地上还堆满参差不齐的杂志、书籍封面,在会场上显得特别突兀,却也意外吸睛。

《Apartamento》不仅成功抢下设计殿堂众人的目光,更带来灯具大厂FLOS、塑胶家具品牌Kartell、Vitra等大厂牌广告,等于是替杂志打了一针强心计,成为强而有力的背书。

义大利自由记者Marco Velardi在此时正式加入团队,挂名总编辑,版权页从此多了一个米兰办事处。Velardi的加入,对《Apartamento》等于如虎添翼,更丰富了《Apartamento》采访海外选样,让读者看尽郊区、离岛、洞穴、海上等各式住宅,采访的国度也远及墨西哥、南非、叙利亚、泰国、日本,间接地呈现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

有趣的是,《Apartamento》总会有意无意地拜访一些难以研判美丑的住家或工作室:无论是只出现保丽龙道具、装着凌乱衣服行李箱的义大利殭尸情色片工厂(The Zombie Porn Factory);或者叙利亚歌手Omar Souleyman空空如也的家,里头只有一台电视机、挂钩吊起的外衫;以及不知名的纽约女孩,穿着50年代款式的内衣裤大方入镜的家居照……这些都让《Apartamento》多了几分“cult film”才有的恶品味或恶趣味,也让英国《卫报》以“cult magazine”来定义它。

今年高龄81、南非籍的艺术家埃斯特.玛兰久(Esther Mahlangu),过去曾加入普普艺术家安迪.沃荷(Andy Warhol)、罗伯特.罗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为BMW Art Car艺术展绘制车体而声名大噪。当《Apartamento》团队跋山涉水来到离南非约翰尼斯堡三小时车程的郊区拜访她时,才发现玛兰久的作品,跟她所居住的传统部落恩德贝勒族(Ndebele)房子外观如出一辙。

玛兰久颈上套着重达数十公斤的铜圈,披着色彩鲜艳的毛毯入镜,畅谈多年前法国艺术策展人的意外上门,让她在50岁以后有了第一次踏出家门外的经验,聊起游历过不同国家,如何以马粪取代牛粪作画,也聊起就算绕了世界一圈,家还是她无法离开的温柔枷锁。

Sosa说,每半年出刊一次的《Apartamento》喜欢探访像玛兰久这样有趣的受访者,举凡艺术家、音乐人、创作人、演员等,虽然鲜少是读者能一眼认出的人物,最后却一个个成了杂志收集到的珍奇异宝。

然而,就算是采访到国际知名艺术家、创作者,《Apartamento》也能让他在镜头前卸下武装的一面。Sosa自豪地说,当别的媒体在采访新专辑发表或是新设计登场,我们则进到受访者的家,贴近他们生活,你会知道他下不下厨、煮不煮饭,或者是厕所平常的样子,这是他最爱的一点,“重点是你可以从厨房、家具、所有细节去看到这些人的生命。”

美国艺术家雷蒙德.帕迪伯恩(Raymond Pettibon)便曾裸着上身、拿着球棒,任由一岁半儿子指着他的肚脐入镜。这位曾替美国知名乐团Sonic Youth、Foo Fighters绘制专辑封面的艺术家,在流行文化中拥有巨大影响力,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伦敦泰德画廊和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也都藏有他的艺术作品。

每半年出刊的《Apartamento》喜欢探访有趣的受访者,即使鲜少是读者能一眼认出的人物,也一个个成了杂志收集到的珍奇异宝。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每半年出刊的《Apartamento》喜欢探访有趣的受访者,即使鲜少是读者能一眼认出的人物,也一个个成了杂志收集到的珍奇异宝。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Apartamento》前进帕迪伯恩的住家,看见四处任意放满玩具卡车、怀旧棒球手套及法国吸血鬼电影海报。访谈中讨论他对棒球的疯狂执着,但因无法忍受球场噪音从未亲自到棒球场观赏赛事,矛盾的是,他却经常到演唱会现场聆听演出,言谈间让人见识到艺术家的“异于常人”。

除了雷蒙德.帕迪伯恩,插划界的传奇大师鲍伯.吉尔(Bob Gill)、瑞士作家Nanos Valaoritis、义大利家具设计师恩佐.马俐(Enzo Mari)也都曾在《Apartamento》杂志受访之列,细数这些年过半百的老前辈,Sosa开玩笑说,“我们最近才统计出多数采访对象是超过50、60岁以上的老人,前提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房子。”

撇开玩笑话,他认为这些阅历丰富的人,才是吸引《Apartamento》团队登门采访的真正原因,“加上采访年纪大的人更容易,他们知道如何应付采访,也能更放松地说出更多有意思的故事。”这也正说明《Apartamento》的故事源头,经常是有趣的人,大过空间的逸趣,“我们在意的是人,因为是人让居住的空间变成真正的家(it's people who make a house a home)。”

事实上,在《Apartamento》刊登的家居案例,不见得每一回都是首度曝光。例如美国演员克洛依·塞凡妮(Chloe Sevigny)的纽约公寓,便曾于2004年9月登上美国老牌设计杂志《House and Garden》,2009年的10月才见刊于《Apartamento》,前后间隔五年出版的两本杂志,虽意外取了不少相同角度,却拍出异样风景。

结合时尚、建筑、饮食等主题的设计部落格Cupcakejunky,便将两篇报导的照片做了简单的陈列比较。仔细端倪《House and Garden》刊出的照片,克洛依的公寓看来窗明几净,藤蔓、花朵满布的壁纸,加上装饰艺术时期的复古家具,十足的乡村风格,床边的吉他及琐碎物品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像是一个条理分明的人的住家。

同样的场景放到《Apartamento》,昏黄灯光让公寓内多了分纽约东村情调,同样的房间,镜头却多带到堆放凌乱衣物的古董沙发,厕所马桶上一幅骷髅头的炭笔画,同样的乡村风格图腾印花床单上,则多放了一枚老虎图腾的抱枕,再加上克洛依本人长发甩到一侧入镜,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狂野。

哪一种版本比较贴近真实,相信人们心中自有定断。

《Apartamento》的视觉独到之处,不仅仅来自采访内容,也来自编排功力。知名杂志平台组织magCulture创办人Jeremy Leslie便曾在其著作《The Modern Magazine》一书中分析《Apartamento》的视觉构成:图片编排总是让影像占据最大核心,没有标题超过60point大小,不管再小的图片也选择置中,这些原则加起来,便创造出一种独特的编排美学。

前述种种视觉上的创新,大部分得归功于Sosa。此外,他对于室内设计推荐新品的摄影编页,也有一套自己的诠释。他将各家玻璃水杯排列成各种星状,再由俯角往下拍摄;将木头建材排列成报表上的圆饼图、曲线走势图及折线图等;或将不锈钢的茶杯、茶壶、打蛋器等组合成机器人。他刻意去物质化,赋予物品新的灵魂,让商品不再只是一个个待价而沽的物品。

《Apartamento》位于巴塞隆纳的办公空间。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Apartamento》位于巴塞隆纳的办公空间。照片提供: 杂志现场

《Apartamento》各方面的完备,到第4期已臻成熟,这一点同时展现在经常被忽略的书背设计上,从这期开始,杂志的书背资讯被黑白相间几何图腾取代,Sosa说,“这样的图腾设计会让收藏杂志的人想要把它同时并排放置,而且可能是在他们书架上最重要的位置。”

《Apartamento》影响的不只是专业读者,还俨然成为家居设计类杂志的一股新风潮。2014年创刊的英国设计杂志《Dirty Furniture》,正是深受其影响的例子之一,该杂志以“当设计离开展示间”为主题,探讨如沙发、桌子、马桶、衣柜、电话、床等最终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封面照片则呈现出喷洒的油彩正要碰触到沙发的瞬间。

《Dirty Furniture》在创刊号的文章中,这样推崇《Apartamento》杂志:“2008年问世后,过去看是前卫颠覆,现在则蔚为一股风潮,几大家具展上也开始出现以‘真实生活’这类字眼行销家具及品牌的现象。”

创意及创新,原来就是杂志媒体原来该扮演的角色,这一点却在主流媒体追逐广告及销量后逐渐消逝;《Apartamento》则再次让人见识到创新的魅力,因而成为许多独立杂志后起之辈的表率,证明走在时代前端而非盲目从众,才能突破重围。在此之后,独立杂志在欧陆世界如雨后春笋般降生,恐怕也是《Apartamento》影响力最好的证明。

七年过去,《Apartamento》仍亟欲思动,不断寻找新的故事,为此,《Apartamento》团队保持米兰与巴塞隆纳两座城市的工作室,增加第三处纽约,Sosa经常在两地往返,偶尔飞到彼此的城市,相互交流刺激,完成这本跨城的杂志工作,杂志散发出的活力与刺激,迄今仍令人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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