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谈情说爱

乔瑟芬:爱情的叛教者

“真爱”和宗教一样,都许诺人类一份生活的意义、一份幸福。比宗教更高明之处在于,它所保证的“彼岸”不在死后,也不在来世,而在今世的现下,你一旦得到了,也就被救赎了。

刊登于 2016-02-13

#爱欲录#乔瑟芬

2015年12月31日,美国纽约,一对情侣在时代广场倒数活动上拥吻。

每年的西洋情人节,都正好在农历春节前后。前者是百货商场、知名餐厅行销甜蜜激情的重点节日;后者在许多人的记忆中,却是充满许多拉扯与不得以、苦乐参半的家庭节日。还有比这两者更遥远的距离吗?当初的灵魂交会,是如何成为后来那一大家子难以言喻的苦涩?不都是爱的结合与延续吗?

爱情:世俗的普世信仰

德国社会学家 Ulrich Beck 和 Elisabeth Beck-Gernsheim 曾在合著的《爱情的正常性混乱》一书中说:“爱情,是私生活中的神祇,是宗教消失以后的宗教,是所有信仰尽头的终极信仰。”

现代社会对真爱的定义,和人们对真爱的热切追寻,就如同人类曾在历史里仰望宗教的慰藉一般。然而这种追寻,并非全然出于人类相伴相属的本能,背后同时也有某种巨大、隐形的目的,悄悄将这些需求转化为养份,使人们对爱的热切,能够转而为自身目的服务着。

“真爱”和宗教一样,都许诺人类一份生活的意义、一份幸福。比宗教更高明之处在于,它所保证的“彼岸”不在死后,也不在来世,而在今世的现下,你一旦得到了,也就被救赎了。当上帝已死,当科学、理性、现代化的生活,让宗教失去滋养人类灵魂的力量,当资本逻辑全面占领人类生活,还有什么是比爱情更适合的神祇?

没有人会反对爱,更不可能拒绝爱。一个人是否拥有爱,以及“建筑于爱之上的美满家庭”,是人生成绩单上最重要的分数。于是,我们成了不断寻求满足的存在,在爱与被爱之间,与另一个人产生的连系,那所谓的亲密关系,就是这个新神祇给予升天得道者的应许之地。

在这个“爱情教”里,单偶制是新神祇所赐下的最大的诫命:除我外,不可有别人。而爱情—婚姻—家庭,则是新神祇许诺的乐园,既是个人生命中最理想进程,也是生命是否能达成完满的终极追寻。

被资本收编的“爱情教”:婚家三位一体

“爱情教”中的最高真理:被视为最道德、最能反映人性美好的单偶制,其实是非常晚近的产物。“为爱结婚”则是工业革命后,才发明出来的“传统”,作为个人追求自由、抵抗封建配婚制度与家庭文化的象征。

然而,近代奠基于自由信念的恋爱,一旦论及婚嫁,仍无法避免去考虑双方财产与社会阶级是否能够互惠。而自由恋爱其实也没有那么自由,它仍涉及诸多物质与无形的条件交易,只是主导权从双方家族下放给当事人。世界虽大,多数人的爱恋的对象,仍难脱透过兴趣喜好筛选出的“门当户对”。

“自由”之于婚家,仍是个不易,甚至背离的想像。其源于个人主义改革婚姻制度的过程中,轻忽了婚家制度的原有的,作为社经地位与财富资源传承管道的本质,以及促成社会稳定的目地。

婚姻制度之所以得到国家体制的青睐,是因为统治集团有了遗产和阶级继承的需求;换句话说,婚姻服务的对象不是爱,而是血缘的正统,是财富与权势的移转。在古老漫长的岁月里,婚姻和爱情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欧洲的骑士追求着淑女们、淑女们吟咏着情诗,但那都是婚姻之外的浪漫爱。在古中国,传统的妇德教育下,士绅们极少能在婚姻里得到对等的交流,好在他们的婚姻框架比较宽,不只能纳妾,还有风花雪月的青楼、教坊和江湖,里面有着才气纵横、能与这些男人们在智性上并驾齐驱的女人们。

资本主义和个人主义的兴起,并没有冲垮婚家制度。家庭规模虽发生遽变,性别平权意识的兴盛,也掀起对权力关系的反省,但婚家制度的核心精神──也就是透过“婚姻、性、血缘”的三位一体,连系起所谓社会的基本单位,其道德地位与神圣性仍没有改变。

近代各种民主理论与个人主义的狂潮,并没有造成婚家制度覆灭;相反的,家庭仍继续作为有效的社会稳定手段,被新的民主制度使用。对于国家,婚家制度能同时发挥“扶助”与“看管”的功能。前者是某种变相的社会保障制度,对于福利尚不健全,或是不想承担人权与照顾安全网等责任的国家,婚家制度为其吸纳了大部分的重担;后者则是透过家庭,发挥“圆形监狱”效能,对私领域进行德行规训,发挥个体间彼此监管的力量,达成社会稳定与社会控制的目的。

在一切价值,甚至所谓真理都被颠覆、挑战、解构的此刻,唯有“爱情教”仍一枝独秀,透过强大的文化、传统、文明与种种被公认的美德四处传播,被万人景仰尊崇。而“真爱永恒”则成了新世纪的神话,不分种族、政治立场和宗教信仰,人人都希望自己是被新神话眷顾的幸运儿。

但,只有单偶制、信奉婚家制度的信徒才是爱的追随者吗?这个大哉问,就跟每周上教堂、称自己是基督徒的人,是否都真是耶稣的跟随者一样,充满众多灰色、难以厘清,有时甚至令人难堪的违和。

如同每年的农历春节,那在婚家三位一体下,本该“有血缘就有爱”的家人们,却不断询问着个人的生活细节、比较着子女间成就,晓得如何按下彼此生命中每个禁忌按钮,让不少人得压抑扑上去掐住对方脖子的冲动。或是那始终不对盘的兄弟姊妹,甚至是始终在人生里情感缺席的家长、长辈,突然因重病或重大打击转念,想要弥补、赎回,甚至开始要求我们支付亲情义务。

也只有这种时候,“爱情教”的信徒们心中,才会闪过一丝怀疑。

以自由献祭的爱

在“爱情教”里,真爱必定是独一的、永恒的,只容许一种样貌,只容许它自身发布的定义。胆敢违禁、胆敢实践,或认可任何一对一之外的关系样貌者,必然受到社会的谴责、唾弃;除了“不忠、不值得信任”的标签外,还附带“不配得到爱与幸福”的刑责。

现代爱情的标记不是“想像力、创造力或独立精神”,而是“顺从与独占、压抑与牺牲”。透过掌握人类最深的恐惧:不被爱、生命凋零枯萎,甚至与被遗弃的焦虑,将“爱的条件”与个人的生命目标完美结合在一起,不容任何挑战质疑。

为了“家庭幸福、真爱永恒”之故,爱情多元、神秘,及难以预测、不受限制的那些部分,必须受到重重规范,就像介于毒品与药物之间的稀有物质一样;毕竟,我们不知道人们是否能明智的使用它。因此,我们有了教义,有了无数的教条规范,化身为文化、道德,甚至是对爱情的定义本身,来确保每个人都知道“如何正确去爱”。

“爱情教”中,所有爱情的正当结局,必然是婚姻;国家不只认可,还透过制度强化、奖励这亲密关系的模范正典。即使是同志的世界里,移植自异性恋世界的“婚姻”或“一对一的伴侣制”,仍被视为最高阶的救赎,是文明、自制的表现。我们不分性倾向和性别认同,前仆后继的拨开层层阻碍,要进入模范正典之中。

于是,在这个极度个人化的现代社会里,最私密的领域,却成了个人自由最不可得之处。

我们被鼓励要为自己而活的同时,却必须在封闭的关系中建构“幸福”。爱本该是两个人之间的民主,但失去爱让人恐惧和痛苦,以致任何妥协看起来都合理;这强大的矛盾,足以威胁任何爱侣们的身心健康。

我们深信牺牲是成为“更好的自己”的途径,于是,对自己的不忠显得无关紧要;所谓的亲密关系,就是对伴侣的喜好、要求甚至对方的家人妥协让步──从吃不吃辣、到对方家长对职涯、育儿方向的干涉,在共享生活的教义下,任何坚持都是次要的,个体几乎不必存在。

许多人以为真爱的条件,是完全掌控另一个人的自由。伴侣双手奉上的自由,是爱情里的最崇高的战利品,也是许多人最想要拥有的祭品。我们是如此确信,若能得到另一个人的自由,放在爱情的祭坛上,将如同亚伯拉罕献上独生子以撒,或是终身茹素的宏愿一般,换得到信仰所许诺的“永远幸福快乐(Happily ever after)”。

在这永远的幸福快乐之中,我们要求伴侣最好能够给予,并且只能从我们身上获得所有的、全面的满足,否则就是不够爱彼此,或是不够“努力”。

“爱情信仰”的正典与劳动伦理

被资本主义下的生产—消费逻辑收编的爱情信仰,也奉行着同一套劳动伦理:一切都可以透过“努力”达成。所有和亲密关系有关的建议,不管以何种型式呈现,都不脱“努力”和“经营”两大原则。亲密关系不够美好,或是得不到想要的爱情,就跟薪水不够高、升迁不顺利一样,肯定是我们努力不够、方法不对、眼光太高、自我意识太强,甚至是入错行(嫁/娶错人),绝对不是因为这个信仰/劳动伦理出了什么问题。

一对一的关系如同劳动契约,我们如何工作,也就如何去“爱”。然而,为“爱”付出时,何者是合理的最高工时呢?不论是在浪漫爱还是亲情里,一旦开口问这个问题,必定会被当做不忠不孝的背德者。如同带头罢工、争取劳动权益的劳工,会被资方孤立、分化、甚至利用媒体将其塑造为贪婪、不负责的形象。想在“爱情教”里争取差异空间的叛逆者,也会被舆论孤立、惩罚。

从伊能静、弯弯、九把刀、阿基师,到嘎嘎和宝儿,我们的社会透过对公众人物的公审羞辱,并以其生活各个层面(特别是职涯影响)作为代价,警示所有想反抗正典框架者。种种关于“小三、劈腿、烂人、贱货”的讨论,从名词上就定义了跨出正典者的人格,要确立其难以翻身。

为维护婚家正典,女人,尤其是女人的性,是特别需要严加看管的对象,儿童权益则是核心家庭作为社会神圣、不可侵犯之单位的终极王牌。尽管许多关于“保护妇女儿少”的说法,始终缺乏一致性的科学与社会性证据,也往往充满对性别不平等的双重标准。好比女性偏离正典的下场,通常比男性更惨烈;也好比“为了孩子”这样的呼吁,只会在离婚议题中出现,但是一谈到世代正义就忘却。

我们在意家庭形式的完整,也反映在对单亲家庭的歧视上。连许多情感不睦、在婚姻中痛苦万分的夫妻,仍相信形式可以提供给孩子的,一定超过平静稳定的单亲、隔代教养或组合家庭。他们死守着婚姻的空壳,却不曾思考一个冰冷、缺乏情感互动的“家”,是否真能给孩子更稳定健康的成长环境。

被资本主义收编的“爱的劳动”、对“爱情教”信徒在今世获得救赎的保证,掩盖了阶级、社会结构持续制造不平等的现象,也忽视了在爱里扼杀自由,只会让心底渴求如弹簧般反弹回来。爱情的叛教者,何止坚持不屈服的酷儿们呢?那些坚信ㄧ夫一妻的信徒,不时陷在试诱中,“通奸”的历史就和忠诚神话一样悠久,讽刺着“爱情教”里,似乎缺乏了什么让爱可以呼吸、延续的关键因素。

爱情的叛教者

于是,有一小群激进的、宣称“爱情教”是扭曲的信仰、坚绝反对婚家三位一体的疯子们,他们坚持:爱不应该只有一种形式。真实无伪的爱,应该包含着自己及对方全然的自由,允许不再选择彼此的权利。

如今多数单偶关系里,并不允许这种“选择”的空间,不管性别认同与性倾向如何。你当然可以离婚、可以分手、可以同时和一个以上的人交往,但是,你的“选择”不会受到社会认可,还要承担沉重的道德批判。公领域最热门情感话题,除了如何为关系“努力”,就是暧昧指数、干妹妹、工具人、男女间有没有纯友谊这类。其历久弥新的程度,反映的也是我们对于“选择”存在的事实,有多么不安,总想设法管制、定义、安放所有关系。

不再有这个“选择”的空间,却是大部分关系里,爱情死亡、窒息的关键。其实有“选择”,不代表每个人都会这样做。即使单偶制不再被奉为唯一真理,可能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单纯的伴侣关系;毕竟用身心灵去爱着一个人,经历爱情每个阶段的酸甜苦辣、建立起亲密感与相处默契,是很耗心神体力的。

可是,在独尊单偶制的“爱情教”里,不管是交往还是婚姻关系,爱的自由跟包容常常不见踪影,而被独占的要求取代。让对方快乐并获得最大利益,不再是关系的中心。不只我们认为自己对爱情和婚姻家庭有众多义务──包括自我牺牲、无视伴侣双方人生阶段或成长速度、方向的不同,无视情感难以延续后,彼此的冷漠与情绪虐待。连社会对亲密关系的认知也是如此,并视之为“忠诚”的美德。

只是,道德或负责与否,并不是一张僵化行为清单。适合某些人的感情模式,不见得适合世上每一个人。所谓“忠诚”,不该只有为对方努力的心愿,也应包括坦诚面对人生中每一阶段情感型态与需求转变,不让任何一方委屈求全的决心。

如何在爱情里放下控制的欲望,愿意承认对方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即使不再选择我,她/他仍可能感到快乐、满足,仍值得我的祝福,是现今爱情神话里最缺乏的。也许,这也是僵化窒息、利用人性害怕与恐惧多过于爱的“爱情教”最需要的解药。

把多元、神秘、允许意外和未知的部分重新还给爱情吧!拓展我们心中对爱的理解和想像,让其继续鲜活,领我们顺着生命之河而下吧。

爱能使人窒息,也能使人自由。

(乔瑟芬,伴侣盟理事、媒体与表演艺术行政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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