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2016台湾大选

张钊维:民主2.0──政治必须关乎天人之际

当一个民主社会遭逢根本差异的裂变冲突时,该如何共处一室?这个“如何共处一室”,就是台湾从民主1.0到2.0,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

刊登于 2016-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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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日,台北,选民观看第二次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直播。摄:Chiang Ying-ying/AP
2016年1月2日,台北,选民观看第二次总统候选人电视辩论直播。

对我来说,今年台湾大选最有意思的现象,不在于中华民国可能出现第一位女总统,也不在于国民党有可能分崩离析,更不在于民进党有可能完全执政,而在于,出现了两个与宗教团体有牵连的新政党:民国党,以及信心希望联盟,并且,它们俩都蛮活跃的。

不少报导指出,民国党的成立乃是依托于妙天禅师本身的信仰组织。除了党主席与多位重要干部是妙天的信徒之外,新竹县市作为民国党的重要基地,也透露了它跟妙天信仰网络之间的地缘关系;盖多年以来,新竹科学园区以及清华交大的许多高科技新贵或是理工师生,投入妙天门下,在研究尖端科技之余,修习妙天特色的禅法。

信心希望联盟(简称信望盟)则是以基督教为基础的政党,吸纳了包括信义会、浸信会、循理会、灵粮堂等等不同的新教系统。跟民国党类似的是,这些新教信徒,多的是年轻都市白领、科技人、文化人;在这个意义上,这两个政党的成立,跟太阳花运动之后出现的时代力量、社会民主党等等,一样都是后婴儿潮世代之政治意识与政治路线的高度展现。

“后婴儿潮世代”这个概念,或需另一篇文章来讨论分析之;而在此之前,我认为,对华人社会的民主发展来说,更重要的是该如何认识宗教与民主政治之间的关系。论者或谓,无论民国党或是信望盟都充满保守性格;民国党的命名由来取自中华民国国歌当中“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它们尊崇国父孙中山先生,誓言继往开来“承担历史未完成的一统中华大业,迈向世界和平。”这样的话语,恐怕对于许多自认民主先锋的年轻人来说,是早已经被扔进垃圾桶的、国民党风格的老八股了。而信望盟则是始终背负着反对同性恋的标签,而“反同”对自诩多元进步与世界接轨的青年人来说,更是不折不扣的政治不正确。

民主关键是如何共处一室?

然而,对我来说,在这个台湾民主或将从1.0转化为2.0的阶段,保守或进步、多元或单一,洵非关键重点;毕竟,一个民主社会里,激进者有之、保守者有之,不能够轻易以管窥豹。重要的是,当这个民主社会遭逢根本差异的裂变冲突时,该如何共处一室?这个“如何共处一室”,就是台湾从民主1.0到2.0,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

作为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的中华民国,以及作为华人社会最早民主化的台湾,其民主1.0的形成,基本上是照抄西方政治教科书上的SOP:从宪法、三权分立(被孙中山改成五权分立)、选举与被选举、票票等值、普遍公民权等等,各种民主制度的表面要素一应俱全,然而骨子里则是充满各种世俗主义的丛林游戏规则、冲突协商与翻江倒海;讲究的是选前选票精算、选后利益分配,闽南语谓之“乔”。民进党籍的前行政院长游锡堃说:“民主就是自作自受”,而如果用德国政治哲学家韦伯的观点来看,这是不折不扣的工具理性;在这种工具理性底下,台湾社会的选民们以四年一度大选的节奏,一起过一把国家主人与民主生活的瘾。但是,有了民主1.0之后,这个社会这个国家到底要追求什么?想追求什么?民主是手段还是目的?摸着了石头,还要不要过河?河对岸风景该当如何?该如何达成共识?这样的根本问题,始终不被认真考虑;于是,到今天,在民主的外衣底下,各种谩骂、仇视、奚落凌驾于公共讨论之上;反正,选赢一条龙、选输一条虫。

摆脱成王败寇的思维

台湾在1.0阶段的共处一室,就是大家接受这“选赢一条龙、选输一条虫”的游戏规则。这其中,让彼此放下武器暂停厮杀的因素,并非真的达到什么共识,而是一方强力压过另一方,或是双方两败俱伤;说难听一点,这其实依然是成王败寇的演义小说思维,或者是传统漳泉分类械斗或帮派火拼的现代版,只不过,民主的外衣让彼此的对抗与仇视看起来不那么血腥罢了。

如果民主失去了寻求共识(在此并非指停火共识)的功能,如果民主仅仅只是为了调停双方冲突,只是为了“乔”事情、“乔”利益,那么历次选举之间所埋下的不满与敌意,非但不会因下一次的选举而解决,反而只会是为未来可能爆发的内乱甚或内战,累积火药能量。

20世纪以来,当代社会日趋复杂,异议与冲突在所难免;而我们都还生活在17世纪以来的民族国家架构底下,如何在疆界之内、差异之间寻求共识,求同存异,其实是吾辈不能不正视的关键问题。而这个关键问题,恐怕是华人社会面临民主转型与升级,最困难的挑战。

盖华人社会擅长以己度人,以自我亲族以及本乡本土为中心来衡量世界,人类学家费孝通称之为差序格局,用历史学家杜正胜的话来说,就是同心圆史观。虽然在西方社会也不例外,所谓欧洲中心世界观是也;然而,欧洲历经两次大战、帝国解体,遂逐渐从人文社会科学开始,发展出去殖民、去中心化的思维与实践。反观以汉人为主体的华人社会,至今还未能从自身与他者遭遇碰撞的经验中,提炼出更为平等的对应思路;以华夏中心自居的中国,依然沉溺在鸦片战争以来的创伤症候群当中,特别是如此。

这种平等的对应思路,可称之为水平面上的同理心,其实是在寻求共识时,不可或缺的基础。这方面的匮乏,或许还可以透过知识锻炼、交流学习,乃至商场与外交场合的交手,来逐渐弥补;近年来,台湾其实在这方面的知识有不少的引进与累积,谓之多元化,允为华人社会中较有成效的。但是这只是治标而不治本;另一个垂直面上的想像力,其匮乏或不足,却可能是普遍华人社会进行民主转型或升级时的硬伤。此一垂直面,即天人关系。

宋楚瑜公布副手是民国党主席徐欣莹。摄 : 张国耀/端传媒
宋楚瑜公布副手是民国党主席徐欣莹。

超越性想像空间的匮乏

华人社会自绝地天通以来,专注于发展人世间内在的关系,基本上就是一个现实主义主导一切的文化体。除了现世此在的伦理次序与利益链条之外,华人社会对于现实之外的来世或乌托邦、对于超越此在的超验精神世界,乃至宇宙本体的道理,并无进一步探求的意愿与想像力。即便有了,也多半为了现世此在的利益,而非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来世或精神追求;周文王把易经从宇宙论降格为算命工具,就是如此;从具备本体论精神的道家转化为诵经炼丹求长生的道教,也是如此;有妈祖、关帝、无极老母等等族繁不及备载的民俗信仰来求福祉、保平安,却无相应的神学提炼来加以升华,更是如此。

这种现象,我称之为,超越性想像空间的匮乏。

反观西方,基督教发展成为最重要的超越性想像空间,占据了西方文化心灵的关键位置。即便基督教在后来因为新教改革、科学革命、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发展,乃至相应的宪政民主革命,而失去了原本统制天上地上万事万物的地位,但是它所打造出来的超越性想像空间,并未随之消逝,而是让位给了科学、宪法、乌托邦,乃至共产主义;同时,也正是因为这超越性想像空间的持续存在也持续作用,所谓普世价值,所谓人权、自由、民主等等,方有其着床之处;亦即,那些普世价值,其实是在天上,而非人间。

于是,面对差异如何寻求共识?如何不是仅仅停留在现实层面的丛林法则?西方人将问题输送到超越性想像空间去处理。在早期,宗教是唯一的、至高无上的裁判,后来多了几种可能:诉诸宪法、诉诸科学、诉诸乌托邦理念等等。而不是像台湾那样,仅仅诉诸总统府或立法院密室中的“乔”国老们。

以宗教、科学、宪法、乌托邦保存超越性想像空间

也就是说,未曾绝地天通的西方人,他们先后以宗教、科学、宪法、乌托邦来保存其超越性想像空间,进而可以置放寻求共识的各种工具与基本原则,而不是任由人世间的竞争谩骂厮杀泛滥成灾。所谓民主机制,也是从那超越性想像空间衍生而来的,而不是从政治学教科书上抄下来的。

而我以为,台湾若真想要从民主1.0升级到2.0,那么,下一步绝非照搬政治学新版教科书,而是要面对自身文化本体在绝地天通之后,超越性想像空间被现世主义极度压缩甚且斩绝的后果,进而探求如何重新面对天人之际、面对前世来生、如何续地天通;如此,方有可能创造一个华人自己的超越性想像空间来置放各种终极问题,绕开各种现实角力所形成的死结,以及所催生的恨意,继而打开产生真正共识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看,目前的民国党与信心希望联盟,虽然离那个空间的出现还很远,但却至少至少是提醒了吾辈,宗教作为一种超越性想像空间,在民主发展过程中,可能扮演的角色,其实远比论者所担心的顽固或保守,还要有其深远意义。

辩论神学/佛学基础、底线依据、终极关怀

至少,当宗教乃至神学佛学明摆着作为政党党内政治讨论的终极关怀之一,就可以让敬天、畏天的那个“天”,不再只是模模糊糊的说法,从而对于人世间各种争斗、各种德行的底线,有了明晰的辩证依据。而党内外的各方论者,进一步可以针对那个神学或佛学基础、那个底线依据、那个终极关怀进行争辩,从而展开对彼岸想像的讨论;有了这样的讨论,那个得以让各种异议共处一室、产生共识的超越性想像空间才有可能被打开,继而宪政、科学、乌托邦、普世价值等等原本是拿来主义的横的移植,才有可能在本土的精神心灵当中找到真正着床的所在,而不是被现世主义的“乔”国老们当作密室协商的玩物工具。

政治必须关乎天人之际,这是华人民主2.0的真谛所在。这要比千百年来,宗教在华人社会中,每每作为避世或遁世的修辞,或是做为政治幕后的大型桩脚、藏镜人、金主,而降格为现实主义的打手或玩家,来得更能提升当前吾辈对于政治参与,乃至对于民主宪政的觉悟。舍此,吾辈就会老是停留在1.0阶段,摸着石头不知过河,还沾沾自喜为民主先锋但其实是糊里糊涂地和稀泥。

所以,我期盼诸君,能够因着此次大选的因缘,得以仔细观察这两个政党的内部运作,甚至参与到其中终极关怀与天人界线的公共讨论当中。一言以蔽之,台湾要能够从民主1.0演化到民主2.0,那么就要寻找到续地天通的法门,重构天人之际的关系;当前这两个从本土产生的宗教背景政党,或许是冥冥之中,正走在这条寻找与重构的必经道路之上。

(张钊维,台湾纪录片导演、文化评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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