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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落老兰?兰桂坊的前世今生

兰桂坊是一个迷幻城中城。它既不“本土”,也不见得只管崇洋。那里有过世界第六大的士高,也产生过“文化海啸”。那里叛离丶放荡丶醉生梦死⋯⋯一转眼中国大陆也要打造“兰桂坊”,然而知道兰桂坊的故事的人该懂得,兰桂坊只有一个,兰桂坊不可复制。

特约撰稿人 冯敏儿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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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的话 ] 谈论城市的欲望空间,怎少得了LKF。今晚落老兰?这地方集结了太多记忆、又永远无暇去记忆。节拍,与酒,与欲望,它永远面目迷幻──即使它的黄昏里集结着大量举V字手自拍的游客。而没错,就是这个随70年代末Disco时代来临而起家的兰桂坊,曾经是那样一处讥讽传统、宣扬个性与自由的地方。这里有夜夜豪客把妹,也曾经有铭志六四的文人艺术家聚脚地。“夜宿兰桂坊”,而我们只能说时光之中有着太多故事,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访问明星DJ、协会董事、酒吧老板、夜蒲常客……共同讲述一个、一千个兰桂坊的故事。

摄:冯敏儿
摄:冯敏儿

兰桂坊是一个迷幻城中城。

它从七十年代渐露端倪,至九十年代一举成名天下知;再到如今奢糜铺张,夜夜笙歌舞不停,兰桂坊依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基调:

不羁狂野,热爱自由;尽管放荡形骇,醉生梦死,却是难得糊涂;酒过千杯,换来千个传奇,──何乐而不为?

而其实,兰桂坊既不本土,也不见得只管崇洋媚外!从七十年代到当下,差不多每一个时尚名人、风流名士、大小明星、旅港外国人,都必须到此一游。

为兰桂坊揭开序幕的,是绝世的经典的士高 Disco Disco(DD),那儿不但华洋云集,更是从带有各种性别和种族歧视的上流社会文化中,叛离出来的奇葩,“只要有型,谁都不会被受歧视,即使你来自华富邨、深水埗。”

据说,摇滚巨星 Rod Stewart 、麦当娜,奥斯卡著名演员 Sean Penn ,以至英年早逝的艺术家 Andy Warhol ,也曾经在 DD 的舞池上留下了绝世芳踪。 你或许知道,DD 曾经是世界十大的士高之一,排名第六。

01 生于“周未狂热”

兰桂坊生于“周未狂热”(Saturday Night Fever)的文化海啸。

七十年代的 Disco (的士高)文化,从电影银幕席卷全球,给当年的年轻人带来巨大冲击,多少少男少女为它倾情,同性恋者得到伸张,时尚品味大放异彩,而那时的香港人,一般还生活在各种保守的中西文化传统之中。

著名 DJ , Disco Disco 的始创功臣 Andrew Bull 认为,“60 年代的西方学生运动,只能在香港引起有限关注,但的士高文化却为我们带来改朝换代。

Disco Disco 在 1978 年 12 月于兰桂坊开业,就在现时的 Volar Club 位置。当时的兰桂坊只是一条污糟混乱的“垃圾街”。据说, 1880 年的兰桂坊为不少西方性工作者的聚居地,也曾经是“媒人婆”的大本营,所以也叫“媒人巷”、“红娘巷”。

而这些史前史,现在都只是为了衬托兰桂坊的传奇而存在,因为人们总会问“未生之前的你,从何而来?”那么这样的答案,大概可以助长一些联想。

02 兰桂坊祖父 Gordon Huthart

如果盛智文被传媒捧为“兰桂坊之父”,那么 Gordon Huthart 应该被追封为“兰桂坊祖父”。

他是当年连卡佛总监 Robert Huthart 的儿子,他在那个同性恋还是非法行为的年头,提出了公开的挑战,为派对的权利、个性文化,摇旗呐喊。他创办的 Disco Disco 甫一开张,随即声名大噪,几乎被人们奉为神话。

DJ Andrew Bull 忆述当年,那时他还是半岛酒店 The Scene 的士高的常驻 DJ ,他说:

“ Gordon Huthart 常来故意和男人跳舞,因为他知道自己会被保镳赶出去。 Disco Disco 是 Gordon Huthart 的代表作,那儿的每个人都予人很酷的感觉,不论来自华富邨或是深水埗,每个人都有不同寻常的一面,像是新生精英阶层,而且那是因为这个人有独到见解和创新思维,而非出身富贵。”

Andrew Bull 看见的 Disco Disco ,是一个讥讽老旧传统、繁冗礼节,宣扬个性与自由的地方,他说:

“每个夜晚,大家都在尽情释放人性本我,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们以崭新方式探索各种可能。”

前警员 Mike Smith 则在其著作《In the City of Dragons》中写道:“ Disco Disco 是向摇摇欲坠的殖民化道德观念发出的首次也是巨大的嘲弄。”当时门票 40 港元的 Disco Disco 引来了各种各样的客人,从电视名人、流行歌星、模特儿、设计师、发型师、摄影师、艺术家,到纺织大亨和国际巨星,如 Rod Stewart 、 Madonna 、 Sean Penn 、 Andy Warhol 等等。

想感受昔日 Disco Disco 的气氛,可收听 Andrew Bull 在 Disco Disco 的经典音乐收录(soundcloud.com/dj-andrew-bull)。

03 盛智文登场

Disco Disco 于 1986 年结业, Gordon Huthart 把它卖掉。 1983 年,盛智文(Allan Zeman)的“加州餐厅”开业,著名的 Club 97 俱乐部,也同年在 Disco Disco 的对面展开了延续至今的事业,今天仍然是同志胜地。

翌年,盛智文更以3千2百万元购入整幢加州大厦,多年下来的收购行动,已令他成为兰桂坊产权的最大持份者(7成业权)。就因为他的独具慧眼,乘时而起,更获得港府的赏识, 2003 年被委以重任,主管和改革海洋公园,因而广为香港人熟识,更被香港传媒封为“兰桂坊之父”。

这位来自加拿大、德国出生的犹太裔香港人(入了中国籍)是位公认的商业奇才。2010年他决定把加州大厦推倒重来,重建成一幢为娱乐事业度身订造的新加州大厦,12月初就会全数入伙。

由盛智文一直在背后支持的非牟利商会“兰桂坊协会”,其受薪董事 Tommy 方亮璇指出,加州大厦的前身是一间旧式超级市场,在加州餐厅出现之前,香港极少正宗西餐厅,香港人除了港式“豉油西餐”的选择外,就得上大酒店品尝。

自此,兰桂坊出现了很多外国人经营西餐厅,成为香港西餐文化的发祥地。现时协会的100个会员中,约有40%是餐厅,50%是酒吧,10%是 clubbing 的会所(经济规模当作别论),而地理界线已经延伸至 Greater Lan Kwai Fong(大兰桂坊),而不再仅仅是德己立街一段小社区了。

04 首个“夜蒲股”问世

现时 clubbing 之风盛行于兰桂坊一带,全港的 clubbing 会所都集中在兰桂坊一带。都是高消费类型,开一支香槟酒,等闲是以一、二千元消费起计的,亦唯有这样才能负担得起超高昂的租金,这个潮流约始于 11 年前。

2004 年, Magnum 集团的 CEO 、耀才证券行的行政总裁黄熙仁(Rocky Wong)创办了喜喜会所(Hei Hei Club),奠定了时下 clubbing 文化的初型,成为本地年轻人的 clubbing 典范。

Hei Hei Club 后来变成 Billion Club ,再改成 Dizzi Club 。其后 Rocky 更打造了占地过万平方呎,极尽奢糜,气派超凡的 Beijing Club 和 Magnum Club ,并在2014年的3月成功上市,成为香港首个“夜蒲股” Magnum (2080),令兰桂坊娱乐场所的脉搏,翻译成股票市场惊心动魄的波幅,更在今年3月成功转售予内地家电集团奥克斯的董事长郑江,用来在香港借壳上市, Rocky Wong 套现4亿元。

另有业内人士指出,兰桂坊有很多 clubbing House 都是开了一两年后就突然结业,却不会跟你解释原因,然后很快地又会以全新面目──全新名字,重新登场,其实都是同一个老板。

在兰桂坊夜蒲为乐的年轻人,无论是本地姜还是鬼妹鬼仔,一见有新场就会蜂拥而上,就好像大家都在争相分享那位新登场处女的初夜权一样,令初创的新场,例必天天爆满,经营者就是要赚你头一段。等到热情消退,不再新鲜,就依样画葫芦,照办煮碗,以至令 Tommy 也慨叹:

香港人大都贪新,甚至忘旧!就像香港商场文化的缩影。那些 clubbing 的消费群,不少都是富二代,豪花的金钱也许都是他们的父母的,即使经济低迷,对他们都影响不大,令 clubbing 持续得到支持。”

05 有些人,随著 64 吧的结束离开兰桂坊

笔者曾在1990至2004年期间不断进出艺术人与传媒人集中地的 64 吧(Club 64),既是酒保也是常客,对昔日的兰桂坊本就耳熟能详。

只是自从 64 吧于 04 年结业之后,那些随着64吧的结束而离开了兰桂坊的中外客人,大多均与今天的兰桂坊不相往还,不过那些还历历在目的过去,还是不会忘记。

64吧的由来是因为“毋忘六四”,始创于 90 年,主持人 Grace Ma 马丽华还记得当年是《号外》杂志的陈冠中,受到 Disco Disco 的感动,首次提出把兰桂坊打造成酒吧街的概念,其后即得到某位政府高官的认同,并着手整顿兰桂坊的“垃圾街”污名,为后来者开出了泱泱大道。

位于荣华里的 64 吧,开业之初,旁边的食肆都只在日间营业,晚上便空出了很多空地,可供我们露天买醉。到 95 年之后,食肆见有利可图纷纷营业至深夜,还领了酒牌,便把 64 吧迫回到门前的丁方之地。

但 64 吧最重要的,还是每逢周末,酒吧的内厅都会挤满了人,因为有很多人在 jam 歌,玩各种乐器的即兴演奏,通宵达旦,成一时佳话,是另一个版本的“周本狂热”。

Grace Ma 忆述 1992 年除夕夜的惨剧,一万五千人拥进只是弹丸之地的兰桂坊,结果酿成 20 人惨死的人踩人悲剧,那就发生在德己立街的斜坡转角处。其实早在惨剧发生之前的万圣节已出现的大量群众,已经令 Grace Ma 深感不安,但还没想到后果竟是那么严重。

惨剧过后,兰桂坊的生意一落千丈,自此每逢大时大节,警察就会实施人流管制,令常客和员工都如同走难,需要过五关斩六将。当年整个社会对兰桂坊的幻想和误解,近乎宗教狂热,是何其地盲目。

“然后因为 97 回归,香港云集了4千多位来自全世界的传媒人,因为 64 吧邻近香港外国记者会,为数极多的传媒人出入,成为一时无两,云集了各国传媒力量的场所。”

Grace 说:“然后就是 2001 年的九一一事件, 64 吧竟出乎意料地生意大好,原来所有老外朋友都需要出来 airing (透气),因为眼光光睇住整幢世贸大厦倒下来,每个人的心情都极其沉重,压力奇大。后来我发现每当有大事发生的时候,人们就很需要一个地方聚首一堂,互相慰藉。”

2003年沙士也是如此。Grace 说:“ 2003 年沙士爆发,整个城市陷进一遍愁云惨雾,但我们还是有不少客人无惧疫情,大都是很多年的老朋友,尤其有很多艺术人,当大家都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们看待世界的态度就很不一样,他们照样会热情地拥抱,令我深被感动,但 64 吧始终是个公众地方,更因为我曾从事医疗工作,实在非常担心病毒通过间接传染而扩散,还幸大家都相安无事。”

“然后就到了 03 年 7 月 1 日的五十万人上街游行,那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一度强心针,大家又变得很开心了,因为那些年里,整个香港都非常消沉。但这边开心完, 04 年的 64 吧就遇上业主卖盘,大幅加租,被迫结业。”

犹记得 2004 年的 10 月 31 日, 64 吧结束营业的那两天的场面,何其壮观热闹!多年熟客纷至沓来,为那昔时浪漫的此情不再,痛快一醉。然后 Grace 放下了 64 的包袱,搬到了上环,换上 71 吧的招牌,昔日 64 吧的客人亦分流到 Sense 99 和 71 吧,没有人再留恋兰桂坊这个地方了。

06 Le Jardin Club,大豪客的隐蔽后园

与 64 吧毗邻的 Le Jardin Club ,是一间拥有廿多年历史的隐蔽清吧,藏身在后巷山边,全不起眼,甚至有点破落残旧。

酒吧经理 Jackey 曾经在香港外国记者会(FCC)、兰桂坊酒店顶楼会所工作过,面对过三种不同类型的客人。他说:

“ FCC 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入会,客人除了记者、出版商、摄影师、文化人,就是大律师、医生、建筑师等。兰桂坊酒店的客人则是富裕阶层,但因为太过 formal ,客人反而没那么乐意花钱,小费亦不多。”

“那儿有不少喜爱夜蒲的富家子弟客人,都喜欢不停转场,因为那才叫「型」,常听他们大声地吹嘘:「我今晚去咗六、七度呀!你又去过边度呀?」相反地, Le Jardin Club 的客人都很忠心,像我们一类的小店,对待客人的态度,更像朋友。”

“其实很多鬼佬都不太喜欢酒店的 formal ,而我们的环境,就似泰国芭提雅那些原始的隐蔽酒吧,可以让其在这儿玩得疯狂,甚至脱剩内裤,疯狂跳舞。只要他们玩得开心,便更乐意花钱,小费也非常赏心悦目!”

Jackey 指出:“我们昔日有很多鬼佬豪客,他们都在港生活和工作超过8年以上,自认很熟识香港,甚至自称香港人,他们等闲可以一晚花费 5、6 千元,豪请场中不相识的客人饮酒。他们是那种做一单 deal ,等闲便是过亿元交易的人,亦因此工作压力极大,对他们来说花费十万八万,就等于我们花费几百元而已。但即使他们在晚上都表现得非常热情,日间却是判若两人,异常冷淡。兰桂坊的日与夜,简直是变身一样!

Jackey 说去年占中期间生意暴跌,现在亦大不如前:

“我计算过,单是去年,我们就有 15 位居港多年的熟客离开了香港,去了新加坡、上海、北京、台湾或回归祖国,他们说:「很喜欢你们的酒吧,但香港的经济实在太差了!」留下来的,昔日来港工作的丰厚住屋和子女教育津贴都没有了!”

07 自由行在兰桂坊:旺丁不旺财

云咸街和上环一带的 SoHo 区的酒吧文化,可说是兰桂坊版图的扩张和叛离。始作俑者是 2002 年在云咸街开业的,杨受成长子杨其龙主理的高级餐厅会所 Dragon-i 。其后因为租金愈来愈昂贵,很多著名酒吧、餐厅都纷纷各奔前程,近年更移师到西环尾和坚尼地城一带。

自 80 年代中期,已经流连兰桂坊,最喜欢昔日兰桂坊街头气氛的 Peter Fung ,廿多年来便长年在老字号德国餐厅 Schnurrbart 打趸,他见证着:

“香港的酒吧街文化,绝对是源出兰桂坊。外国人不管来自那间酒吧,都爱拿着啤酒站在街心聊天,今日的人流,较诸昔日,差得远了!”

对于近年举目皆是的自由行旅客“迫爆兰桂坊”, Tommy 和 Peter 都认为:

“其实是一种错觉,他们只是一班头颚颚的人群,仅是到此一游,绝大部分都不会坐下来消费,他们亦进不了设有会员制的 clubbing 会所,自由行旺丁不旺财!”

摄:冯敏儿
摄:冯敏儿

08 复制兰桂坊?

然而最大争议的热话,除了盛智文个人拥有的全新加州大厦的落成即将全数入伙,标志着兰桂坊向高空发展的娱乐事业一切就绪,还有盛智文扬言要在国内打造8至16个国内版兰桂坊的豪言壮语,而第一个便将会在今年底于前海诞生。

但我们不禁要问,兰桂坊可以被复制吗?内地不是有很多仿照兰桂坊而创建的著名酒吧街吗?例如北京的后海,上海的新天地,还很有自己的特色。而即使那些极尽豪华的夜场,也在国内到处开花,亦早已超越香港人的想像,那么“兰桂坊”的概念究竟是什么?

忙于创业的这位“兰桂坊之父”没空回答,答案可能会在年底揭盅。但此刻,听听兰桂坊长期拥趸 Peter Fung 的分析,或可供我们事前参考,他说:

“兰桂坊诞生的 30 多年以来,也是国内开放改革的同一个历史时刻,这些年来,外国人来港经商,都一定会去过兰桂坊,他们再通过香港这个踏脚石,走进国内,也会同时将兰桂坊的文化想像带进了国内。于是乎,兰桂坊变成了一种象征,人们一想到夜蒲、沟女,就第一时间想起「兰桂坊」三个字。但实体的兰桂坊是不可能被复制的,它是由当年一间间小铺,慢慢地营造出来的一个社区文化气氛。

后记

兰桂坊从无中生有,距离 Disco Disco 的启蒙时代,一晃眼已经三十多年。现在的兰桂坊走向高端、精致化,而其主体消费群还是西方人和上流社会,但毕竟酒吧文化源于西方,亦是西方生活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

而实际上兰桂坊最吸引人的地方,正是让我们可以较轻松地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中外朋友,把酒谈心,互相理解。

另一方面亦会有人指责,兰桂坊是香港的耶路撒冷,充斥对白人的欲望与崇拜,也许反映一定程度的事实,但这种批评反过来也会助长狭隘的民族主义,造成既无益也无聊,排斥异己的仇视情绪。

尽管兰桂坊已不再青春可人,但青春的躁动不会停息,欲望也不可能被绝对操控。酒是中立的,大和尚当街向途人伸出要钱的手,很无耻,但也是中立的,你可以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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