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香港区议会选举

伞兵与教授:如何打一场“离地”的选战?

一个是29岁的金钟占领者,一个是大学地理教授,投身2015香港区议会选举做政治新人,希望再造社区民主。

端传媒记者 何雪莹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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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香港区议会选举的焦点之一,是2014年占领运动之后投身议会政治的新人──舆论称他们为“伞兵”,“雨伞”的“伞”。

社区组织西环飞跃动力举行区议会选举誓师,3名成员刘伟德、叶锦龙及伍永德宣布分别出选中西区大学、石塘咀和西营盘选区。摄:王伟洪/端传媒
社区组织西环飞跃动力举行区议会选举誓师,3名成员刘伟德、叶锦龙及伍永德宣布分别出选中西区大学、石塘咀和西营盘选区。

金钟防线大佬:战友分道,投身区选

29岁的刘伟德和他的两个伙伴伍永德、叶锦龙,就常被称为“伞兵”。

在雨伞运动期间,刘伟德的身份是金钟占领区“东防”的老大,驻扎金钟79天,绰号“大旧”(大块头);叶锦龙是他防线的战友,人称“爆seed”(爆发潜能)的伍永德也是占领区某物资站的首领。

听到“伞兵”这词,刘伟德豪迈地笑一声:“多余!”“全港四分一人都到过占领区,”他说,但标签无用,参选区议会的占领者,理念仍然是南辕北辙。

他12岁离开香港,到英国中部的Shrewsbury读书,是伦敦大学法学学士,也曾接受过英国海军训练。“大旧”,人如其名,他身型魁梧,每个星期都会抽出五、六天跑山、健身,更练习自卫术。占领时,因这身好武艺,他成了占领区的“防线”领袖,负责筑铁马、巡守占领区。正如他说:“边防的人大多是勇武派。跟占领区中心的『嘉年华』文化有点格格不入。”

占领运动完结前,金钟占领区四条防线和一些物资站成员开始讨论清场后如何让运动延续下去,那时流行的说法是:“伞落社区”。“当然更多是因为舍不得,想继续延续下去。”大旧说。他和一百多个运动中认识的朋友在2015年1月成立组织“拾念”,打算为有志参选区议会的新人提供人力物力支援。而仅6个月后,我第一次采访大旧,他已经承认“拾念”的淡出:“尽量减少用『拾念』的名义”。

一开始大家觉得『拾念』的构思很好,也很投入,但当真正开始工作,占领的场景消失了,默契也慢慢丧失,意识形态分歧浮现。

2015区选“伞兵”刘伟德

“一开始大家觉得『拾念』的构思很好,也很投入,但当真正开始工作,占领的场景消失了,默契也慢慢丧失,意识形态分歧浮现。”他说,“『拾念』的成员全都是防线成员,大家都是素人,却突然变成社运友,完全不知可以做点什么。”

“边防同志是一种很微妙的战友关系,不只是关于民主,否则11月已经离开了。所以大家一开始很理想化,除了伞落社区外,更希望感情不如淡掉,筹钱支持我们一班义工一起工作,维系感情。但一些人感情为先,组织性和纪律不足,有些人不想做太细致的社区工作,或者分党分派。当中更有个别一两人是骗子,骗战友的钱,占领后才露出真面目……这中间太多是非,四月开始,我冷静下来思考,决定少用『拾念』的名义,工作伙伴也不限于防线战友。”大旧直言伞后组织的困境。

你说我不勇武?勇武是手段,也要讲时机。去踢游客的行李箱真的叫勇武?

2015区选“伞兵”刘伟德

当然,中间也包括雨伞后的理念分歧。“有些防线成员嫌我太『左胶』,不够勇武。”他说,并笑说起在英国的往事:他曾住在Nottingham,全英暴力罪案率最高之地,“而我就住在Nottingham最暴力的社区!”每天受种族主义滋扰,被唤“yellow bastard”(黄种人,带贬义),常常跟英国人打架,打到最后对方也不得不尊重他,叫他一声“Bruce Lee”。“所以你说我不勇武?勇武是手段,也要讲时机。去踢游客的行李箱真的叫勇武?”

“拾念”淡出后,2015年6月,大旧加入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助理教授陈允中发起的“社区公民约章”,并受社区民主理念启发,跟同住西环的叶锦龙和伍永德组成“西环飞跃动力”报名参选区议会。伍永德在西营盘选区挑战民建联卢懿杏,叶锦龙在石塘嘴选区的另一名对手是独立候选人陈财喜。

大旧参选的是大学选区,覆盖般含道、干德道等西半山传统豪宅区,选民中不少大学教授和专业人士。对手是独立候选人陈捷贵。

“这选区的选民真是离地到不行!”大旧笑说。在大学区,事关民生的迫切、重大议题不算多,居民本身也有解决问题的专业知识和能力。大旧的政纲也相应地很反传统,主打环保和动物议题,包括办领养树木、社区农圃、屋顶花园,宠物友善公园,社区动物大使计划,举办社区公民大会审议社区事务等等。

作为区选新人,大旧觉得自己很幸运,在教育程度高的社区,有机会尝试一反传统“给票服务型”区议员模式,反而带入社区民主和后物质议题。十月末的一天黄昏,他在街上宣传,跟一位遛狗途中的女士攀谈,宣扬社区民主理念,二十分钟过后女士便主动提出帮他在大厦宣传。“我跟她提议,可以办邻里帮忙遛狗和照顾宠物的平台;区内的宠物便溺问题,则可以尝试透过自我组织解决,每条街推选社区宠物大使。”

区议员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提出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法;而是帮街坊组织起来

2015区选“伞兵”刘伟德

在他看来,“区议员最重要的工作,不是提出十全十美的解决方法;而是帮街坊组织起来,运用区议会的资源搭建平台,各位街坊集思广益,一起讨论,社区才更有活力。”

“我希望打破代议士的既有定义。”大旧说。“占领运动令我上到宝贵一课,很多人虽然支持民主,但对民主的认识只停留在理念上,实践民主的经验可能不多。推动社区民主,就是希望修补中间这个落差。”

地理教授:4年,20座大楼,打造社区自主模式

不少人认为,区议员说到底是地区服务的较量,讲大理念和社区民主只是陈义过高。离西环不远的南区薄扶林置富花园,过去4年提供了一个现实例子。

中文大学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副教授姚松炎在置富花园住了15年。这是个典型的中产私人屋苑,20座大楼坐落山中远眺海岸。这大半年以来姚松炎特别忙,不只是因为忙着大学工作,也忙着招呼来自全港各区到访的人,他们都向姚松炎在置富推行的“四零方案”取经。

姚松炎在屋苑的角落加设健身单车,位居民的小型电子器材充电。摄:罗国辉/端传媒
姚松炎在屋苑的角落加设健身单车,位居民的小型电子器材充电。

“四零”是指“零耗能、零排废、零耗食、零耗水”,这是在大学教授城市研究的姚松炎在2013年一篇学术论文提出的社区永续发展主张。近年来姚松炎一直思考全球环境危机,资本主义以消费作引擎带动经济增长,但消费却严重破坏环境,甚至危害人类后代生存。政策和大财团他无力影响,4年前,他参选置富花园居民协会,在社区层面尝试将纸上方案落实。

如果不靠自己在社区争取民主,不会有人恩赐。如果不甘心放弃便要找出路。

中大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副教授姚松炎

“这4年来我一直在做,但占领后才有人从全港各区而来取经。”姚松炎认为雨伞运动经过79日,政治冷感的气氛并没有改变多少,大家感到无论如何努力争取,政府也不会听市民的。“但如果不靠自己在社区争取民主,不会有人恩赐。如果不甘心放弃便要找出路。”

这个名为“四零方案”的计划暂时离真正的“零耗能、零排废、零耗食、零耗水”还有一段距离,但成果至少是实质而且看得见。

源头减废方面,置富花园的废物回收种类多达廿四种,回收的果皮制成清洁酵素,取代管理公司每年使用的3万公升化学清洁剂。上个月开始回收熟厨余和枯枝堆肥,为屋苑植物和加设的街坊农圃提供肥料。屋苑的水池除了养鱼养龟,还加入农圃种菜改装成鱼菜共生系统,鱼龟粪便既是菜的肥料,蔬菜更能过滤池水,减少洗池次数。除了在屋苑的角落加设健身单车,为居民的小型电子器材充电,更装置三块太阳能发电板为部分照公共地方照明供电。4年下来,屋苑垃圾减少15%,节省100万电费。

姚松炎说,原本居民协会跟很多地区组织无异,以办社交联谊活动为主。当初提出希望在屋苑实行“四零方案”,他承诺会牵头,就动手召唤义工。“环保跟其他议题不同,基本上没人反对,问题只是大家怕麻烦,无人做主动。”姚松炎说起过去4年的经验总是眉飞色舞。他不是没有面对过居民内讧、方案遭受怀疑、被管理公司屡次挑战等社区民主经常遇到的困难,“其实十个提议中有七个都被拦下来了。”但四年下来,靠和一众义工的研究、论证、游说,他们逐渐打开局面。

他深谙管理公司和其他居民的最大考虑是怕麻烦,于是运用他身为测量师和学者的专业,搜集大量数据来向管理公司和居民证明这些措施环保之余,亦不会有风险、引来投诉和额外开支。

如果你明白管理公司最怕投诉,最想得奖,居民最怕加管理贵,便会懂得如何入手。

中大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副教授姚松炎

“面对能源危机,大家都知道使用再生能源才是正途。但买一块太阳能发电版成本甚高,省下的电费要二三十年才能收回成本。这些都是由居民管理费支付,所以根本不可行。”后来他发现地球之友赞助太阳能发电板,只要提交建议书使能获得免费发电板,他将此事告知管理公司和居民,协助写建议书,换来三块免费发电板,皆大欢喜。“如果你明白管理公司最怕投诉,最想得奖,居民最怕加管理贵,便会懂得如何入手。”

姚松炎自豪地说:“熟厨余回收其他屋苑都做不来,只有我们做得到。”置富居民交来的厨余堆积在垃圾站旁的一片空地,的确闻不到任何异味。都市厨余问题严重人所共知,但除了源头减少剩食外,收集厨余一直是困难重重,可能产生的异味和蚊虫都令居民和管理公司却步。姚松炎花了一年时间,在马宝宝社区农场学习如何用厨余堆肥不会惹来异味和蚊虫,才敢在社区引入。“否则一提即死。整整游说了一年才刚开始第一期试验。”

置富花园“四零方案”成功的消息传出,全港各区都有居民前来向姚松炎取经,很多人听完都摇摇头说不可行。环保虽然广为大众接受,但居民未必感到迫切,而且有时会牵涉额外开支,加管理费,管理公司作为大型商业机构,抱着“少做少错”的心态亦在所难免。姚松炎说,最重要的是将心比心,要向居民提供大量资料证明方案可行。“其他区的居民向管理公司提出置富的例子,管理公司反问几条技术问题,居民没有专业资料回应,便被管理公司吓倒而放弃。所以社区自主最大的困难是欠缺技术支援。”

“四零方案”的模式带来的不只是减废节能,姚松炎认为,更是一个提供技术支援和交流的平台和文化,可以延伸至其他议题。

我们的做法是,你有什么不满,就由你来成立一个关注组,做召集人,提出建议书,招募义工。

中大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副教授姚松炎

“一般居民将自己视为投诉者。对社区有任何不满,他们会向区议员投诉,便觉得自己尽了责任,而区议员则把投诉转交予政府。但我们的做法是,你有什么不满,就由你来成立一个关注组,做召集人,提出建议书,招募义工。我会为你提供意见从中协助。”姚松炎认为,过去4年这个模式在置富非常成功。

“一位居民读到施政报告说政府要将置富旁边的山谷发展,安置华富村居民,他跑来质问我们居民协会为何什么也不做?我对他说,对啊我们没做,既然你如此关注,不如由你牵头做吧。大多数人的回应都是自己什么也不懂,怎么做得来?我则回答说,如果连你这位最关注的人也不做,那谁来做?我会从旁协助。”姚松炎说。结果这位投诉人仇志澄成立“南区绿化带改划关注组”,聚集20多名义工,当中有植物学家、生物学家和古迹专家,不但收集签名反对,更组织考察团上山过夜,发现山上有极高的生态价值,居民对置富的归属感倍增。这个由“投诉者变成牵头人”的例子,亦解决了区内儿童活动不足的问题。

姚松炎在置富巴士总站派发选举传单,收集居民意见。摄:罗国辉/端传媒
姚松炎在置富巴士总站派发选举传单,收集居民意见。

10月初,姚松炎宣布参选置富选区区议会,他的对手是独立候选人朱庆虹。问题似乎开始不同了──社区自主,是否可以解决区内巴士线不足之类的实际问题?一般区议员的做法可能是收集居民签名,交到运输署要求增加班次,“四零方案”模式,能否带来新的启发?

“解决巴士线问题,正好是我最近在做的。”姚松炎笑说。

我的经验所得,居民非常享受参与社区事务,但他们从来没有平台。区议员的角色便是搭建这个平台,不再是服务提供者和代议士,而是协助居民解决问题的引导者。

中大地理及资源管理学系副教授姚松炎

“居民投诉95C巴士经常脱班。我们约见运输署,运输署的回覆是因为某处经常塞车,所以影响班次,如果绕道不经香港仔中心,那班次会准时很多。我们将意见带回屋苑,屋苑居民却说,不能取消香港仔中心的站。于是我们草拟了三个方案,方案一是不经香港仔中心,好处是班次稳定却少了一个站;方案二则相反,方案三则是加开特别班次。我们定下三个model,推算每个方案的可能性,班次如何,行车时间如何,路线如何,再交由居民讨论,投票,向运输署交涉。”

“这个做法的不同之处是,大家都有理据,居民不只是投诉脱班,更会明白脱班的原因和理想的巴士路线,令居民和运输署双方都明白对方的困难,不断讨论。其实很难,而且花很多心力,但这样才是真正的民主。”

“我的经验所得,居民非常享受参与社区事务,但他们从来没有平台。区议员的角色便是搭建这个平台,不再是服务提供者和代议士,而是协助居民解决问题的引导者。”他承认,社区自主未能从根本解决大财团垄断、私有化、普选遥遥无期等宏观结构性问题,但“社区自主有短期成效,人性就是这样,有短期成效,才能充权,才会看到长期的愿景。”

曾经在七、八十年代香港,蓬勃的居民运动不仅成为改善居住条件的一道助力,更孕育第一代走入区议会、最后进入立法会的民主派,街工和民协就是当中最广为人知的例子。40年过去,香港还未达成真普选,社区民主是否真的能为公民社会有效充权,有助推动全港性民主?下集我们将会讨论另一种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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