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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耀忠访谈:议会谎言,无能三十年?

端传媒记者 钟耀华 发自香港

刊登于 2015-09-27

街工立法会议员梁耀忠。 摄:罗国辉/端传媒
街工立法会议员梁耀忠。

梁耀忠,自1985年起当选区议员后,在葵芳选区连任,从无间断。作为一个资深议员,他这样说:“大家也知道,区议会是废(无能)的,区议会做了什么是帮助社区发展?很少。”

现年62岁的梁耀忠,中学成绩不佳,十八岁那年,自己挣钱,只带着一千元以及一张回程机票就赴身法国,希望留学,但准备不足。到了法国以后,他投靠当时《70年代》双周刊这本香港激进革命杂志在巴黎寻找理想的同志。这群在巴黎的《70》分子,个个都爱读书,出口就是理论,梁耀忠开始读他们的书,听他们的争辩,使他第一次感受到资本主义对人的剥削与压迫,资本家对劳动尊严的践踏。

后来他到了英国,做黑工过活,考上A-level,更在利物浦大学半工读。在学其间,又认识了岑建勋与一群关心社会的朋友,受他们薰陶,成为托洛茨基主义者。回港短暂做过大学研究员,后就任职中学教师。

1975年5月,刘山青、杜成以及一群天主教大专联会的同学,在荃湾一幢六层高的楼宇内租了一个连露台四百余呎的单位做校舍,成立了“新青学社”。学社没有向当时的教育司署立案成为教育机构,课程都是由刚毕业的大学生编写,读各种人文学科著作与理论。这所学社在1985年结束,前后有二百多名年轻工友就读,曾办四届“工人文学奖”征文比赛。梁耀忠回港后,一直有在学社帮忙做导师。

正是在1985年,政府推行成人夜间教育课程,令自发的工人教育凋零,“新青学社”思考出路,于是决定参选刚开放不久的区议会选举。1985年11月21日,政府公布577座公屋结构出现问题,而其中有26座甚至有倒塌之虞。梁耀忠他们协助葵芳葵兴居民争取重建,赢得居民信任,也赢得了选举。当选后,“新青学社”改组为“街坊工友服务处”(街工)。

当时梁耀忠参选强调“不要迷信议会,戳破议会能改善民生的神话”,经过几十年后,他这样说:“议会无用不是我揭破,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不论区议会以及立法会都不是权力架构,只是谘询架构,梁耀忠觉得不用花太多时间在议会里,不如做多点基层组织工作。

既然议会无用,为什么要继续参选?梁耀忠说,这是为了挣得资源,把资源回馈组织──钱,地位、政策文件。这些都是让基层组织赖以为生的条件。

可是到了今天,地区组织与社区营造,困难重重。

“要坚持,不要再计较有没有什么方法一定成功。如果有,别人就做了,用不着我做。”他是这样说。

当年满怀理想的托洛茨基主义者,今日多了不少现实的考虑。

“我思想上仍是一个托派分子。我比以前有点不同,以前70年代我会觉得马克思主义是可以行得通,但现在我会认为这不是那么容易,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才可以成功。有些东西要从现实出发,以往有些东西会想得好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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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耀忠

现香港立法会议员,自1985年起于葵芳选区当选区议员后,每届连任,从无间断。他属托洛茨基主义者,不信任议会,认为议会的主要作用是争夺资源,回馈基层组织。他曾任香港仔工业学校教师,近年已退休教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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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传媒专访了梁耀忠,以下是访谈摘要:

端传媒记者(以下简称“端”):为什么你会关注工人议题?

梁耀忠(以下简称“梁”): 因为我也是迷信的,迷信马克思主义,里面说到在资本主义社会底下,工人不能够有自己自主的权利,不能参与政治,他们是最被剥削的一群。因此我们希望组织他们,让他们可以当家作主。

我们参选是先挑选区。葵芳葵兴是公共屋邨,但马路对面是工厂区:纺织,制衣,五金,很多蓝领工人。大部分工人,特别是女性,他们早上在工厂上班,中午走过马路回到家中吃饭,晚上回家。当时我们的口号是“工人社区化,社区工人化”,这个社区本来就是工人社区。所以我们不断在提工人的问题。但是我们所提的工人权益则不限于“加人工”这些议题,我们把工人权益看成为“居住、教育、医疗、交通”。这些都是工人问题,因为工人收入低,因此廉价房屋,医疗、教育、交通对工人来说也是重要至极。因此我们不能只看工人在工厂的问题。比如职工盟,前身是基督教工业委员会,他们只谈病假、集体谈判权的问题,这些厂房及工作上的权益。但是我们把生活也看成工人的权益来看。所以我们关心的面较广。我们会与居民争取居住的权利、医疗问题等等。因此居民对我们的认受性就比较强。再加上那个时候26幢问题公屋的前身就是在葵芳邨诞生,我们与居民争取重建,使得居民对我们有认识,我们就得票较高。

打破议会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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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八十年代区议会开放选举,而本身区议会的权限极少,你们去参选,想达到的是什么目的?

梁:其实到现在为止,我也认为当时参选的三个目的是成立的。第一,我们不迷信议会,但议会怎么也算是一个政治平台。如果你积极提出议案,是可引起社会关注的。而当时未有立法局直选,区议会在开放选举的头几年,新闻传媒也有报导,虽然影响未必很大,但引起社会关注不是难事。

第二,我们是可以取得资源。资源包括钱,当时很少钱,只有三千五。但是除了钱,还有些文件可以取得,当年要拿取文件是相当困难的事,但在区议会则是他们递过来给我们看。如果没有钱,我没有办公室,难以聘请职员。

第三,议员有社会地位,这会方便我们工作。比如说我要去上楼拍门,一个普通人与我上去拍门的分别很大,因为区议员的身份容易让人信任,开门也比较容易。很多时候透过议员身份,我可以把很多想法说出来。

端:八十年代在社会运动的圈子里应该有些辩论,有人认为选举与社区组织是不同的逻辑,当进入议会后,就会被政府牵制;压力团体要处理的是单一范畴的事,比如说住屋,厂房问题,但进入区议会后要兼顾各种事情,会分散了议员的时间及精神,资源也未必能回馈基层团体,因为议员与基层组织的距离会开始疏远。

梁:这个视乎个人。我这么多年来,区议会的资源全部回馈机构。另外,我不认为在议会里让我的政治立场有变,以及影响我其他的工作。我从来都不会把我主要的精力放在议会上,两个议会的本质都是谘询架构而已,非是权力架构,那我为什么要放这么多时间进去?谘询的意思是政府可以选择听取不听取你的意见,甚至可能利用你的意见,我为什么要把议会看得那么重?但当然我也会尽本份,尽量出席议会,发表意见,比如我提了私人法案限制公屋加租获得通过,使得公屋居民十五年没有加租。我不会像其他政党花这么多资源去看政策。看完又如何?政府会听你的意见吗?意见我会提出,但无谓花太多精力去做。

一直以来,由于我觉得两个议会只是谘询架构,非权力架构,又不能制定政策,所以我不是投放最大的精力到议会。因此刚才所说的辩论,对我来说没有影响。

端:但你曾在自己的书里提过,做议员会把时间花得太多在议会,使得用在基层组织的时间会少了。

梁:这个情况当然会稍稍出现,所以我与职员有分工。说得难听一点,我负责赚钱,养着机构运作。我打开一些面向,让我们的同事有较多资源做事。

组织与居民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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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八十年代还有另外一个关于组织手法的辩论。当时社工有个普遍的做法,就是尝试培训一群街坊,让他们直接与政府官员开会。即使居民说得不好,也照样让他们说,事后才与居民检讨。他们希望透过这样的磨练让居民成为居民领袖,甚至有不少居民参选区议会也成功当选。

梁:希望你不介意,我想问:有多少居民是这样成功当选?这个概念真是成功吗?

当然个别的情况会有,但这并不普及。而且,有时我对这种做法很有保留,这种所谓empowerment(赋权)的过程,我见过很多次:社工坐一边,官员坐一边,居民坐一边,我作为区议员又坐一边,那些社工真的让居民发言,或者甚至乎看着居民被房屋署的经理反撃到无话可说。社工真的不作声,最多如你所说是事后才检讨。但是,在那个会议上,居民已经是输了,起码在气势上是输了。这已经足够打撃居民的信心及士气了,就算事后如何补救,也有个限度。

我就不会这样,我会放下区议员身份,以居民的身份与房屋署的职员嘈,还撃。当居民不懂得如何应对时,我就会发声。反而这会让居民觉得更好,不单只让居民明白如何应对,也起码在形势上不至于输掉。难不成叫官员再来过,然后居民再说一次?事情完了就是完了。

另外,磨练不应是以这样的方式去进行。那些社工通常会在事前对居民说出A、B、C、D、E的方案,然后叫居民自己去想一下,不给意见。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好的做法啊。群众是要经历过斗争才成长,但在与官员的战场上哑口无言,这样不是斗争啊。这样不是客观,不是中立,不是empowerment啊。

端:现在会不会有种情况是居民倚赖区议员,而区议员代言了区民,就让居民不再关心参政?

梁:就算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也好,居民一般也不是大胆参政的,因为信心问题。当然个别会有,比如民协就有几个是地道街坊师奶参政。

另外,区议员参政让居民成为布景板很多时也会发生,除非那些街坊真是可以自己表达意见。大家要明白一件事,我觉得弱势社群通常没有自信,常常有不少隐忧:家庭未必支持、又怕老板解雇,因此他们不能站得太前。这个我们要体谅。我们要透过很漫长及不同的途径去推动他们成长。

端:有没有什么例子?

梁:其实我们一直都不是很成功,特别是我们针对工友较为多,但因为职业问题,事情会很困难。有时候我们搞工潮,会有个别的工友出来发声,但能否令他们参政,则比较困难。而居民方面,我们有搞26幢问题公屋,有几个居民好outspoken(善于辞令),但他们未必有兴趣去做政治工作。

在这方面,我们是失败的,因为推动不到街坊参政。

社区营造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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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梁耀忠也被迫多办斋宴。 摄:罗国辉/端传媒
近年梁耀忠也被迫多办斋宴。

端:街工在八十年代中以社区为发展基础,到了今天你认为社区组织的情况有转变吗?

梁:社区营造变得愈来愈困难。现在由于房屋政策的问题,令房屋老化。旧区老化,令得年长的街坊参与运动,争取权益的动力很薄弱。街坊踏入晚年,他们会更想有些活动让他们开心就好了。虽然有些团体常常派蛇斋饼糉,但是我们也被迫要办些斋宴。以前我很少办,虽然现在也不多,但是很多街坊会走过要求我办多些斋宴、旅行。社区老化,要鼓励居民站出来参与社区事务则很困难。

另外,那些三、四十岁的居民,他们为三餐奔驰得很厉害,压力太大,让他们不理世事。

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开居民大会…以往居民大会是等闲事,随便也有二、三百人出席。如果现在我开居民大会,有二、三十人出席我也拍掌了。你看到那个差异很厉害。以往我说反加租大会很多人出现,现在?

加上我们社会运动出现很多失败的情况,他们就会觉得无成效而不愿出席。事实上我们也不多成功的事例。

现在办社区组织真是困难,年青的社区会比较好,但葵涌区是老化区,很困难。

端:有种理解是,以前的居民大会之所以成功,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时要处理的是一些好直接的居住环境恶劣,而现在的公屋,环境比过去好了,因此居民要面对的问题就变成政策性的分析,比较复杂,与已上楼的公屋住户有点距离,因此居民运动的滑落其实有其自身的限制。

梁:没错,这些都是存在。如果你去做访问,公屋居民对公屋有什么意见,大多数都会说不错,最多是对经济环境较差的家庭来说租金比较贵。时代是进步了,政府的政策是进步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们争取的东西,政府某程度上是接纳了,改善管治。比如说八十年代的天台热,顶楼热,现在已经没有了;以前行出门口,一定会有老鼠,现在最多是有点垃圾而已;现在的公屋的设计很个人化了,独立厨厕,再加上邻舍关系弱了,再要动员居民出来就变得困难。我们街工内部也不断在讨论组织该如何走下去。

以前很多公屋组织,劳工团体,现在都没有了。事实上这两方面的组织萎缩得好紧要。

端:有没有自身组织手法上做得不好的地方?

梁:当然,如果从组织的手法去讲,当然有得改变。但我也不是觉得有很多可变的空间,比如说,我每天都会派单张,但有时候会沮丧,因为想不到街坊到底会关心什么议题。

端:现在有很多雨伞运动后的伞兵要参选区议会,说要落区,你怎么看?

梁:他们如果是选举才落区,胜选不会高,因为这种即食面的做法,对身体不健康的,哈哈。

另外,要改变社区,其实真是不容易,只要派过单张就知道,街坊根本不理睬,而那些会有反应的,本身已有一套自己的意识形态,难以改变。

还有就是社区已经撕裂得好严重。这样做社区工作不容易。我自己觉得事实是灰心的,但不等于不做事。我们要有毅力慢工出细货,凿石仔一样。我们现在再没有那种搞居民大会然后有一群人留下来帮忙的机会了。

区议会的角色与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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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八十年代,你们的口号是打破议会谎言,将基层声音带入议会。那么现在回望,成功吗?

梁:部分啦。你说好成功当然不是,好快区议会的地位就已经降低了,因为有立法局选举,传媒集中报导立法局,区议会连唯一的传媒效应都没有了,现在是没有功能。现在有什么时候区议会的事会引起传媒报导?

大家也知道,区议会也是废的,没有什么可以做到出来。大家也视区议会为立法会的选举踏脚石而已。区议会做了什么是帮助社区发展?很少。

端:那么即是成功揭破区议会无用的真象?

梁:这点不是我揭破……但是大家也知道这个区议会的无能啦……特区政府如果真是要思考这个问题,需要把区议会的结构与权限修改。区议会应改成以前的市政局或区域市政局。市政局及区域市政局能够影响地区,比如说以前的区域市政局能够处理街市的运作,局内的议员就变得与社区有关。因为社区有问题,议员有权力可以作出改善。现在区议员,跟普通市民有什么分别?普通市民与议员打电话投诉,有什么分别?都没有。

如果有民选的议席,而且有权立法,制定公共政策,那会变得非常不一样。

一直以来,港英年代到现在,最民主的架构就是市政局。因为他是普选、有权力、有自主的资源运作。这是在资产阶级香港来说,目前最民主的架构,不过被董建华废掉了。

端:在议会里,除了把资源回馈组织外,还有其他用途吗?

梁:没有用途的啦。或者就是让多一些人认识议会的无能。有些人会说区议会可以培育人才上升一级到立法会,但意义真的不大,老实说。因为在区议会,最多也只是说几句意见。

管理社会最重要是如何让群众接受政策,以及政策如何影响群众未来的生活方式。但区议会就做不到这些了。

端:区议会有改变的前景吗?

梁:其实我向刘江华倡议过几次,他当然不理我,但我有机会就会说:要把区议会变革。将18个区议会变成5至6个区,然后下放地区权力,这样才有意思。

端:你有改变议会的方向,但政府不会聆听,有什么方法可以在表达意见以外争取变革?

梁:我觉得不要悲观。我从事社会事务多年,我是以十年计才有成果,比如说最低工资,由八十年代到现在才有;标准工时则是现在仍未有;全民退休保障仍未有。那我们放弃吗?也不是,有这个议题存在,总有机会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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