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场注定失败的成功
“你现在要我讲伤害是一件很矫情的事情。”他搔了一下头。
“运动伤害对我来说,也不见得是伤害,可能就只是一个感想。”他说。
陈为廷是台湾九零世代的社运青年代表。台湾作家杨照的《迷途的诗》让他立志考进建国中学,进入校刊社,接触大学异议性社团;高三时参与“野草莓运动”,反对两岸海基、海协会台北会谈期间马英九政府过度维安。进了清华大学后,陈为廷从“反媒体垄断运动”开始成为社运媒体宠儿,先后经过农民捍卫土地的苗栗大埔运动、华隆自救会抗争、反国光石化厂等运动。
去年的3月18日,反黑箱服贸(太阳花)运动冲入立法院,他成了全台湾人眼中的“学运领袖”。
“大一的时候,大埔运动,我担任较外围的角色,运动的论述或是走向都交给农阵(台湾农村阵线)的老师们,”陈为廷说,直到大三,华隆罢工的现场,他才成为要员,影响运动的决策。
“每场运动一开始都没什么希望,有时我会想,如果这场运动打赢了,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们会开心吗?不过后来发现,每次走到阶段性结束的时候,都是一种失落的感觉。”
香港雨伞运动清场时刻,看到同是领导运动的学生周永康离开时落寞的神情,陈为廷想起希腊神话中薛西佛斯的故事。社运中的人们,好似在推石头一样,石头掉下来又推上去,无论怎么推,石头永远都一直掉下来。
“阶段性结束”,几乎成了每场社运的宿命。华隆纺织因积欠薪水、退休金及资遣费引发劳工抗争,持续了一百天之久,最后拿到“打六折的退休金,打八折的资遣费”,看似比全无赔偿好许多,但实际上,还是达不到“劳动基准法”规定的数字。同年反媒体垄断运动,虽然挡下中嘉媒体交易案,但“反媒体垄断法”的立法游说行动也因为没有持续以运动做为施力点,无疾而终。
他说的是他的阶段性退场,因为之后卷入太阳花运动,无法让他持续作过去在苗栗参与的社会运动,但少了陈为廷的媒体光环,运动的团体参与与诉求被真真实实的看见。
至于陈为廷,投入议题是个十足的“工作狂”,但总有一股想为新议题发声的热切。追逐激情与光芒的他又不断投入新议题,又不断给一个又一个新议题带来媒体聚光。回头看是对没有持续参与留下的歉意与缺憾。
当然外部的冲击对他也很深刻。
那一天,他不过只是睡了个午觉,一醒来蔡衍明就宣布不买壹传媒,运动嘎然而止,“我想的是“喔,幹,竟然赢了”,就这样了啊?!”一如华隆运动一百天时,陈为廷原本想着开学后是否再撑一百天,但突然被一个“打折方案”给了结。
“就有一种失落感,”陈为廷说,“我们努力那么久,好像,还是拿到这样的成果。”
太阳花运动也是一樣的。对于陈为廷来说虽然挡下了服贸协议,仍有许多不足。例如无法将议题上升到对“反自由贸易”的讨论;没能在第一时间退回服贸;还得靠着运动后的政治情势,才将服贸协定卡在议案堆里。他坦白说,退场其实是“一个隐隐约约撑不下去的情况”,这场运动如果要说有“结果”,更多靠的是立法院长王金平的承诺,以及立院党团协商机制,“马英九事实上是没有让步。”
“就好像每一场的结束,每一次的成功,都蕴含着失败。对,就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成功。”
“我的运动伤害,就是造成别人的伤害”
“如果要说三一八,我的运动伤害就是造成了很多人运动伤害,”他认真的说。接着,又半开玩笑:“这个标题还不错,你们可以下这个标。”
“我是一个既得利益者,受到很多关注,也没有失去什么。”对比他去年退场后写下“无尽的沮丧”、谈运动伤害感到“羞耻”,出关后想“大哭一场”的沉重。面对端传媒的访问,陈为廷给出一个相对轻松的回应。
与过去最大的差别在于,不管是学费调涨,在立法院会场公然指责蒋伟宁是“伪善的教育部长”;或者面对“反媒体垄断”运动里面对媒体集团铺天盖地的批判,他天不怕地不怕。因为当时的攻击,都来自对立面,“你会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他说,“但在太阳花的时候,面对的是自己的伙伴,好像我做的会违背过去的想法。”
这样角色落差在318占领一两周后浮现。过去,与陈为廷同属捍卫苗栗青年阵线、基进笔记,或是曾经一起做过社会运动的成员,运动中在外围位置帮忙庶务,每天看着陈为廷进出决策房间、在镁光灯前代表发言,甚至是,在三一八结束后,陈为廷与一些运动参与者组成了“岛国前进”,也有他的旧伙伴被遗落在成员名单之外。
318太阳花运动期间,去年3月23日晚上群众号召冲入行政院,最后以警方强力镇压,流血收场。众人都将矛头指向立院议场内的决策者,并批评议场内团体在事后“切割”与行政院行动的关系。
“我们的确做了太天真的设计,”324这一题,陈为廷回答过无数次。他的认知当中,原本立院和行政院两群行动者,早在行动发生前就有默契宣布各自是不同行动,但因为人数与实际行动都不在掌握之内,许多人对立院方产生了误解。
“我原本想像这些人,是不是会很”恨“我们?”直到今年初,他参与324政院事件真相调查小组的分享会,与受害者见面,他这部分焦虑才获得部分解脱。这个组织由台大博士生林传凯发起,主要找在协助受害者控诉国家暴力或处理运动后国家的司法追诉。陈为廷说,原来,当时324的受害者,在意的其实还是整个运动的走向。
运动中的另一波批评就是退场机制。去年410退场前一天的凌晨,立法院旁的林森南路八巷内,他与同為“學運領袖”的林飞帆、律师赖中强等人面对大批群众,准备“布达”退场的决定。当时除了专心与群众沟通,他别无其它想法。
陈为廷说,他心知肚明其他运动者的感受,也想过其他的可能性,但是,当时已经是最适合的时机了。他也观察,大多的批评并非来自于对时机点的不满,而是“决策权”问题。
就在4月10日,众多媒体、警察的混乱包围下,拿着太阳花,跟着场内干部的队伍,步出济南路的大门,他回想当时感觉说:“松了一口气,也不是,哎,对啊!”
他形容自己是个没感情的人,没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痛苦,只是“太阳花的时候,造成了别人的伤害,不知道怎么办。”当然,他曾经质疑过自己,“这是一场民主的运动,但被批评不民主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候也想说,不要当“学运领袖”,不要拿麦克风了。”
“那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拿麦克风吗?”
“我不知道。”
两道门,一只紧箍咒束缚的猴子
谈到三一八对他的影响,端传媒记者,透过另一套“门卡”,引导他抒发对过去现在未来的重整、重述与想像。
在各式各样“门”中,陈为廷选择一张图卡代表冲入立法院的门,和另一张,代表他从立法院出关的门。
“我冲的时候它就是这样开着,”指着卡片画面上半开的木门,他想到的是立院旁济南路的铁门。而图中,半开的门里面是黑色的,代表着里面充满未知。他解释,首先,是物理上的未知,立院内有许多栋建筑,因不熟路而找不到“议场”的方向;心理上,则是不知道进去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冲入立院那一刻,陈为廷永远忘不了一个画面——与伙伴会合后,大家就在原地大笑起来。”事后在地检署里面,法官放了我冲入立法院的影片,我在庭上笑得快死了,真的超好笑的,因为从来没有搞过这么大,以前冲进去也没有那么多人。是蛮爽的。但也是一个未知的状态。“
另一边,他对“出关”所选择的牌卡,是一道旋转门。这转来转去的门,就比较复杂了,不仅代表出关以后,还是往后无数次再经过立法院,心里会浮现的感觉。“你看,”他指着牌,“在里面也很麻烦,出来也很麻烦,就是一个纠结的状态。”
他想起一种感觉。反媒体垄断运动的某个半夜,想着再三天行政院就要审中嘉案,他睡不着觉,凌晨五点,打电话给林飞帆,“我们礼拜五去冲一下好不好?”,隔天他们开始找人讨论,促成一波行动,虽然就几个年轻人,微薄的资源,看不见什么希望,但他喜欢那样的感觉。要做什么事情,不需要考量太多,想做就去做。
但是出了这旋转门,自由自在的猴子,突然感觉被紧箍咒束缚住。
事情变得比想像中复杂,他形容自己是一个团团转的人,太阳花那24天里的媒体摆出总统大选最后一个月的阵仗,陈为廷一举一动都受媒体的注意。“但是总统候选人是准备智库帮你回答问题,你第一时间找不到人帮忙”他说。
过去,他在社运场合自由的举牌、喊口号。但太阳花后,若是去了别人的社运场子,新闻标题都围绕着“陈为廷”三个字,成了再尴尬不过的事。
“就是一场社运场,你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去了被说“收割”,不去被说”切割“,去了在旁边看被说”放生“(冷眼旁观)。”
过去,他认为能对自己做的运动议题发表一些意见就已了不起了。现在,他好似成了国事顾问,社会出了什么议题都要回答。“如果你不讲话,人家会说,红了,你就忌讳了,背离初衷,”他自己也时常会焦虑是否应该对些议题「表态」,但是,他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去了解所有议题。“拜托,每个议题都是一本硕士论文好吗?”陈为廷苦笑。
又例如去年魏扬被日本团体邀请座谈,却不知道邀请团体是右派立场,“我们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魏扬那个白痴,”他自顾自痴痴笑着,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战友。
同样的,香港雨伞期间,他若是转贴占中三子或香港学联成员们的文章,时常招致不同立场的人士留言攻击,他花了许多时间认识了解他们的想法。
“那现在,你能不能具体说出紧箍咒的意义?”
“泛称而言,就是社会对你的期待,或着是,动辄得咎。”
「这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去年12月,陈为廷挟着太阳花领袖的声势投入苗栗立委补选选战,想借机改造家乡,突破长期以来国民党必胜之地,但因为自我揭露两件性骚扰案件后,又被爆出高中的骚扰记录,只做了17天候选人,断然退出选战。
从台湾的青年领袖到性骚扰惯犯,是一段天宫到五指山下的距离。
跨了年,两个世界。不会有人找他选举站台,也不会有人逼着要他对各种社会议题表态,脸书上的“廷粉”易位成“酸民”。但这样的窘境,反而让他心中多年的大石头落下。因为事实上,太阳花运动期间,已有一些政坛、媒体界人士听闻他的丑闻,意外的没拿出来给媒体炒作,但也成了不定时炸弹。
这些原本掩盖在枱面下的事件爆发后,反而让陈为廷有“重新来过”的舒坦,“反正我已经到底了嘛,没有地方再往下跌了。”
唯一担心的是伙伴。“我会担心我眼前这个人,在那之后还愿不愿意跟你当朋友?”但在那之后,他渐渐明白身边那些接受他过错,愿意和他一起概括承受的朋友,更真实。
“这是从太阳花累积到那个时间点的一种解脱,”他说,他反而喜欢这样“归零”的感觉。当“神”的时候,是一段非常虚浮的光阴,脸书文字常被网民转去PPT八卦版上推爆,但现在不管发什么文都会被“嘘”。但被嘘的时候只要看到一点肯定,比过去被推爆的那种肯定,来得踏实。他说,现在要获得这样的肯定,就是要凭实力了。
“你看孙悟空紧箍咒加紧了,可是他在取经的时候还是很开心啊,他是被迫要去取经的,但他就不能随便去闹天宫,我觉得我现在是一个修行的过程啦。”
他现阶段前往“取经”的路途,在新竹市南大路上。每日九点进“时代力量”立委参选人邱显智的办公室,凌晨一两点再骑车回家。邱显智是陈为廷身上所有司法案件的辩护律师,如今,陈为廷是邱显智的选战总指挥。
最后,端传媒记者请他为空白面具上色。回忆自己从小学开始就没有制作美术作品,他似乎有股玩心上来。“我要来画孙悟空的金箍,”他迫不及待描出代表金箍的两道笔痕。
“你今天不用上课吗?”采访的日子正好是开学第一天,趁着空挡,端传媒记者这样问。
“嗯⋯⋯这个不好说、不好说,”陈为廷认真的描猴子头上的金箍。
他看着刚完成的作品,痴痴笑起来,“还不错嘛,”陈为廷对自己的作品意外满意。
隔天,学运领袖陈为廷在退选后重新跃上媒体版面,标题写着“陈为廷资格审查没过 遭清大退学”。他在脸书上这么说:
“才松了口气”
“很遗憾无法跟各位一起长成。我们街头再做同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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