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少数族群

哈光甜:民族问题,在“自由”与“独裁”之间

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或许是独裁政治最肥沃的土壤,大汉民族主义让独裁政府成为少数民族唯一可以相信的保护者。而这个政府遇到危机的那一日,人们很可能会把少数民族看作是支持威权的罪魁祸首。

刊登于 2015-08-13

#少数族群#中国大陆

前前后后进行了十几年的民族问题争论,起源于一个恐惧:一些学者害怕,继续沿用“民族”这个名称来指称少数民族,并且继续以“民族”为准绳提供政治和经济的优惠政策,会不断增强少数民族的“民族意识”,不利于营造统一的“中华民族”,更不利于维护国家的领土和主权完整。

这些学者主张采取一种经典的西方自由主义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们觉得,“民族”的差异是一种纯粹的文化差异,而文化差异是“市民社会”中的差异,是“私域”中的差异。人生而在社会之中,一生下来就处在不同的“偶然”差异之中,故此人的“平等”是不可能在“社会”中实现的。

“少数民族”退出政治?

这种观点进一步说,只有将“民族”排除在政治之外,实际存在的少数民族才能真正获得政治的平等和社会经济上的公平。

人们只能在政治中获得平等,而这个平等的前提是人以抽象的个体方式出现,作为抽象的的个体来面对一个同样抽象的国家。每一个人都必须首先是无差别的政治意义上的“公民”,政治平等才可能。人们必须首先悬置“社会”中的种种与生具来的差异,进入到一个无差别的“公民”领域之中,政治平等才可能,也才有意义──这听起来是一个自证循环,结论已经隐藏在前提之中。

按照这种思路,寻求各“民族”间在政治领域中的平等,一上来就是一个矛盾:因为政治中不能有“民族”差异,而有了“民族”差异,政治平等就是不可能的。这种观点进一步说,只有将“民族”排除在政治之外,实际存在的少数民族才能真正获得政治的平等和社会经济上的公平。他们将以抽象的方式进入政治,不会得到特别的“优待”,同时也不会受到特殊的歧视;他们会因为生活的贫困受到扶助,但又不会因为这种扶助而背上“少数民族就是落后”的污名。

公共政治领域的不可见对于少数民族反倒是一种保护,而不是伤害。自由主义的原则在这里不仅具备了法理上的理论基础,还具备了实际的社会益处。自由主义因而不仅是“对的”,而且是“好的”。

民族概念退出政治的危险

“民族”的私化会带来雪崩一般的效果:人们会觉得政府已经彻底改变了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政府已经不再“保护”少数民族。天平没有恢复平衡,而是不可挽回地偏向了另一边。

这当然很可能只是一厢情愿。在一个不具备“公民公共政治”条件的国家去假设自由主义政治的可能性,这本身就是个矛盾。在一个根本不存在传统西方政治中“公”“私”之分的国家,来谈论民族差异的“去政治化”和“文化化”,这需要既忽略历史,也忽略现实。

同时,经典的自由主义也已经过了不只一轮的重塑。 “肯定性行动”(affirmative actions)即便在不同层面不停受到争议,但在不同的西方国家已经逐渐成为相对稳定的制度设置──人们开始觉得,族群之间的差异不是“自然的”,而是结构性的,不是“血统”或“文化”的差异,而是社会经济和生活世界的差异。

而反对者害怕的,是“民族”从政治领域的退场会加剧不平等的延伸。 “名”不存则“实”难立。 “民族”的私化会带来雪崩一般的效果:人们会觉得政府已经彻底改变了对少数民族的政策,政府已经不再“保护”少数民族。天平没有恢复平衡,而是不可挽回地偏向了另一边。

这是当代中国政治的一个重要特色:高层有“一”的动作,人们会当作“十”的信号,再按照“百”的方式做出回应。于是以平等为目的的“去政治化”不是为平等创造条件,反倒是去激发出更严重的不平等,将少数民族完全暴露在不断加剧的“社会”歧视和敌视之中。

民主还是独裁?少数民族的两难选择

民主化并不意味着少数族群的政治和社会经济平等,它一样可以带来民粹大汉族主义的崛起。

那么,这场争论透露出什么值得思考的讯息呢?或者说,在反对者与支持者之间,是否存在一些根本的政治态度上的不同,隐藏在表面相左的观点之下呢?这种不同有什么意义?如果说支持者在立场上是一种并未公开宣扬的自由主义,那么反对者是不是彻底反对自由主义呢?

任何对这场争论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反对者中大部分是少数民族知识分子,而这些知识分子对于现存的政治体制几乎都有着矛盾的态度:他们一方面如所有人一样渴望真正的民主政治,但另一方面,却害怕民主政治的到来就是少数民族的末日。

民主化并不意味着少数族群的政治和社会经济平等,它一样可以带来民粹大汉族主义的崛起。

他们害怕民主化以纳粹化的方式出现,少数民族如欧洲曾经的犹太难民一样流离失所。一个强大的独裁政府,几乎如20世纪初的法国克里蒙梭(Clemenceau)政府,可以凌驾于“社会”之上来协调各方的利益、抑制极端民族主义势力的增长。这样一来,反倒是弱势群体最渴望一个强大政府的保护,而强势群体则会觉得少数族裔助纣为虐、阻碍民主化进程,进而增加仇恨──这种仇恨不仅是“社会”中的,还具备了更加明确的“政治”性。

也就是说,如果支持者是不折不扣的自由主义者,反对者则不得不向政府求援,就不得不站到“国家”一边,从而对“民主化”的诉求保持警觉。他们担心主体民族的民族主义已经与“民主化”紧紧地绑在了一起,“民主”越来越变成了只属于汉族的“民主”。

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或许是独裁政治最肥沃的土壤,大汉民族主义让独裁政府或者成为少数民族唯一可以相信的保护者。而这个政府遇到危机的那一日,人们很可能会把少数民族看作是支持威权的罪魁祸首(现在批评政府单方面保护少数民族而让汉族在“自己的土地上”成为二等公民的声音已经不绝于耳)。到那时,20世纪上半叶犹太难民的悲剧或许真的会重演。

反对者与支持者的对立,意味着两种不同的政治态度和政治立场的对立,而这两种不同的立场又由于实际的历史状况具备了不同的具体形式。表面上,这场争论的核心是民族问题,而实际上则再次回到了“自由”与“独裁”的政治体制问题,并且展现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比我们想像的要更为复杂。

这种对立的烈度和广度远超过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它不再是一时一地的冲突,而成了原则性的对抗。主体民族将自己看作是被压迫者,将少数民族看作是压迫者的帮凶,将消灭少数民族看作是具备社会历史意义的事件。若如此,我们就真的离纳粹的崛起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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