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

反课纲的暑假(中)——这一堂叫政治

在台湾,反课纲学生占领教育部的争议在8月6日暂告一段落。但历史课纲的修改挑起了最敏感的政治意识形态争议。

端传媒记者 林怡廷 发自台北

刊登于 2015-08-12

2015年8月6日,学生占领教育部第8天,学生代表宣布因天气影向,决定退场,学生清理好物品后扬言“从那里来,就从那里走”,众学生随后翻越拒马离开教育部。攝:叶家豪/端传媒
2015年8月6日,学生占领教育部第8天,学生代表宣布因天气影向,决定退场,学生清理好物品后扬言“从那里来,就从那里走”,众学生随后翻越拒马离开教育部。

8月3日夜晚有点潮气,距离7月30日夜半高中生占领教育部广场已经4天,依照台湾街头运动惯例,教育部周边长成了一个民主夜市:“民主香肠“、T恤、头巾等“民主文创商品”;还有物资帐篷、non-stop的短讲、口不择言,纯发泄情绪的“大肠花论坛”......这些物事完美而迅速的被复制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台北市长柯文哲下令不强制驱离让反课纲的抗争者将教育部广场占领了下来,却也消解了反抗的力度。现场只能依靠“大肠花论坛”再次出场,以不断的粗口产生的愤怒来凝聚逐渐消退的能量。但即使如此,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不确知下一步的无力。

8月3日下午高中生代表和教育部长吴思华会面,学生希望可以暂缓课纲重新审查,但吴思华坚持新旧课纲并行上路而破局。决策小组的几位同学愤而离场,北高盟总召朱震泪流满面说,许多同伴都扬言"要跟林冠华一样",他们内心满满是对国家的恨。

但是怕被贴标签不出面没有用,不支持你的人还是会贴你标签,支持你的人会对你失望。

民进党党工

和所有的运动一样,开始容易退场难,诉求没有达成前胶着的消耗战,考验运动者的心志。反课纲运动行动升级后,一直未能获得更大的群众支持,反课纲的高中生承受极大压力。一位个人身分到现场关心的民进党党工私下对端传媒记者表示,反课纲运动白热化后,民进党成了“反反课纲”阵营的众矢之的,蔡英文因为不希望落人口实“煽动学生”而总是回避,“但是怕被贴标签不出面没有用,不支持你的人还是会贴你标签,支持你的人会对你失望。”

话犹在耳边,凌晨12点半,蔡英文在民进党秘书长吴钊燮的陪同下,突然现身教育部,引起一阵骚动。蔡英文的行程低调,连贴身幕僚都不清楚。

政党之手该往哪里放?

“我们避免让人觉得政治力干预课纲议题,”民进党秘书长吴钊燮事后接受端传媒采访时表示,民进党当晚透过不同渠道了解同学们状况不好,这令人非常担忧,蔡英文才决定到现场给同学打气。他说:“在野党的角色是监督政府,将体制外的运动诉求落实于体制,如果过度介入被贴上政治标签,对民进党和同学都不公平。”

历史课纲微调议题从去年初开始,关注人数一直有限,为了抗议8月1日微调课纲上路,反课纲的高中生在一次一次无效的行动后,于7月26日深夜夜袭教育部,7月30日战友林冠华自杀后占领教育部,议题总算真正白热化,但也引起台湾社会极为两极的评价。

主导这次课纲微调的检核小组召集人,世新大学教授王晓波在林冠华自杀后,出面对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喊话:“求求蔡英文,饶了孩子,放过孩子,饶了我们台湾吧。”王晓波批评,孩子们根本搞不清楚课纲的内容,这后面有民进党、台联党、以及独派团体北社在后面鼓动,“这不是民主,这是民粹,是当年的红卫兵,还要砸烂国家机器。这17项争议到底有哪一项违反中华民国宪法?违反台湾主体性?”

饱受质疑的蔡英文仅交给发言人发言,从不正面回应,直到8月3日那晚考量到学生情绪处于边缘才低调现身。但吴钊燮特别强调民进党对这场运动的定调:“这次很明确是程序问题,内容争议由专家来辩论,民进党要确保监督程序一切公开透明。”

4日,立法院朝野党团协商后达成教育部重新检讨课纲,这学期学校自选教科书的结论。6日,高中生以台风将来袭、达成阶段性诉求等理由,宣告结束长达162小时的抗争。

“如果要召开临时会、公听会,民进党之前为什么不处理,直到把学生推上火线才作?”洪秀柱阵营发言人徐巧芯质疑民进党利用学生,她解释并非否定学生主体性,而是认定民进党放任学生激化运动,再收割成果。

反课纲运动决策成员之一,台中一中的陈建勋表示,独派团体提供学生的协助仅有物资和开会场地、以及运动经验的分享,但所有决策学生自主。而民进党实际协助的程度只有支援一些物资,没有介入也没有接触过,“怎么操控?”陈建勋强调,他们的运动不会去政治化,“如果国民党愿意支持,同学也非常欢迎。”

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凌晨到教育部,探望留守的学生。摄:叶家豪/端传媒
民进党主席蔡英文凌晨到教育部,探望留守的学生。

一场高度政治效应的运动

比起学生不断冲锋陷阵,民进党对反课纲议题的冷处理有迹可循。

从太阳花到反课纲运动,皆投射出台湾人心中幽微的“中国阴影”—— 前者是近年崛起的政治与经济强权,后者则是影响力随着民主化本土化已越来越递减的文化霸权。外部因素与内部因素混杂成台湾社会最敏感的意识形态内核。

和去年太阳花运动于318占领立法院的那夜比起来,当时蔡英文和民进党许多大老第一时间赶到立法院“保护学生”。民进党在反课纲运动的态度大不同。除了立委郑丽君长期关注外,民进党即使在学生占领教育部后,还是显得低调而谨慎。

一位高中决策小组核心成员表示,从去年至今民进党对课纲议题一直不大表态,反课纲运动成员、龙潭高中应届生游腾杰则认为,“这么做不难理解,民进党要选举了,小英不希望吓跑中间选民。”

如果回溯反课纲运动之所以引发成高中学运,是由于教育部被行政法院判定败诉,让"反对黑箱课纲"成了最好的诉求。然而程序问题揭露了台湾社会最敏感的内核,对于微调课纲的17项争议辩论,牵动着"台湾认同"与"中华民国认同"这一项最敏感的矛盾。

“课纲议题如果上纲到统独议题,让两边基本盘更加激化,长远来说对台湾社会不好。”立法院资深助理何佩珊对端传媒记者分析。她现任民进党立法院党团书记长柯建铭办公室主任。

走中间路线的蔡英文温和低调,和陈水扁执政后期,由于支持度低需要巩固基本盘而被深绿绑架不同。而反观意识型态坚守中华民国正统的国民党,在课纲议题有了正当性,也在马英九总统的低支持度下有了凝聚力。

国民党发言人杨伟中分析,由于2014年底九合一选举大败后,国民党检讨主因是中间浅蓝的背离,深蓝的不愿投票,因此将课纲议题定位成台独与反台独,台独与中华民国的对立,有助于凝聚基本盘的向心力,这点和太阳花发生时,国民党内在的溃散完全不同,“但的确也存在中南部及北部的区域差异,”杨伟中坦承,中南部有些立委即表态不支持新课纲。

一位不具名的国民党内部人士指出,这次总统大选本来就很困难,重点要顾好基本盘,顾不得中间选民。但这种标准的北部深蓝思维,也让中南部国民党立委相当弱势,很多都选不下去。

当本土化、多元文化课纲已是台湾公民社会的主流,现在王晓波这批『统派学者』透过法规命令,将课纲改回一元的中华民国史观,也让民进党未来执政再改回来的社会成本变得很高。

吴介民

中研院副研究员吴介民认为,以日前媒体民调有约6成支持反课纲的比例,国民党希望透过意识形态激化,将选情拉到基本盘的五五波蓝绿对决,振奋低迷士气。 “严格来说这次课纲争议,是深蓝阵营必须要在明年失去政权前,至少守住意识形态的最后一根稻草。”吴介民对端传媒记者分析,“当本土化、多元文化课纲已是台湾公民社会的主流,现在王晓波这批『统派学者』透过法规命令,将课纲改回一元的中华民国史观,也让民进党未来执政再改回来的社会成本变得很高。”

被王晓波指企图操控学生的台联党文宣部主任周美里认为,台湾已经没有统独意识形态,反要要处理的是左右意识形态,“统独是假议题,连宋楚瑜都主张维持现状,这次是一小群人的困兽之斗,他们掌握了政府的公权力,翻搅得看似蓝绿对决,实际上他们没有社会基础,是媒体和权力膨胀了影响力,这次选举可以验证。”

新旧课纲并陈是底线

“为什么独派学者可以进课纲委员会,统派学者就不行?”王晓波反问媒体。

台大历史系教授周婉窈撰文表示,反对王晓波、张亚中等人进入课纲委员会的理由是非历史专业。中研院副研究员吴介民则认为,一般被认为被各方接受,最进步、有柔性课纲特质的98课纲(2008年马英九上任后而被时任教育部长郑瑞城暂停),是由意识形态偏统的历史学者张元主导,因此这次课纲争议的本质并非统独,而是一元史观与多元史观的对立。

另外,相当一部份的课纲争议,是围绕着到甲午战后台湾被割让给日本的“百年国耻”进行着。最著名的例如日本统治台湾究竟应当称为“日治”或者“日据”?二战时期为日军提供性服务的“慰安妇”,究竟要不要加上她们是“被迫”的字句?

周婉窈撰文以现代史学的观点解释,使用“日治”并不等于认同日本对台湾殖民统治;不加上“被迫”而单纯用“慰安妇”更不能被反推为课纲修订者认为慰安妇是“自愿”的。原课纲的用法,都只是寻求叙述上的“价值中立”。

但真正的轩然大波,还是王晓波在今年4月接受大陆媒体访问时坦言,“九合一选举大败就是国民党失去了凝聚力,很多蓝军都不投票了,如果课纲实施下去,蓝军是会支持。国民党现在......需要有更强的论述来说服群众,课纲修改正是想起到这样的作用。”

王晓波这种“修课纲”是为了“国民党政权保卫战”的内在逻辑,更坐实了外界自马政府于2008年上任后,课纲争议不断的猜测。一位国民党人士向端传媒记者澄清,关于王晓波、张亚中等人进入检核小组、教育部长吴思华的态度强硬都是由马英九授意的媒体报导并非事实,但马总统的确认为历史教科书应该要“台湾史观”及“中华民国史观”并陈。“不可否认马总统是个中华民国派,而他会更希望能将台湾历史和中华民国历史连结,譬如蒋渭水、林献堂的故事。”

当台独主张逐渐“去敏感化”,年轻的抗议者人人朗朗上口时,它让持“统派”立场的学者更有被边缘化的焦虑,认为必须坚守着“中华民国”和“反日殖”两块阵地。

我们希望未来的课纲不强调任一意识形态,我们希望台湾的教育能在这之中解放,而不只是课纲本身。

游腾杰

而对18岁,积极参与反课纲运动的游腾杰来说,他不会否认自己是带着意识型态来反对新课纲,“每个人都不可能空白,正是有意识型态才可能敏感到另一个意识型态的压迫,”而他真正在意的是,要让社会知道我们的历史课纲就是政治工具,“我们希望未来的课纲不强调任一意识型态,我们希望台湾的教育能在这之中解放,而不只是课纲本身。”

多年在历史教学现场,北一女退休历史老师单兆荣认为,就现代史学而言,开放课纲到"多纲多本",是避免因为选举或政治介入而反覆,让教育回归学科专业的方式。这也是英国从1970年以来,历史教科书不断用各种素材,提醒孩子,立场永远都在,但要懂得尊重。

“人类社会很难去听与你意见不同者的声音,不同理念都会有其维护者,比如偏见(bias)应该解读为”一方之见“,”单兆荣说,“就如启蒙时代时,主张理性主义的伏尔泰对跨足浪漫主义的卢梭说:『我虽然不同意你的看法,但你有说话的自由和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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