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慾錄:寫給Pussy,一封情書

你知道嗎,我用很多年的時間去學習愛你,像我用很多年的時間去學習愛自己。可這樣的愛,一旦甦醒,只幾平米的臥室,也迅速變成一片發光的海。
2021年6月13日,一名女子在上海一家酒店的餐廳為她的朋友拍照。攝:Hector Retamal/Afp via Getty Images

半年前的一個夜晚,我打開日記,開始寫這封給pussy的情書。寫着寫着,從暢快到頻頻卡住,便將它擱置在了一旁。

直到最近,我讀到法國作家愛蓮·西蘇(Hélène Cixous)的書。出生於法屬阿爾及利亞的她,被教導自己的母語是蠻夷的,於是她寫:「人們粗暴地將女性與寫作遠遠隔開,正如將她們與自己的身體遠遠隔開。」

我明白了我的卡殼。我的身體,也是我失落的母語。

作為一名女性主義者,我常在寫社會里的結構、暴力與抵抗。那些議題是公共的、政治的,但也是私人的,與我的經歷相關。可不知為何,我卻很少寫她——我的身體,我的pussy,某種意義上,也是我的第一現場,我的發聲起點。而作為暴力倖存者,在大半生裏,我無法進入中文的親密關係語境,於是身體處於持續的離散。

我意識到,我與pussy的關係,就是一場從母語裏、從羞恥裏出逃的歷史。而寫情書,是我奪回她的方式。

1 關於你的目光裏,有最微小的地獄

還在上初中時,在莫名的、讓人心癢癢的好奇裏,我拿出手機,想要拍下你。當時的手機還沒有前置攝像頭,我笨拙地摸索,反覆地拍了好多張,終於捕獲一張帶着些許殘影的影像。

看着照片,我的第一反應是「好醜」。我不知道那樣的條件反射是從何而來的。可你是暗沉的顏色,而不是粉嫩的。也不知為什麼,意識到這一點後的我,鬼使神差地開始在網路搜索「為什麼」和「解決方案」。千禧年後期的百度引擎,許多私人小診所的廣告跳出來。私密整形,陰脣肥大症,外陰漂紅,小陰脣切割。而在貼吧裏,我第一次知道了「黑木耳」一詞。屏幕背後的人們討論着「如何削減我國黑木耳數量」,「只有性生活糜爛的女人,才會是黑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關於你的議論。滿屏的戲謔裏,小小的我被嚇到了,慌亂地想着「該如何向未來的伴侶解釋這件事?」「長大後,我要帶你去整容。」

十多年後,你被另一雙眼睛長久地注視。對方問:「可以讓我看看它嗎?」我不安地點了點頭。她於是俯下身來,細細撫摸着你的每一寸皺褶,和我說:「好美,好熱烈,像蝴蝶的翅膀。」

如果再往前細數投向你的目光,比如,他親吻你,像親吻聖物。毛發和毛發摩挲,帶來微微的疼與心癢並驅。而另一個他呢?他總要畫下你,作為他那少到可憐的靈感的繆斯,哪怕在我腹部絞痛、流着血時。他說,他想創作一些關於性的、聖潔的畫。你知道嗎,他總讓我想起《素食者》裏那個徒有其表的藝術家。他根本看不見你,你像一面鏡子,除了反射他的慾望之外,他的眼裏空無一物。

和我一起受難着、成長着、綻放着的你。知道我最多秘密的你。每個月都在流血的你。一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垂老,我們的毛發會一起被時間染成雪的顏色,我總感到甜蜜。

再往下走,這裏,曾被粗暴地扒開。你知道的,很多事我都記不清了。十七歲的夏天,持續的抑鬱、閃回和解離,像是一種提前到來的阿茲海默。被鉗制住的那夜,行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因我的尖叫而停下。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徹骨的冷。我帶着魚死網破的決心,不惜一切地反抗。還好,最糟糕的事沒有發生。後來,每當聽聞有女孩遭遇騷擾,我總反覆地回到那個夜晚。你受的難,在人間串聯成孤絕的小小地獄。

很長時間裏,「必須要為她們做點什麼」的心願裏總有虧欠。那也是一種才成年的我,對青春期的我近乎無理的苛責——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你卻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幸好,今天的我知道了,這份勇氣並不是一種責任。

而這裏,是親吻落下最多的地方。在那之後,有時你變得好像隨着月光亮起來的海平面。潮水漫溢,從腹腔到心臟,再到百會穴。我們一起在這樣的潮境裏,抵達過許多地方。

所有的人來而去,可是今晚,只是今晚,沒有其ta人,只是我和你。上一次只屬於我們的夜晚是什麼時候?我有些記不清了。結束一段傷痛關係之後,你也像進入了漫長的冬眠。再次觸碰你的我好像有點陌生,像探索一塊失落的地圖。慢慢地,你開始回應我。

我們一起走過的人生裏,我因你而涌現的哀傷、痛苦、慾望,在觸碰時,也被一一點亮。今夜,一起重新推開那道門吧,只是我和你。

當社會將第一次窄化為初夜,只有我知道,初夜之外,還有那麼多的第一次。除了方才向你講述的,也還有,是在觸碰着你時,我才第一次那麼清晰地感受到,原來愛與死亡就好像一樣近。與你共度的「小死」裏,我們一起走過那麼多昂揚的、生無可戀的、寂寥的、愛意縈繞的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2015年6月21日,巴西聖保羅,演員懸掛在半空。攝:Miguel Schincario/Afp via Getty Images

2 羞恥是怎麼成為一種母語的?

第一次笨拙地與你接觸時,我以為這是一個不潔的秘密。

我們的相遇,也像地球上所有女孩和自己身體的相遇,總被男孩們以一種眼神粘稠的玩笑話說出來。凝視像一種古老的瘟疫,連一些女孩們也會說:「誰會做這樣的事,好惡心啊!」

可好惡心的到底是什麼?是身體嗎,是對她的觸碰嗎,是原來我們可以這樣擁有自己、取悅自己嗎?

青春期裏,班上被排擠的女生們,多了一些不一樣的評價。比如,「肥豬」變成了「豬看到你都射不出來」。而女孩們的衛生巾,被惡作劇地貼在黑板上。

我也開始內化那樣的聲音:關於你的慾望,都是最不潔的,是病態的,是衆矢之的。人們說,只有骯髒的女孩才會做這樣的事。於是,你的每一次歡愉,都與羞恥緊緊相依。

於是,我對我們的關係守口如瓶。可我的心裏,偷偷盛滿了那麼多瘋長的好奇: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有生命力,又這麼被唾棄的事呢?

我笨拙地想要學習你的「使用指南」,可迎上的是一個奇怪的世界。影片裏,「不要」成為了欲迎還拒。女孩們極盡討好地把主體性交出去,成為可以被隨意踐踏的「牲畜」與「玩物」。

我從未與任何人討論過這些事,因而不知道大家是如何看待這些影片的。但我記得,初中時,班上一個女孩的U盤被男孩借去,接着,他在投影儀上,不小心打開了U盤裏的耽美片。下一秒,他沒有關掉,而是嗤笑出來,將音量放到最大。靜得只有紙筆聲的教室裏,涌入交疊的男人的喘息。

我從習題裏抬起頭來,她的臉漲得通紅,手足無措地去奪,但身高差讓她輸得毫無懸念:「求求你,別放了。求求你。」可他只是笑,撥弄着進度條。巨大的生殖器特寫裏,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

她向他跪了下來。

風很輕的午後,她當衆跪下,為了停止播放她的慾望。而我只是在座位上看着,就感覺羞恥得好像要死掉了。

對不起,很長時間裏,我好像都不曾真正認識你。長久以來,你的存在,像是一個不停歇的道歉。所以,羞恥是怎麼成為一種母語的?

泰國曼谷,一名女子的嘴脣。攝:Yvan Cohen/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3 必須要從母語中出走

是的,必須。當「羞恥」成為我學習身體的母語,我遲早要從母語裏出走。長大後的我,無法看中文的影片,做中文的愛,更無法講中文的情話。強大的防禦機制裏,我野蠻地為自己套上語種隔離的罩子。那些英文的身體成了我的避難所。在他們面前,我說着用中文無論如何也說不出的話,而這大膽是如此安全。我學習着關於男性脆弱的通用語言。比如,極致的憤怒,會在慾望中坍縮成嗚咽。男人先是變大了,然後退化成嬰孩。

於是,我把你當作是權力的通行證。這權力讓我狂熱,狂熱到我從未想過你真正要的是什麼,從來沒有一種經驗告訴我那是重要的。於是,我也偶爾做了一些「氣氛都到這兒了,別掃興了吧」的愛。

你一定也記得那個清晨。天矇矇亮時,我起身喝水。聽見動靜,他湊過來,擁吻我,進入我。還沒有完全清醒的我,便任由一切發生了。接着,我的意識飄到了天花板上,向下俯瞰,像在看一場表演。

它不是侵犯。我沒有被強迫,只是身體裏的不知什麼,在阻止我說「不」。我無法說「不」,於是你不在場。

我沮喪得想哭,也不知道為何開始想,無法說出的「不」是不是其實也是女孩身體裏集體的梅雨季。想來,也許我從未真正離開過我的母語,即使我無時不刻不在日常對話裏,對最細微的平等保持尖銳,和伴侶論及女性主義也絕不退讓,即使我在他者的語言裏重建親密。

2017年9月8日,一名女子在首爾觀景台的鏡子中自拍。 攝:Ed Jones/Afp via Getty Images

4 成為噁心的共謀

轉變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呢?去年夏天,我人生裏第一次與女孩約會。在與自己那麼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身體前,一切規則都變了。而當我們來到彼此的體內,我們的身體呼吸着同一種語言。指尖是觸覺神經末梢最為密集的地方,溶洞裏,我手指腹的神經元全部醒過來。

後來,即便是和她分開後,我也常常在想母語這件事。英文不承擔羞恥的重量,不是我遭遇暴力時聽到的語言,它輕飄飄的,於是很容易重設我的自由。代價是持續處於離散之中的身體。而在母語的貼齒發音裏,羞恥成為了一團發着幽光的東西。也是在重思這一切時,我和原本只是朋友的他,關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不知為何我們總在並肩而坐,而他的呼吸聲變得很近時,我意識到,這好像是成年後,我第一次和說着同樣語言的異性這麼近,近是指物理距離和心理距離的疊加。

接着,他從小時候講起。噙着淚水做羹湯的東亞婦女們是一座後代背上的山,我與他與山坐在一起時,昏暗的客廳裏是滿滿的舊物,潮溼的微塵和囤積味道,莫名讓人想要大吸一口。

我想着他的目光從幾歲到二十幾歲,從看着眼前的她到幻影的她。他看着她像摺疊舊衣物,在日子裏將屈辱和忍耐折了又折,他看着她並從她那裏繼承下一句又一句充滿悔的「為什麼」,然後這些「為什麼」成為神經末梢常年的針,和腹痛和微駝的背脊和進化成夜行動物。想到他看向她的眼我就有一種詭異的移情。它太平滑、太輕車熟路,像一種早就寫好的神經通路,一觸即燃。

夜是私密的,但有一天,它完全被另一個人的氣息侵奪了。他眼裏熱熱的水,汗液,他的話也常常是淌着汗的,黏膩、溫柔而又小心翼翼的絮語,坐着船漂進我的耳。接着,一整間屋子漲潮,浸泡在水中。

我觸碰着你,想着他時,想的也是他的內臟,也是黃色的綠色的食物翻滾入他的肚,被胃酸腐蝕後,說不出是撫平了還是供養了一種與傷口共生的依存。我想和更大的事物在一起,我想變成更多的形態,比如一條蠕蟲在熱土之中。這裏也會長出草木,長出食材,會被採摘,被開墾,被殖民。變成一條蠕蟲,在他的五臟六腑裏進進出出。

我想起他看向我的眼睛是布滿道歉的獵,混雜着最痛苦的、不堪的、滾燙的、一片狼藉的渴,把我一整個燒起來,燒成一個關於「噁心」的共謀。他只是看向我,便已經在為對我的喜歡而道歉。看見那樣的道歉,我馬上知道他通往家的路也是邊走邊塌陷,邊逃離邊靠近,白茫茫一片的天在下嘔吐物。我想和他在這樣的嘔吐物裏交媾,直到長出發爛的果實,軟塌塌地腐敗在熱夏。

他也會覺得自己像妖怪嗎。兩個有情慾的妖怪,真噁心。

可,能堂而皇之地噁心,真是太好了。想到可以光明正大地覺得自己是一個錯誤,我整個人都柔軟了起來。粘稠得像蛞蝓爬行過的粘液痕跡,發着幽光的羞恥,怎麼擦也擦不乾淨的羞恥啊,多髒。最髒卻也最溫柔,又或者說,最髒的才最溫柔。

我訝異於這樣的渴望,既貪婪,又平靜。

好了,我說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話。所有的這些我從未向他說起,因為布滿意象的話都太輕易、太輕浮。而鄭重的喜歡往往是失語的。

英文的我很會表達愛,但在母語裏,我重新成為被恐懼攫了魂的、噤了聲的小孩。我總怕說什麼都是錯,於是,說給對方的話總好像辭不達意;寫在文章裏,自然又模糊細節到面目全非。

但我真正想說的是,我想要我們看見彼此,深深地、深深地。

接着我意識到,同樣的話,我也想,或者是更想對你說。我想要我們深深地住在這羞恥之中,蓋一間大大的房子,大到所有個人歷史裏的痛都有放心睡去的房間,大到我們一起慢慢變得安全。

2013年1月25日,北京的公寓裡,一對女同志的一幅畫。攝:Jason Lee/Reuters/達志影像

5 成為自己的「獵物」

黑暗裏,檯燈的光幽微。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單獨見面,總有第三者,小玩具、影片或是另一具身體。可是今晚,只是今晚,我想它是隻關於你和我的。

我想,進入ta人和向自己下潛,是同一件事。那天,28歲的我才終於聽明白,我的情慾真正想要說的是,去緊緊擁抱、親吻、撕咬那語言和身體之間的鬼——總奪過我的筆、扼住我的喉的羞恥吧。把它吞進去,再吐出來。然後無盡地重複,給它徹底的、毫不遮掩的允許吧。凌晨一點我開始寫作,聽見生命之火,因你的不完美而燃燒,因我的不完美而燃燒,因我們的「罪孽深重」而用力燃燒。

寫作中,我想起你的歷史。1860年,一位法國醫生說:在世界上,被自慰這種惡習害死的人,要多過死於歷次戰爭的人,多過死於各種瘟疫的人。當時,醫學界有人認為,女性的性慾和自慰行為會導致癲癇、癔症等疾病,因此採用陰蒂切除術(clitoridectomy)作為治療手段。

以及你的現在。當我詢問你:「你喜歡怎麼樣的觸摸呢?」我知道,這個問題,指向的是一個永遠在流動的,僅僅關於當下的答案。一次一次,你把我帶回當下,告訴我那才是唯一的實相。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在與你的相處裏,你教會我的。

你知道嗎,我用很多年的時間去學習愛你,像我用很多年的時間去學習愛自己。可這樣的愛,一旦甦醒,只幾平米的臥室,也迅速變成一片發光的海。

天好冷了,連同我的指尖一起。但熟悉了冰涼之後,你裹起我,溫暖我,像蝴蝶般擁住我。我的心裏升起全然的欣喜和巨大的平靜,因為源自你的熱。我想起只想被愛的那些年,為什麼都沒發現,原來你自身就足以升起這樣堅定的、不為任何人而存在的熱呢?

我會一直一直記得這樣的熱,我親手喚起的熱,只屬於我的熱,任何人都奪不走的熱。

評論區 0

評論為會員專屬功能。立即登入加入會員享受更多福利。
本文尚未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