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中港邊界:從生死相搏到風水輪轉

2016-01-31
上世紀五十至八十年代,從深圳看香港是一片嚮往,多少人為了從北到南跨越邊界死於非命;如今,從邊界以北看對岸,卻是百層高樓對荒蕪原野的俯瞰。隨著中港融合計劃陸續動工,這條已經模糊的邊界將面臨怎樣的變遷?

由蛇口沿著深圳灣海岸散步,穿過西部通道大橋,遠眺流浮山的觀景台,遊人遙指對岸問:「那邊就是香港嗎?」

沙頭角口岸,水貨客趕在一週多次往返簽證屆滿前,加緊穿梭。旅行社職員殷勤招呼:「要不要進中英街走走啊?」羅湖商業城外人流穿梭如鯽。有人稱錢包被盜,上前借問,能否給他一百多元申請證件?落馬洲出入境大樓外,的士站排長龍,滿載將一車車港貨運往內地的「旅客」。

深圳、香港,37 公里邊境線,一河之隔界線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但兩座城市一衣帶水,香港回歸後更見兩者唇齒相依。口岸相繼開通、邊境禁區逐步縮減。隨著來自內地的新移民、自由行遊客、專業優才一批批湧入,中港不斷融合。兩地界線開始模糊。

由五十年代起的「大逃港」,至八十年代偷渡潮,據內地官方檔案顯示:單是 1957、1962、1972 和 1979 年,由深圳出發的四次大規模逃港潮中,越境人數就達 56 萬。這些人在渡河途中被鯊魚咬死、溺斃。峽縫之間葬送多少亡魂。

落馬洲村的郭婆婆親證,內地同胞上山下海死去活來,仍觸不到香港的岸端;2001 年,隨家人搬進中英街的李鑄峯,看著 3 年前沙頭角墟口前的禁區範圍開放。旅行團和水貨客的湧入,慢慢改變著小區模樣,成為另一個日用品店割據的小區。

不久的將來,隨著廣深港高鐵開通、港珠澳大橋落成、蓮塘管制站啟用,深港兩地乃至珠三角之間的界線將要如何刻劃?

現時深圳最高的商廈「京基 100」的 96 層觀景廊望向馬草壟,香港一面還是雜草叢生,深圳則是密密麻麻的建築。
和香港地脈相通山水相連的深圳長嶺村內有不少小孩在玩耍。
雜草叢生的馬草壟和對岸滿是高樓大廈的深圳對比強烈。

落馬洲 —— 對岸發展不停蹄

落馬洲 —— 對岸發展不停蹄
深圳福田口岸
落馬洲

港鐵上水站起步,沿雙魚河穿過河上鄉,信步走到羅湖懲教所後的「羅太豆腐花」,花 10 元港幣嚐一碗豆腐花再上路。經過月樓警崗,轉入料壆和信義新村直走,沿路青山綠草作伴,傳來落馬洲支線列車駛入月台的廣播提示音。遠望到深圳河套區,眼前便是位於落馬洲村邊陲的荷花農莊。

到訪農莊的一日,天空下著連綿密雨。年逾八十的農莊主人郭婆婆從卧室走出來,照常坐在農莊面向鐵閘處。農莊既是魚塘又是士多(編按:香港對零售小商店的慣稱,store 音譯),平時客人主要是禁區解封後,前來遊邊境的遠足者和單車騎士,為他們提供歇息處和售賣飲料。

郭婆婆的九個子女都出外工作,只有任職巴士車務主任的六子金祥,不時回來打理魚塘。問起農莊的前塵往事,想不到這座深圳河旁的農莊,二、三十年前正是大陸偷渡客的登陸熱點。偷渡客上岸後,也是在此處稍事休息,拍門乞求:「阿婆,有無嘢食呀?(阿婆,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郭婆婆說時,仍覺當時情景歷歷在目。她很好心,一般都送上暖水和食物,天冷時偷渡客衣衫盡濕,她還會送衣物給偷渡客更換。

落馬洲村的荷花農莊主人郭婆婆已年逾八十,親眼見證當年的偷渡潮,她背後是深圳現時最高的商廈京基100。

香港政府在 1974 年實施抵壘政策:來自內地的偷渡客如能逃到界限街以南,並尋得親戚,就可到金鐘的入境登記處,申請成為香港合法居民。

雖然偶有偷渡客請求收留,等候親戚擔保,郭婆婆都會打發他們回去:「唔好嚟啦阿姐,嚟呀,有人捉返去架。返過嗰邊啦,長命做長命食啦。(不要再來了,要是來了有人抓到你會遣返。回去那邊吧,且做且過活。)」

對方回應:「除非死咗,唔使死我一定走過嚟香港。(除非會死,如果死不了我一定要過來香港)」郭婆婆也曾因為被啹喀兵(編按:香港人對尼泊爾裔駐港英兵的說法)發現,帶走偷渡客,而被對方責罵。

他們耿耿於懷,但也無可奈何,偷渡客被捉拿後,就會被送回內地坐牢。而事實也如偷渡客所言,生死有命,逃不過來的,就死在深圳河裏。「淹死好多人,多到不敢看,」郭婆婆面帶憂傷。老人家忌諱死亡,唯有逢年過節就到河邊燒元寶蠟燭。

禁區解封後,單車客開始垂涎農莊魚塘的河鮮。婆婆的兒子郭金祥,就乘勢起爐灶,做起只供預訂的私房菜。農莊隨後也添了一隻朋友送的寵物豬「寶寶豬」,不少人因此聞名而來。更有本地旅行團,來談合作開發生態遊。

金祥午後回來,帶記者到農莊後面的深圳河,指著河面介紹到,這個湖水,就是前深圳河,福田口岸那邊有個新的深圳河,取代了舊的深圳河。現在這湖水裏有好多魚,可以抓來吃。

而這條現時孕育數十斤重的大頭魚、烏頭魚和羅飛魚等等的深圳河,就是當年不少偷渡客的生命終站。

「見過有的三、四個人一起,只有一個會游泳。一個人怎麼拖住三個人游,不幸時後面的人一沉,就全部人一齊沉下去,」金祥說,「水漲時屍體就漂到羅湖區,水退就會退出后海灣,我見到屍體漂出漂入。」

這條前深圳河對岸是落馬洲河套區。九十年代末,深港兩地政府的河道治理工程竣工後,新舊深圳河道之間形成的區域。這片約 99 公頃的土地,未來被規劃建設大學城及新科技研發基地,預計會帶來近 30,000 個就業機會,可容納 24,000 名中港學生。

金祥回想七、八十年代,對岸是黑燈瞎火的,只有種田種菜的瓦片屋:「誰想到不斷發展,變得好像尖沙咀、東方之珠一樣。高樓大廈不斷蓋,發展商不斷投資。」

其中一座,屹立在羅湖區的摩天大樓「京基 100」,當從第 96 層的觀景廊腑瞰深圳河兩岸,入夜後,香港這一邊倒顯得晦暗無光。「風水輪流轉,」金祥形容數十年間的變化,「幾十年前完全想不到會發展這麼厲害,自己眼前竟然會有條鐵路經過。」夜再稍為深一點,京基 100 的外牆不斷亮起廣告字句:「百聞不如一見」、「閃耀招商」...... 其中一句:「是包容一切」,寥寥幾個字,閃爍得刺眼。

遊人騎單車經過得月樓警崗,隔岸就是羅湖邊境禁區。
落馬洲村的荷花農莊主人郭婆婆的六子郭金祥任職巴士車務主任,午後回來打理農莊的魚塘。
在貫通深港的深圳灣公路大橋(西部通道)下,有工人在執拾海面上的雜物。
沿著深圳灣公園的海岸線,可以看到對岸是香港的天水圍、流浮山和深圳灣公路大橋(西部通道)。

沙頭角 —— 遙遠的他

沙頭角 —— 遙遠的他
深圳沙頭角口岸
深圳中英街
沙頭角海

相傳「沙頭角」地名,是清朝時一位大臣巡視這一帶,看到大鵬灣的風光景緻,題了兩句詩:「日出沙頭,月懸海角」。由粉嶺乘小巴進入這小區的一天,碰巧遭遇颱風「蓮花」襲港。風吹雨打,日月無光。自五十年代起,沙頭角都被列為邊境禁區。1985 年 3 月,沙頭角管制站正式開通,但人車流量疏落,只佔跨境總數的 8%,然而區內的中英街卻是貨如輪轉。

21 歲的李鑄峯,小學三年級時隨父母由粉嶺搬進沙角頭的中英街。近月來,因深圳居民赴港頻次被收緊至「一周一行」,短短不足 500 米的街道,淪為中港水貨客生意熱點,商鋪林立。「十間店鋪有六、七間都是日用品店鋪,」對比現時盛況,他回想當時初到此地的感覺,「這裏的建築充滿『中國特色』。地面是爛的,籃球架只是幾條鐵枝一個籃筐。」

21 歲的李鑄峯小三時隨父母由粉嶺搬進沙角頭的中英街,教會的朋友曾笑言住粉嶺的人是騎牛出城的,而事實是他進出市區也會騎單車代步。

2009 年,由深圳市委宣傳部、旅遊局、文化局合辦評選的「深圳八景」中,中英街榜上有名。走在其中,沿路可以看到8個號碼不同的界碑,豎立在道路的中央。1941 年,日本侵佔香港時,曾以阻礙交通為名,拔除了 3 至 7 號界碑。

直到抗戰勝利後,1948 年 4 月,中英雙方再在沙頭角舉行豎碑典禮。當時英方在沙頭角邊界立 20 塊石碑作為邊界標誌,其中沙頭角老鎮、中英街地帶共有8塊界碑。

2012 年 2 月 15 日,香港政府開放了沙頭角墟口前的禁區範圍,給香港市民自由進出。2015 年中英街內,更開設了唯一一間禁區內的麥當勞分店。區內的鄉村洞悉解禁帶來的商機,也計劃在此打造全港最大的生態主題公園。

面對沙頭角大門逐步打開,李鑄峯也有投訴:「沙頭角公路原本已經堵塞,一到星期日旅遊巴更多,交通很麻煩。」不便之處不只限於交通,受限於地理位置,在中英街的網絡訊號屬內地範圍,要瀏覽 Facebook 等媒體也需要翻牆。

說起中英街區內變化,李鑄峯說,區內一個約 800 尺的房子,十年前只要四、五十萬人民幣,現在已漲到 200 萬。即使最普通的一餐飯,五年來也已加價近三成。

「有時和朋友說起,如果當時多買幾層樓,現在就可以衝出沙頭角,」李鑄峯說。由中英街進入內地不過兩分鐘,到香港島中環則需要兩小時。

李鑄峯還是甚少到內地,他說:「買日用品等等我會到沙頭角。始終對大陸的東西印象不太好。」每到入夜後,中英街仍會恢復平靜。身為攝影愛好者,李鑄峯最愛拍這裏光害污染還不太嚴重的夜空,和夜深人靜的歸家路。

沙頭角口岸從內地一面進入中英街的關口。
深圳羅芳村的老村民和原居民老早已遷離,現在住在這裏的多半是外地人。
沿內地沙頭角海景路一直走,可以看到旅遊景點明思克航母世界,身穿塘老鴨戲服的演員舉起勝利手勢作招徠,吸引旅遊人士和「牠」拍照,拍照後「牠」隨即博換手勢豎起十隻手指,攤手示意收取十元合照費用。

蓮麻坑 —— 這麼近 那麼遠

蓮麻坑 —— 這麼近 那麼遠
深圳惠名花園
蓮麻坑

2016 年 1 月 4 日,香港政府進一步開放梧桐河至蓮麻坑段邊境禁區。當日不少單車愛好者及行山人士打算趁機一探禁區內的蓮麻坑村,但入村唯一道路,橫瀝至沙頭角的一段蓮麻坑路仍屬禁區未有開放,苦無禁區紙只能敗興而回。感到掃興的不止遊人,還有蓮麻坑村的原居民。

幸而去年夏天,得區內人士引路走進了四面環山的蓮麻坑。蓮麻坑原為雜姓村落,幾經移民潮,現時村內只有百餘人,當中大多為葉姓村民(香港足球隊門將葉鴻輝也是此村原居民)。

留著一腮灰白鬍子的村委葉玉安,將村內歷史娓娓道來後開始投訴,指開放禁區的範圍太少,蓮麻坑村未能受惠。葉玉安忿忿不平說,村委會本來準備好應付村落解禁後到訪的遊客,早已申領政府資助,修葺好原居民辛亥革命元老葉定仕的故居,並在旁立了一座孫中山銅像,以紀念辛亥革命一百週年。

可是銅像建好過了五年,除了花 4、5 個小時翻過不屬禁區範圍的紅花嶺入村,外人仍然無緣一睹其貌。

坐在村公所外,葉玉安遠眺界外的深圳惠名花園不禁慨嘆:「香港和深圳是風水輪流轉!」他於七十年代由英國回流香港,當年不少偷渡客游過深圳河後,在蓮麻坑村上岸,他們會向村民借電話聯絡在香港的親友,那時葉玉安都會慷慨借出。如今深圳的樓房已經伸展至禁區邊緣,惠名花園的泳池更是緊貼著邊境的鐵絲網。回看這個村落,往返上水市區只能乘搭等上近半小時一班次的小巴,還要預先申領禁區通行證,風光明媚但發展滯後,「唯有係到等死」。

蓮蔴坑村委葉玉安先生。
深圳長嶺和香港地脈相通,其中惠名花園的泳池的鐵線圍欄外就香港蓮麻坑一帶。
深圳長嶺和香港地脈相通,其中惠名花園圍欄外有正在耕種,再向香港方向看就是蓮麻坑一帶。
從大石磨眺望深圳夜景,港境一面侮暗不明,華界一方卻是萬家燈火,商廈「京基 100」更亮起「是包容一切」等等的耀眼廣告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