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政治不正確，但好像沒有比「舔共」更準確、更刻薄的形容詞了。十月一日，約莫凌晨一點，還在跟經常在戲院碰頭的影評人朋友聊起，香港剛上映幾天的《破浪男女》票房奇差，明明適逢十一國慶有政府補貼，全線戲院半價，惟《破浪男女》的入座率仍不理想。原因之一，大家心裡有數，吳慷仁在香港失寵了。
前陣子來香港做的《破浪男女》專訪還未刊出，未幾便流言四起，指過去多年一直是自由身的吳慷仁已經簽約中國大陸的經理人公司，正式進軍大陸市場。一夜之間，台灣國民影帝、香港觀眾寵愛不已的慷仁哥，突然跌落地獄，好像淪為比戲中約炮中年更壞的渣男。「吳慷仁舔共了。」「你猜他明早會不會在微博護旗？」轉發大陸官媒的愛國賀卡，是過去幾年漸成風氣的國慶儀式之一，入鄉隨俗，準時上香，當是祭祖又好，祈求出入平安又好，中港台藝人仿效者眾。在香港，他們俗稱護旗手。
無數前車可鑒，但吳慷仁的「舔共」令人如此反感，最大原因是他過去形象正面樸實，一直展露出近乎藝術家的演員特質。
「不用等到明早，他已經轉發了。」我苦笑回覆。那個素來不怎麼活躍於社交媒體的吳慷仁，居然那麼積極「搶旗」爭上頭柱香，先拔頭籌在微博轉發了人民日報慶祝七十五周年國慶的「#我愛你中國」帖文，寫了一句模稜兩可的「祝福錦繡中華」。容我先感慨一下，在商言商，人人都要賺錢吃飯，都有機會做護旗手的，今年不做，明年都可能會做，但我是真沒想過吳慷仁會有護旗獻媚的一天，寫著這篇稿的時候，心裡仍然隱隱在想，真的不是在拍什麼中港台娛樂圈血淚秘史，或是什麼後設實驗劇場嗎？
然而，同樣是在寫著這篇稿的時候，更沒有想過的事情也發生了。十月一日，晚上十時零一分，連時間都排得那麼有意思，安溥透過經理人公司聯成娛樂同樣轉發了人民日報的國慶帖文，還親自提筆寫了兩行字，「祝福新中國成立七十五週年，人民和睦，萬里皆安」，署名「安溥祝福」。慷仁首發，安溥接力祝福，金馬影帝突如其來一下錦繡回馬槍，社運玫瑰紅褪色變成維穩小粉紅，教人不爭氣的哭笑不得。喂呀，是否因為國慶日香港夜空電離層閃爍，讓我錯誤降落到什麼平行宇宙？
不是一個人，兩邊不是人
國慶前一周，不知哪裡傳出吳慷仁「實名綁定」大陸經理人公司，消息還未得到證實，他這幾年在人間滿滿收穫的愛就已經變成一陣風。有人贊成、支持，或是同情，認為台灣電影市道不振，本身就留不住像他這樣出色的演員，轉移重心到另一個更大的電影市場，是識時務者的做法；當然，亦有人罵他見利忘義，背棄了當初信誓旦旦以台灣演員為榮的信念，名氣響了便急不可待要去賺香噴噴的人民幣。由於吳慷仁在香港深受影迷歡迎，同樣有不少人覺得錯愕，港台兩地影迷的愛，隨即備受考驗。
吳慷仁本尊沉默多日之後，終於公開宣布自己「不是一個人」，塵埃落定，證實簽約大陸經理人公司壹心娛樂。脫單宣言的時機不遲不早，有如趕著在國慶前夕朝大陸市場表態示好。港台鄙夷噓聲不少，吳慷仁甚至被語帶相關調侃「不是一個『人』」，至於在臉書誠摯祝福他魚入大海、鳥上青天，認為談演戲不應牽涉政治情緒的人，他們當然都是有些道理的，無論任何政治立場，好的演員都是好演員，但不知他們能否承受到幾個小時之後吳慷仁在微博「祝福錦繡中華」的回馬槍。應該被戳得很痛吧。
都已經 2024 年，港台藝人到大陸發展也很普遍——香港叫「回大陸」、「北上」，台灣叫「去中國」、「西進」。做大做強，離開舒適圈，尋找更多發展和突破空間，這些都是聽著較悅耳的說法，但大家心裡都明白，片酬和賺錢機會不可能不是誘因。無數前車可鑒，但吳慷仁的「舔共」仍然惹來如此爭議，甚至令人如此反感，最大原因是吳慷仁過去形象一直正面樸實，他一直展露出近乎藝術家的演員特質，一個沒有明星排場和助理經理人前呼後擁的異數，一個為了演好角色不惜苦行自虐，願意為藝術犧牲，對作為演員有理想、有執著的戲痴。或者是我們一廂情願覺得，這樣單純的演員並不會為商業名利所打動。
而另外一點，是吳慷仁這幾年在許多香港觀眾心目中有著特別位置，除了經常開玩笑說他會講半鹹半淡的廣東話，拉近了跟香港影迷的距離，其實最主要是因為他一直沒有北上大陸發展，當不少香港藝人都變成「大灣區哥哥」和「大灣妹」，台灣天王天后都不介意「中國台灣」這個標籤的時候，吳慷仁過去一直獨善其身，像股清流，在這幾年的後社運時代多少是有一些時勢使然的光環。俱往矣，或者演技好，形象太好，讓他的壞變得更不可饒恕。當清流不再，光環應聲粉碎。
事實上，北上發展都可以有好多程度，以香港藝人為例，可以做劉德華，完全瞓身（全力投入），都可以做梁朝偉，做張學友，賣藝不賣身。與大陸經理人公司簽約都不代表就是跪低，逢迎大陸那套想賺錢就要認祖宗的「行規」。
北上發展也可以有好多程度，可以做劉德華全力投入，也可以做梁朝偉或張學友，賣藝不賣身。與大陸簽約不代表就要逢迎那套想賺錢就要認祖宗的「行規」。
明明是有很多做法，也可以做得比較得體，但吳慷仁可能真的慣了獨來獨往，少做公關，結果一下子就滿盤皆落索。先在國慶前夕公開聲明脫單登陸，而又緊接在凌晨轉發什麼錦繡中華。可能真的想跳出舒適圈，可能真的想嘗試更多演出機會，可能真的不是為名利所動，時間會證明一切，然而在時間證明一切之前，吳慷仁卻已經選擇了如此直線赤裸地做好做滿，搶著要插頭柱香，一時之間都很難不相信是錢作怪，甚至懷疑，是否因為演技太好，現實中的「吳慷仁」都是一個演繹出來的人設和角色呢？
而不知道可笑還是可悲的是，「一個人」的時候，吳慷仁是真的把自己的形象經營得很好，反而「不是一個人」之後，公關團隊好像幫倒忙？害了他？做護旗手的藝人成千上百，為了在大陸發展不惜錯認祖宗的台灣演員、歌手也不計其數，吳慷仁卻一登陸就成為眾矢之的。除了香港台灣影迷紛紛割蓆，大陸觀眾對「祝福錦繡中華」這六個字也不賣帳，嫌「中華」一詞曖昧不明，跪姿不標準，舔共舔得不情不願，反而心生厭棄。短短一日，便從「不是一個人」變成「兩面不是人」，從好演員變成假意獻媚來掙錢的來者不善。
大陸發展：可以更上一層樓？
另一邊廂，安溥就不同了，昔日旗幟鮮明，高調支持港台學運、反政府示威的獨立歌手，如今甚至被揶揄用心良苦，手寫短箋真誠程度秒殺純粹刷屏幕轉發國慶帖文的「護旗大軍」。安溥一夜洗底，吳慷仁卻剛好相反，反而被大陸網民翻舊帳，認為他支持台獨。據聞他和孫儷正在上海拍劇，短短一日，已有不少聲音要求劇組易角，抵制吳慷仁。
心裡不禁吁了一句，抵死。吳慷仁廣東話不錯，他應該懂。
編註：抵死，廣東話謂做錯事得到應有的後果。
但坦白說，吳慷仁做了影帝想賺錢的動機還是可以理解的，吃社運奶水的安溥變節舔共，那才是真的叫人完全不懂。也不想懂。
退一萬步說，國慶護旗上香都不過行禮如儀，象徵性表個態、賣個乖，真心與否無人在乎，政治立場與個人藝術成就也並不掛勾。但最弔詭是，這表態儀式本身正是迫使藝人與政治立場掛勾。
我不擅長說什麼緩頰的話，反正很多真心支持他們的人都會從「祝福錦繡中華」和「人民和睦，萬里皆安」的字裡行間試圖解讀他們內心的掙扎，他們的言不由衷。當然，退一萬步去說，國慶護旗上香都不過是行禮如儀，象徵性地表個態、賣個乖，真心與否無人在乎，政治立場與個人藝術成就也並不掛勾。但最弔詭的是，這樣子的表態儀式，本身正正就是迫使藝人、歌手與他們的政治立場掛勾，要入鄉隨俗，也就跟政治脫不了關係。
個人認為，今年的國慶護旗日，震撼程度似乎超越了五年前那一日（七十周年國慶）。吳慷仁令我想起當時的彭于晏，事實上，彭于晏都曾經是一位香港觀眾非常熱愛的台灣演員，也在香港發展過一段時間。然而，隨著彭于晏在 2019 年做了護旗手，被歸類為舔共藝人，從此在香港銷聲匿跡。吳慷仁幾乎是重蹈覆轍——對了，彭于晏拍過《寒戰》和《寒戰 2》，吳慷仁則是不日上映的《寒戰 3》男主角之一。
彭于晏淡出台灣和香港之後，主力在大陸發展，他有沒有更上一層樓，成為更好的演員呢？我覺得是有的，譬如我認為同期上映的《狗陣》真是彭于晏褪去明星光環，洗盡鉛華的成熟之作。不過我也明白，觀眾也是人，看電影有時也不只是看電影，也看人。能夠賺到更多片酬，做到更出色的演員，這些都是沒有用的，當一個地方的觀眾已經不喜歡你了，就是不喜歡你。
我只是有點懷念前幾年在油麻地電影中心一個人跟散場觀眾聊天拍照的吳慷仁，那時候他確實是一個人，但他身邊有很多喜歡他的人。
作為一個熱愛香港的台灣演員，吳慷仁可能令很多人失望，但作為演員，仍然充滿期待——應該說是充滿擔憂和疑慮比較多。吳慷仁往後在中國大陸真能拍到超越《富都青年》和《破浪男女》這些題材和藝術水平的作品嗎？既已落地獄，曾經在人間滿滿的愛戴皆成過去，如果他無法交出更好的作品，成為一個更好的演員，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失望。
那個唱〈玫瑰色的你〉的張懸，那個曾經一直明確用自己音樂作品與社運同行的張懸，吳慷仁是人設，張懸也只是人設嗎？
對於吳慷仁，仍然介乎期待與失望之間，但安溥是另一回事。與其說是真正的失望，甚至令人反過來去想，是否因為這幾年香港台灣社運浪潮沉寂他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我知道他逐漸不抗拒到中國大陸演出，但不知道很多改變原來已經發生。那個唱〈玫瑰色的你〉的張懸，那個曾經一直明確用自己音樂作品與社運同行的張懸，吳慷仁是人設，張懸也只是人設嗎？
如果吳慷仁令人想起彭于晏，安溥呢？過去的安溥（張懸）令我想起何韻詩，今日卻只是想起曾在「民主歌聲獻中華」綁著頭巾支持八九民運的鄺美雲。也想起曾經在柏油路上席地而坐，捧著結他彈〈玫瑰色的你〉的那些社運文青。
「我會記得這年代裡你做的事情，你在曾經不僅是你自己。」
「這一刻你是一個最天真的人，你手裡沒有魔笛，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我是那樣愛你，不肯改的你，玫瑰色的你。」
回頭再想這些歌詞，心裡不禁一笑，張懸已死。她真的改回本名叫安溥了。哪門子的魔幻寫實年代，真的不是什麼後設實驗劇場？若是為了賺錢，那餘生別捱窮，為了開拓一個更大的市場，那有多遠走多遠，別念舊，別回頭。那些唱過的歌詞已經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