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通過《同性婚姻法》的泰國:LGBT的天堂,還是後殖民景觀下的「彩虹經濟」?

泰國驕傲節是消費商品化的娛樂狂歡,也折射出全球南方下,後殖民主義憑藉種族和國際秩序對性別政治的侵蝕和滲透。
2024年6月18日,泰國參議院在通過了同性婚姻合法化法案,一名支持者在慶祝。攝:Sakchai Lalit/AP/達志影像
being queer 國際 東南亞

多元的開端是看到彼此,支持端傳媒性別報導。驕傲月特別優惠活動:暢讀月費會員9折暢讀年費會員8折尊享年費會員7折

【編者按】6月18日,泰國參議院正式通過《同性婚姻法案》,成為了東南亞首個同性婚姻合法化國家。近年來,泰國的觀光業中的「彩虹經濟」迅速抬頭,「同性戀天堂」作為官方的旅遊營銷策略深入人心,去泰國參加「驕傲節」遊行早已成為大陸飽受壓抑的LGBTQ群體的朝聖之旅。

與此同時,「彩虹經濟」的另一面是,政治權利被消費權利所遮蔽,LGBTQ話語成為了一個後殖民語境下絲滑好賣的消費陷阱。泰國多年以來作為全球北方男性尋歡作樂的天堂,集合了全球北方國家對泰國及其周邊更落後地區的經濟、性剝削等後殖民主義的種種污垢。然而,在「驕傲話語」的掩蓋下,「彩虹經濟」混雜在泰國長期以來幾乎成為旅遊業支柱的「性觀光業」之中,全球南方的身體在被來自全球北方的性觀光客剝削的同時,卻堂而皇之被納入到西方「性別多元」的「驕傲」敘事。

五彩斑斕的花車、各式主題的方陣、打泰拳和身着高跟鞋的選美變裝皇后……五月的最後一個週日,泰國第二大城市清邁舉行驕傲節大遊行,為即將到來的六月驕傲月預熱。當天,在市政交通的配合下,泰國本地各個政黨、殘障以及彩虹人士、女同性戀等方陣依次路過。性工作者的方陣舉着「性工作也是真正的工作」(Sex work is real work)的標語;在LGBTQ友好天主教方陣中,白人牧師穿着粉紅色的聖袍,被左右擁簇着一道舉着彩虹旗,他們的標語是「上帝愛所有人」(God Loves All)。在交織摺疊的議題中,有同性戀群體「生來如此」(Born this way)的標語若隱若現,但是與他們並肩遊行的性工作者和跨性別人士,恰恰並非「生來如此」。

除了彩虹群體內部值得深思的多樣、偶然的矛盾與不經意間的歧義,我沒有看到期待中妙語連珠、充滿巧思的酷兒標語。相反,各大國際奢侈品品牌、酒店以及旅遊代理的標語直白地招徠生意:「去泰國暢享自由」(#Go Thai be Free)和「彩虹友好型款待」(Rainbow Hospitality)以及「這裏永遠歡迎你」(#You are always welcome here)才更加顯眼。驕傲節大遊行與其說是帶有政治意見表達的街頭遊行,不如說是泰國旅遊產業催生出的娛樂狂歡節。各大美妝、旅遊或時尚品牌贊助的方陣服裝道具和化妝都更顯專業,他們的方陣和遊行也更具表演性。

「彩虹資本主義」形成了一個如夢似幻的泡泡空間,收納了像我一樣的很多因政治壓抑而不能在自己的國家組織或參加驕傲遊行的外來遊客。這也成為一種潤滑劑,一時間抹平掩蓋了「全球南方」(作為邊緣化的政治地理)語境下全球北方利用交織的不平等關係剝削全球南方身體的掩蓋,以及性別議題在泰國本地的複雜性和性少數群體的不幸處境。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驕傲遊行期間,一對泰國伴侶舉著「結婚,最終平等」的牌子。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驕傲遊行期間,一對泰國伴侶舉著「結婚,最終平等」的牌子。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性別光譜的「暗面」:泰國人妖的跨性別再詮釋

清邁驕傲遊行隊伍中,有一群暹羅風格的變裝皇后方陣引起了很多遊客的矚目和拍照。這些異裝表演者高瘦苗條,身着泰式傳統女裝,動作和表情卻極具挑逗和女性化的特點,具象化了泰國旅遊景觀,演繹着放蕩不羈、神秘頹廢與異域風情。一個舉着攝像頭的遊客來到一位變裝皇后前懟臉拍攝,後者對着鏡頭作出了一個嬌嗲的飛吻,並在空氣中劃出一顆隱形的桃心——這是性別化身份標誌性的挑逗的「驕傲」舉動,但更是服從於鏡頭權力、迎合凝視的舉動。美麗的人妖、東方的神話、泰國東道主和遊客之間固有的權力不對稱,在歡呼和尖叫中,也都被納入了彩虹色的模糊輪廓中。

到底是「變性人妖」還是「暹羅風格的跨性別酷兒」?同樣作為遊客的我在遊行隊伍中看到傳統暹羅風格的變裝皇后或跨性別酷兒,不但無法辨認或者驗證,並且意識到提出這個問題本身或許就有一定的冒犯性,但這恰恰意味着這兩個概念背後有着截然不同的意涵。但我相信大部分來到這裏的國際遊客對他們的身份,「男人還是女人」的問題,都保持着一種刻意的無知和狡猾的沉默。

西方跨性別的性理論和實踐與泰國「人妖」這一議題相交錯的時候,那些腳踩高跟鞋濃妝豔抹,打扮成選美皇后的雙性別人士也引起我更多的遲疑。現實中,很多「人妖」出身於泰國貧困的農村地區,從3歲起接受身體訓練,未成年前就接受藥物干預,在有自我意識之前就被調教和訓練,為謀生而變得「比女人更女人」。高聳的胸部,纖細的身材,他們的身體被強加賦予了傳統性別規範中的女性氣質和固有概念,而他們也很難擺脫充滿了暴力和歧視的性產業。泰國人妖的跨性別實踐,恰是性別二元氣質、東西方二元想象、以及主客體慾望化的極端實踐。面紗之下,性別表達無法真空於社會經濟,成為「女性」是一種無奈的謀生方式和無法擺脫的命運,它的代價是健康、壽命、社會排斥——可是這時「人妖」卻被生搬硬套地嫁接到西方跨性別言論在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的那一套理論上,彷彿性工作是一種職業選擇,性別是一種身份選擇。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一名男子在驕傲遊行期間臉上印有LGBTQ+的圖案。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一名男子在驕傲遊行期間臉上印有LGBTQ+的圖案。攝:Lauren DeCicca/Getty Images

任何個體都不應該承擔性產業系統性剝削的結果。我並不想否認「人妖」的主體性和多重性別意識體驗,以及他們借用西方跨性別的敘事進行自我賦權的合理性和顛覆性。但微妙的區別在於,在遊客的目光下來表現人妖的主體性,恰好是全球南方語境下後殖民主義在性別議題上的典型再現:被殖民的不再是土地而是大衆觀念,殖民的方式不是軍事化的暴力而是商品化的暴力。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人妖當然是跨性別的,在他(或她)混合的氣質中,東方主義的遊客目光既看到了一個「娘娘腔的陰柔的亞洲男人」,又注視着一個「異域風情的亞洲女人」——不論是男還是女,他們都是東方主義性和慾望消費的理想化身和性產業的盈利場所。

遊客自身也構成了驕傲遊行重要的景觀,昭示着泰國旅遊地親密關係的殖民化。當我們在人群中看到很多白人老年男性和東南亞面孔的男孩牽着手成雙成對地出現、興奮地揮舞着彩虹旗時,這一後殖民景觀造成的不適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們完全無法加入隊伍。在全球化和日益增加的流動性下,當性別這一維度被拉平,跨國的、東西方的和種族的權力不對等就更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

有必要說明的是,我並不想只是通過經濟決定論的還原視角來批評這種跨種族的男同性戀情侶組合。泰國同性或跨性別群體早已不乏本土社會對他們找「金主爸爸」(Sugar Daddy)、傍大款和出賣肉體的污名。實際上正是泰國本土社會對跨性別群體施以性別和階級的多重歧視,導致他們很容易失去教育或者工作機會,並且往往不能被原有家庭接納,與外國人尤其是白人建立親密關係成為跨性別群體突破社會藩籬、擺脫貧困、獲得認可的唯一途徑。這些缺乏社會認可手段的人只能利用現有的社會結構在社會中爭取某種「另類的成功」——儘管這種主觀能動的嘗試本身帶有種族秩序的強化。

從結果來看,旅遊區的存在為泰國本土跨性別的親密實踐打開了一個狹窄的「機會之窗」。但這並不是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案。有傳記學術資料講述了泰國跨性別群體通過與北美、歐洲或澳洲的"西方"男性建立了長期的伴侶關係(2-15年),才得以改善被歧視的社會地位的情況,但這種情況並不具有普遍性。訪談同時表明,在旅遊區結識外國伴侶的這種心願本身或多或少是對西方男性伴侶價值觀和現代性帶有有色眼鏡的幻想,只是少數人攀登社會等級的階梯。在具體的實踐中,親密關係的感情談判和情感交換時刻面臨不對稱的權力關係剝削的挑戰,經濟改善的狀況往往是有限的,而實際生活安排也容易產生文化摩擦。

同時,因為跨性別人妖符號性的存在,從性旅遊到變性旅遊,今天的泰國也成為全球性別置換手術的熱門目的地。但本地的變性人手術仍然在官方文件中保留其出生時性別。這意味着泰國法律並不承認性別身份的改變,也就限制了其需要性別身份的社會生活的領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婚姻——尤其是跨國婚姻中伴侶可以享受的身份、財產繼承權等民事權利。在這個意義上,「生來如此born this way」反而成為一種拒絕承認、強加的暴力。由於跨境旅遊業和泰國內部的社會運動,性別問題展示出一種社會觀念和文化地理的遷移,它挑戰和改變了關於性別某一部分既定的規範和價值觀,但是又鞏固了關於貧富階層、種族等另一些社會秩序。

2023年6月4日,泰國曼谷,驕傲遊行期間,婦女們舉著支持婚姻平等的海報接吻。攝:Sakchai Lalit/AP/達志影像
2023年6月4日,泰國曼谷,驕傲遊行期間,婦女們舉著支持婚姻平等的海報接吻。攝:Sakchai Lalit/AP/達志影像

資本的反向通融:粉紅觀光和性旅遊業的興起

泰國人妖具身化了「性少數群體」的性別身份和「性旅遊」中性工作的交織問題,同時揭示了一個並置但略顯矛盾的現象,在泰國,」同性戀身份的社會接納」與「社會對性產業的默許」,雖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議題,但由於在政治經濟上接近的社會發展條件,都受益於跨國旅遊業的興起,二者總是若有若無地被聯繫在一起。

如今泰國對全球LGBTQ張開懷抱的友好局面,以及性旅遊業的發達,並不是一個歷史的偶然。從古代暹羅到現代民族國家,儘管泰國在歷史上未被殖民,但二戰、冷戰、越戰期間海外軍事基地的附屬效應以及此後的全球化,一浪更比一浪高地催生了泰國的旅遊業和針對跨國遊客的現代紅燈區,其中也包括同性性服務業。全球化的流動性在文化上為泰國本土社會上帶來了「西方文明」訴諸於身體、性與性別的新規範。在泰國君主立憲體的改革和現代化議題中,性與性別亦成為泰國政治的核心工具之一。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此後泰國政權動盪,多次更迭,多任泰國總理不同程度上試圖「淨化」泰國形象,試圖整頓色情行業。泰國政府中不乏保守者把同性戀與性產業聯繫在一起,開始打擊夜生活,並且突襲同性戀酒吧。但是這些舉措並未能阻止性產業以及同性戀旅遊業整體發展的趨勢。經濟上,泰國旅遊業逐漸成長壯大,對整個泰國整體經濟發展愈發重要。

新世紀以來,亞洲自身的經濟發展也推高了旅遊需求,同時亞洲內部的小政治氣候也對泰國旅遊業帶來了深遠的影響。隨着中國經濟的增長和中國跨國遊客的激增,以及中國大陸對同性戀等少數群體的遏制和打擊,泰國成為中國大陸LGBTQ群體的旅遊首選目的地。「粉紅美元」在近幾年來早已被「粉紅人民幣」替代。從 2006 年到 2018 年,赴泰旅行的美國遊客增長了 62%,但是與同期赴泰旅行的中國遊客1010%的增長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過去數年,由於旅遊業的過度開發,負面效果顯現,以及疫情對全球旅行的影響,泰國旅遊業一度受到重創。泰國從追求旅遊人次的大衆旅遊,開始向鼓勵停留時間更長、單人次消費更高的優質休閒旅遊傾斜。根據國際旅遊組織的統計數據,與主流人群相比,LGBTQ+群體的旅客花費更多,品牌忠誠度更高,旅行頻率更高。彩虹經濟的迅速抬頭,也讓曾經只是睜一隻閉一隻眼的泰國政府開始主動在全球招徠性少數群體遊客。根據LGBT Capital截至2022年的數據,即使在全球疫情的影響下,泰國從彩虹跨國旅行中獲得了15億美元的GDP增長,僅這一細分遊客的經濟貢獻就佔GDP的0.27%。而2019年未受到疫情影響的數據顯示,彩虹群體為泰國作出了65億美元的經濟貢獻,佔到了泰國GDP總量的1.23%。泰國政府近年來也迅速調整旅遊宣傳策略,刻意打造LGBTQ友好旅遊氛圍,在全球範圍內不同地區和國家有針對性地運營社交媒體和數字廣告,打造彩虹旅遊。「同性戀天堂」的官方營銷策略更是深入人心。

粉紅觀光的興起和性旅遊產業的默許,都是新自由主義資本驅動下反向通融的結果,但僅能通過購買才能獲得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LGBTQ群體的經濟價值在新自由主義的邏輯約束下得到有限的承認,這反而削弱了因為能見度提高而帶來的政治權利,並不意味着其法律權利和社會地位也會得到保障。泰國吸引旅遊業大力投資彩虹旅遊營銷,但直到2015年才通過「反歧視法案」,該法案承認LGBTQ的性別認同,反對仇恨言論。但到目前為止,尚未有任何歧視LGBTQ的行為因為該法被定罪,因此這部法律被稱為「泰國隱形的性別法」。另外,該法律明確表示,教育、宗教和公共利益是「歧視可以發生」的例外情況,這反而合法化了特定情況下的歧視,成為顯而易見的合法漏洞。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總理Srettha Thavisin(中)參加驕傲遊行期間揮舞著彩虹旗。攝:Varuth Pongsapipatt/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總理Srettha Thavisin(中)參加驕傲遊行期間揮舞著彩虹旗。攝:Varuth Pongsapipatt/SOPA Images/LightRocket via Getty Images

後殖民的全球南方:跨國旅遊業中的白人同性戀父權

相比「同性戀天堂」這一虛名,泰國更是一個實然的性主題公園。從泰國人妖充滿了性暗示的表演、脫衣舞秀到按摩店、街頭的性交易等等,泰國的性工作是如此的普遍,也往往讓人們忽略了一個現實:直到今天,性產業在泰國依然是違法的。

1960年,泰國通過了《禁止賣淫法案》,性工作者可被追究刑事責任且刑期可達 20 年。1996年後,泰國議會出台了《預防和禁止賣淫法》,儘管法律把懲罰的側重轉向性中介和參與性產業的人口販賣等行為,但法律仍然規定性工作者將受到不同程度的監禁和罰款。該法案仍然規定所有與性工作有關的活動和收入為非法,然而正是這樣的非法收入,規模大到支撐起泰國的經濟。根據2019年的數據,泰國大約有三十萬通過性工作獲得收入的人,而性工作以及其相關收入佔GDP的10%到12%。

當然,在社會現實層面,法律被「靈活」地執行,酒吧或者按摩店的老闆對警察行賄的情況非常普遍。但與其說警察執法不力,更不如是說泰國警方嚴重參與性旅遊並從中牟利。腐敗的警察系統本身就寄生於通過刻意非法卻又普遍存在的性產業,以便於完成腐敗尋租的目的。根據田野調查的發現,泰國警察對性工作場所的突襲不需要地方法官的搜查令,持有避孕套就被認為是賣淫的證據,而性工作者為了避免留下罪證不用避孕套,反而增加了艾滋和性病的風險。泰國的性服務工作者也有很多來自周邊更貧窮的鄰國,鄰國柬埔寨、老撾和緬甸的婦女兒童長期受到性人口販賣的威脅。一旦被發現,這些非正規的外國性工作者會被關押、再教育並且被驅逐出境。根據人權組織的報告,在泰國的一些地方,性工作者收入的10%至17% 用於向警察行賄。而來自海外的移民性工作者甚至將其月收入的 26% 用於向當局行賄。研究泰國的社會學家羅納德·偉策( Ronald Weitzer)公開指責,「只有保持非法,警察才能獲利」。

性旅遊產業深刻地蘊含着種族、階級和性別殖民的觀念。由於大多數國際遊客來自經濟條件更好的國家,因此全球北方和全球南方之間的統治、從屬和剝削關係變得顯而易見。2023年,學者凡妮莎·波爾曼(Vanessa Pohlmann)從一個叫做 Sickmanbankok的網站提取了大量外籍人士涉及嫖娼或「有償約會」的內容。通過對370份講述泰國購買性服務帖子的分析,波爾曼發現,泰國性旅遊延續了殖民父權把全球南方的女性視為可利用、被動的、慾望化的商品邏輯,從而構成了一種有意識的剝削。泰國女性「異域風情」的膚色和相貌、行為舉止的順從、甚至低劣的經濟狀況,都可以滿足前者的支配慾望——帖子裏男性往往把給性工作者錢被用作一種自我安慰的手段,同時又利用種族、經濟和階層的身份優勢,對她們行使社會和經濟權力,以滿足他們的性幻想。

在泰國,從事性服務產業的不僅僅是女性,也有性少數群體。2020年,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和泰國本地的機構發起的匿名調查顯示,242名性服務業受訪者中26名是跨性別。根據統計,他們的收入更低,面臨的歧視和排斥更多。由於需要維持女性化的體態和手術,跨性別群體日常的開銷更高。包括男同性戀在內的LGBTQ性工作者的客戶,即消費同性戀或跨性別的嫖客,利用少數群體更容易受到歧視的處境,更容易對他們進行虐待。因為嫖客假設他們為了隱藏真實的身份更難報警或者舉報所遭受的暴力。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人們舉著一面巨大的彩虹旗參加 LGBTQ+ 遊行,紀念驕傲月慶祝活動。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2024年6月1日,泰國曼谷,人們舉著一面巨大的彩虹旗參加 LGBTQ+ 遊行,紀念驕傲月慶祝活動。攝:Anusak Laowilas/NurPhoto via Getty Images

遊客往往容易模糊地認為,泰國這個佛教國家對性少數群體以及性產業包容而友善,但實際上,泰國社會對非傳統異性戀和性交易的接納僅限於特定的旅遊區。泰國主流社會的保守和對性少數群體的排斥,不會輕易在外來遊客前顯現。旅遊業的興盛和海外LGBTQ遊客的可見性進一步加重了本土主流社會對「性少數為旅遊服務和性產業而存在」的社會隔離和歧視。這種遊客和本土的雙重標準長期存在,形成了某種程度上的惡性循環。很多遊客對泰國本土正在經歷的性別暴力無知無覺,往往是因為他們正在執行作為跨國遊客所享有的消費特權。

能夠從目前泰國粉紅觀光和性旅遊業現狀中受益的,正是遊客——尤其是富有經濟能力的世界精英。正如泰國粉紅旅遊營銷廣告中呈現的事業成功,出入奢侈酒店、來泰國尋求放鬆的同性戀。我在Sickmanbankok的網站隨意搜索,就發現不少海外同性戀遊客在泰國進行「同性性狩獵」的帖子。許多自述顯然來自已婚的同性戀,他們把泰國視作逃離和享樂的天堂,通過消費同性性服務來實現自己的性別認同,卻加重了另一種形式的統治和剝削關係,執行和加強着享有全球化的流動性下的白人同性戀父權制。在這種政治經濟的結構下,泰國中低階層性少數群體不但因為無法消費昂貴的、針對國際遊客的「彩虹服務」而被排斥在旅遊區的夜生活之外,反而為了謀生更傾向於成為旅遊業、服務業甚至性工作者。而後者所面臨更嚴重的壓抑和權力剝奪則被前者的「進步話語」所掩蓋了。

另外,來自全球北方的同性戀也會消費全球南方的直男性工作者——來自泰國、緬甸、老撾的貧困地區直男男性從事性工作,服務來自其他地區的同性戀群體,並不是一種罕見的現象。一部叫做《失落青年》(Doi Boy)影片就講述了由於戰亂被迫背井離鄉的一對緬甸青年難民情侶,到泰國不得不從事性工作求生的故事。其中作為直男的男主出於經濟原因會為泰國中產階級男同性戀提供性服務。可見在多重身份交織的情況下,全球南北方作為一種更強勢的權力不對等,往往壓倒性地排除了其他因素。

2024年6月18日,泰國曼谷政府大樓內煙火升空。攝:Sakchai Lalit/AP/達志影像
2024年6月18日,泰國曼谷政府大樓內煙火升空。攝:Sakchai Lalit/AP/達志影像

找回驕傲節遊行喪失的語義——一窺泰語網絡中的酷兒地理學

清邁驕傲遊行結束於清邁古城塔佩門前的廣場。這裏是蘭納泰王朝古國的王室宮殿遺址,充氣氣球支撐起巨大的彩虹拱門,與古城的著名景點塔佩門並列。這道門通向熱鬧的、充斥着來自中國義烏小商品的夜市。廣場前搭起了巨大的舞台,進行着遊行後的演講。我聽不懂泰語,只能用谷歌翻譯,吃力地在嘈雜的人群中嘗試破解空氣中泰語的秘密。但哪怕聽不懂語言,我也從衣着和語氣中感受出前幾個講話者明顯是清邁市的政府官員和舉辦方。但很快,一位魅力四射的變裝皇后登上舞台,頗有氣勢地發表了激情四射的演講,引起人們的陣陣歡呼。谷歌翻譯吃力地識別出這樣的關鍵詞: 「跨性別的休假權利」、「停止彩虹清洗」、「性工作是合法的」等等。我多麼希望我聽得懂泰語。

活動之後,同在泰國一起活動的朋友們在社交媒體轉發了不少帖子,使我發現了一些泰語酷兒網站。利用谷歌翻譯,我得以一窺泰國本土酷兒對泰國社會問題的見解和呼告,算是彌補了商業驕傲狂歡遊行的遺憾。泰國酷兒們涉及的政治議題實際上廣泛而豐富。從2020年到2022年泰國風起雲涌的民主抗議前線和學生運動中對女性墮胎權、性別平權和同性戀婚姻的訴求,到介紹東南亞本土性別和文化的多樣性的介紹。其中新近的一篇文章正是通過泰國男同性戀類型劇「男孩之愛」(Boy』s Love,常以BL縮寫出現)的反思,來批評「資本主義的異性戀規範」正在影響本應該追求平等多元的同性戀社群。文章從泰國官方同性戀甜寵劇裏入手,敏銳地識別出泰國本土流行文化中同性戀身份的構建與經濟能力、中產階層的消費習慣綁定與一體的情況,並指出這是對資本主義父權制的強化和復刻。限於文章篇幅,我不再做過多的搬運和介紹。

大約五十年前,美國紐約格林尼治村石牆酒吧發生的「石牆暴動」成為同性戀權利運動標誌性事件。此後全世界各地的性少數群體不斷為努力打破社會的歧視、排斥和隔離而奮鬥。「石牆暴動」發生於六月,正是驕傲月驕傲節所紀念的。如今在全世界不同地區,驕傲節遊行成為一種特別的文化現象,其所代表的性別政治平等的普遍訴求,與其具體所在的區域發生豐富交流和衝擊的同時,生成出一種豐富多樣的酷兒地理和性別化的在地議程,重塑着各個地區不斷遷移變化的性別文化。近年來,以色列對其大都市特拉維夫同性戀旅遊業的投資,以及以色列猶太復國主義的「粉紅清洗」,凸顯了性別議題在全球發展泛化的情況下如何被地緣政治利用的情況。特拉維夫同性戀旅遊的文化再現了種族、性別和殖民主義的世界秩序,隨着巴以衝突的升級和惡化,「粉紅清洗」更是淪為以色列正當化種族屠殺的工具。

泰國驕傲遊行的問題雖然不及前者尖銳,但也同樣展示出全球南方和後殖民下性別政治和酷兒實踐面臨的挑戰。6月18日,泰國上議院通過「婚姻平等法案」,率先成為東南亞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在暹羅本土文化和泰國國內政治運動的基礎上,在全球旅遊業推動的政治經濟引擎拉動下,泰國性少數群體的情況能否繼續改善,泰國的性別政治將要以何種方式演變和遷移?我在此粗淺地分享遊行現場的複雜體驗和後來的探索發現,除了希望與泰國的酷兒實踐保持交流對話之外,更想要重申驕傲節的意義。它的精神在於,不論在什麼國家和地區,不論是性別或種族的何種議題,對於任何不同形式的壓迫,反抗才是我們的驕傲和真正的自我肯定。

編輯推薦

讀者評論 19

會員專屬評論功能升級中,稍後上線。加入會員可閱讀全站內容,享受更多會員福利。
  1. 确实,在曼谷pride march虽然玩得开心,但很失望的一点是没有看到什么政治性的标语……这一切都太过于消费主义了,尤其游行结束后再去酒吧街,太白太白了……

  2. 请问作者可以分享一下原文中所提到的文献吗?非常感谢!——“其中新近的一篇文章正是通过泰国男同性恋类型剧“男孩之爱”(Boy’s Love,常以BL缩写出现)的反思,来批评“资本主义的异性恋规范”正在影响本应该追求平等多元的同性恋社群。”

  3. 作者非常用功,做了不少功課,尤其在後殖民主義中融入了自己的實地觀察。然而,他顯然是以中國人或亞洲華人的視角來觀察泰國的現狀和民情。如果他能花時間訪問或了解一些泰國人,特別是同志們對這些政治、商業和生活變化的看法,會更加全面。此外,當前泰國旅遊業的大部分遊客來自中國大陸和亞洲其他地區,這些群體也是泰國多元化服務旅遊業的主要客源,因此不能完全用白人主義和南北經濟剝削來詮釋。

  4. 文章里出现的是【Sickmanbankok】,我搜了一下感觉好像应该是【StickmanBangkok】??

  5. 楼下那位指责端传媒左倾的评论者,他不仅不会被迫去卖屁股,甚至可以在这里骂完,转头就飞去泰国嫖娼,直男跨男直女任他挑选——哪里是关心左倾右倾,嫖客被戳穿破防罢了

  6. @sanwksjsw,有没有可能是你日渐右倾,而不是端传媒日渐左倾。

  7. 顶一下,我觉得是篇有意义的好文。至于楼下sanwksjsw所说日渐左倾,是现实,但我们广大左派群体爱看,以及这个话题对我们来说很有意义,可能你是时候需要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新平台读书看报了

  8. 楼下说“殖民者已经离开我们很久”是不是太想当然发言了呢,现在还是有大批白人去泰国旅游消费,享受因为自己肤色和财力而带来的特权,当地旅游业/性产业中全球北方所占有的比例完全是不可忽略的吧。

  9. 端传媒这几年风格日趋左倾,越来越左爱后现代主义领域的gender studies这些无聊透顶的上纲上线了,说千道万,一切都是资本主义的错。

  10. 内容先不评价,感觉是有料,但又也不好判断哪里是overstated。问题是太凌乱了,是典型的劝退读者的humanities文风。结构散,转折不成功,topic sentences带不少fillers,打破了本来就不明显的flow。

  11. 一切都是西方的错,都是殖民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邪恶阴谋,全球南方之所以如此贫困都是因为全球北方压迫——革命,让南方成为北方,让北方成为南方

  12. 我是認為真的不需要什麼都扯「後殖民主義」,或者暗示是殖民者種下的因,才有這樣的果的敘事。殖民者已經離開我們很久,亞洲國家的很多問題是亞洲國家自身的體制造成的。現在也有很多亞洲人甚至泰國當地人也會買春做性方面的消費,所以再扯什麼北方洋人和泰國性工作者的權力不對等,也可能造成種對白人族群的一種偏見。這篇專題如果可以專注在泰國性少數的遭遇,和建議泰國政府可以如何保障性工作者的話,將會更有建設性。

  13. 侯奇江讀者的文章其實可以讓大家點進作者頁面看看其他文章。

  14. > 到底是「變性人妖「還是「暹羅風格的跨性別酷兒」?
    标点符号错误
    > 彷彿性工作是一種職業選擇,性別一種身份選擇。
    漏字,应为「性別是一種身份選擇。」

    1. 謝謝指出!錯處已訂正。

  15. 先从整体上来说,我觉得这篇文章值得撤回,修改非常明显的标点符号错误和漏字,并且调整文章结构以后再发出来
    但不得不说我完全无法以一种居高立下的姿态鄙视这篇文章,作者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了那些我也经常会有的疑问,而且能用文字明确地表达出来,我觉得已经胜过我许多
    以下是我对这篇文章的一点补充,因为担心这篇文章现在的样子没有办法被一些读者接受:
    > 性工作者的方陣舉着「性工作也是真正的工作」(Sex work is real work)的標語;在LGBTQ友好天主教方陣中,白人牧師穿着粉紅色的聖袍,被左右擁簇着一道舉着彩虹旗,他們的標語是「上帝愛所有人」(God Loves All)。在交織摺疊的議題中,有同性戀群體「生來如此」(Born this way)的標語若隱若現,但是與他們並肩遊行的性工作者和跨性別人士,恰恰並非「生來如此」。
    这段话最后的矛盾我觉得说得很好,也能理解它开启之后文章详细论述的作用。但是如果不联系后文,那么「跨性別人士,恰恰並非『生來如此』」这句话就是错的,而且很可能读者到这里就不愿意再买账了。按我个人的理解,这里说的跨性别人士其实特指一些出身于贫困农村地区,从3岁起接受身体训练,未成年前就接受药物干预,在有自我意识之前就被调教和训练,为谋生而变得「比女人更女人」的一些人
    但是即便是放在文章评价泰国骄傲游行的语境下,也不能轻易地断定所有「泰国人妖」都是如此。而在称呼上用部分指代整体,虽然是每个人每天的表达中都司空见惯的事,但在这样一篇报道中却缺乏必要的思虑。毕竟一篇报道最基本的就是把表达这件事做好,避免读者误会

  16. 好文,逻辑清晰,脉络清楚,立场坚定。
    第一张图片的备注中“夫妇”一词是否不妥?图中应该是两名男子吧。

    1. 謝謝指出!圖說已訂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