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柏練,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本科生。有次在山上被馬騮咬後,開始關心動物,思考人與動物的關係。著有《看見動物》。)
幾日前,一條鯨魚在香港水域翻肚死亡,是七月中被發現出沒在西貢的布氏鯨。
當初發現布氏鯨時,大家多少有些興奮,因鯨魚在香港水域罕見,而且布氏鯨身長八米,是香港少有的野生大型生物,於是紛紛出海圍觀。其後發現鯨魚背部兩道傷口,似被船隻螺旋漿打到,正在癒合中。不久,網上
傳來一段的影片,鯨魚屍體在海上漂浮,船家旁白:「打車葉打到腸都標埋出嚟。(螺旋槳把鯨魚的腸子都打出來了)」大眾的反應由初時的興奮和擔憂,變成悲傷和憤慨。
事件引起大眾關注,主流批評觀鯨客只顧個人娛樂,罔顧鯨魚安危,導致鯨魚死亡。現時鯨魚死因尚未確認。話雖如此,但鯨魚之死突顯出香港整體從官方到個人對待動物的態度;甚而,鯨魚雖是稀客、事件亦屬偶然,但將動物當成娛樂工具,在香港並不罕見。若細數這方面的「罪責」,還要更深。在問責、批評之餘,應是反省,歸結問題的成因,乃至構想改善的門徑。
野生鯨豚
有人說是好奇心害死鯨魚,我覺得不是。好奇心是人探索和發現新事物的動力,但人總有自制能力,考慮過後果,發現不妥當,好奇也能克制。害死鯨魚的主因不是好奇心,而是人的自私、貪婪。
最顯眼的,當然是觀鯨客和船家。觀鯨客只考慮滿足好奇心的欲望,載人出海賞鯨的船家只想賺錢,在追求娛樂和利益的過程中,無視鯨魚的福祉和生存需求。直到鯨魚死後,我以為動物福祉應是唯一關注,卻又有人只在意會不會有「鯨爆奇觀」(編註:死亡的鯨魚可能因食物殘留逐漸腐爛、造成體內積累過多氣體而造成軀體爆炸)。在自私與貪婪的人眼中,鯨魚只是被用作觀賞和賺錢的對象。
觀鯨客有需求,船家自然有生意;船家見有商機,又會宣傳吸引觀鯨客。欲打破循環,需要第三方介入,政府干預理應最有效,但鯨魚之死正正反映出政府處事遲緩。面對質疑和批評,環境及生態局局長謝展寰否認政府太遲介入;然而,事實是香港在七月十三日發現鯨魚蹤跡,直至七月二十六日,隔了近兩個星期,漁護署才終於勸籲請民眾不要出海觀鯨。到七月二十七日,漁護署判斷鯨魚情況穩定,能正常進食及游動,故除在鯨魚出沒的海域加派人員巡邏外,無需救援或其他介入行動。四天後,鯨魚證實死亡。政府的寡斷和誤判,也是造成悲劇的重要助緣。
進一步講,政府反應遲緩的成因,其實是政策的缺失。香港雖設有海岸公園及保護區,但數量不足,加上位置分散,面積小,且多數只限船速,放任船隻進入,對海洋生物的保護極有限。早在今次布氏鯨入港前,已有團體曾提議在附近水域設保護區,如果政府有取納,鯨魚之死或能避免,只可惜太遲。謝展寰否認介入太遲,卻也承認漁護署對處理相關情況的經驗不足。香港水淺,鯨魚游入確罕見,但每隔幾年都有發生,如偽虎鯨和抹香鯨都曾入港,是累積經驗的機會,卻無好好把握。
謝展寰又指鯨魚死亡反映市民對野生動物態度不當,因觀鯨騷擾或傷害到鯨魚。觀賞活動會打擾野生動物是常識,香港人應不陌生,像大澳流行觀豚活動,政府有制訂《觀豚活動守則》,希望防止騷擾海豚,卻從沒正式立法規管,船家漠視守則是常態。鯨魚死亡後,政府才表示不排除制訂「觀鯨守則」;但若不立法規管,正如觀豚守則,只屬指引建議,違反無後果,作用同樣有限。
除了政府,大眾都紛紛批評觀鯨客,認為觀鯨活動是害死鯨魚的主因。我見討論區有人批評這些民眾虛偽,關心鯨魚,卻不關心其他動物,一邊指責他人害死鯨魚,卻又繼續食海鮮或出海觀豚。首先,這不算虛偽,我相信絕大部份人都是真誠地關心鯨魚,在這前提下不關心其他動物,頂多是偏愛。再者,與其批評民眾關心鯨魚有偏愛,不如將此視作能順帶關心其他動物的契機。若鯨魚之死能觸動本身無留意動物福祉的民眾,可以引發他們同理心和關注,關心的對象由鯨魚開始,慢慢推展至其他動物。事實上,近日的討論確有這傾向,由探討布氏鯨的死因,論及政府海洋保育的政策,自然談到白海豚與江豚。
鯨魚之死反映出制度的缺失,制度的缺失又反映出政府對待動物的態度。香港水域繁忙,工程又多,不論是稀客布氏鯨,或長居的白海豚與江豚,就算不被圍觀打卡,野生鯨豚總受着極多滋擾。港珠澳大橋工程嚴重破壞大嶼山北面水域,導致白海豚數量急降。機場第三跑道處於白海豚的重要棲地,還有「明日大嶼」計劃,工程鄰近水域是江豚的主要棲地之一。當政策制定全為利益,不惜破壞生態與犧牲動物,態度其實與受指責的觀鯨客、船家無異,就是自私和貪婪。
圈養海豚
再想,其實被當成娛樂工具而受苦的動物,又何止於野生鯨豚?鯨魚在野外被圍觀受滋擾,可能是部分人娛樂的結果;海豚被圈養在水族館,一生不得自由,則不只是一小撮人的責任。即使無去過野外賞鯨豚,到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卻是許多香港人的童年回憶。若說圍觀鯨魚是少數人的個體娛樂,圍觀海豚作為香港人的共同回憶,就是一種集體娛樂,甚至政府多次注資海洋公園,支持圈養動物,可說是制度化的娛樂。一方面譴責市民出海看鯨魚,另一方面鼓勵大家去海洋公園看海豚,個體的娛樂尚好處理,制度化的娛樂難以撼動。
海豚本該生活在廣漠的大海,卻被困在狹窄的水池,無法自由地暢泳和探索,行為受限,導致無聊和憂鬱,影響心理健康,環境不潔和過度擁擠,又會引發健康問題。另外,海豚是高度社會化的動物,通常生活在大規模的群體中,在圈養環境中,往往被逼與陌生的海豚一起生活,可能導致社交困難和行為問題。海洋公園利用海豚作表演和與遊客互動,每天受到人群和噪音干擾,也會導致海豚產生壓力和焦慮。即使公園取消海洋劇場表演,改為近距離觀察,海豚仍要承受各種痛苦,只因人類要娛樂。
當然,園方和政府會反駁,圈養動物不是自私,除了提供娛樂,保育和教育都是重要的正面意義。我覺得這反駁無力,不論是保育或教育,都有更好的替代方案。若然公園重視保育,就應該停止動物展演,停止購入動物,只收留需要被保護的動物,集中資源改善動物生活空間。如此,海洋公園充其量能作為生態庇護所,但這種保育方法只能緩燃眉之急,想實際改善情況,必須配合野放。問題是,野放牽涉太多無法預測的因素,像傳染病、運輸過程、事後監測等,成本高而成效低,不如把資源用於以棲地為基礎的保育工作。
另一方面,圈養動物所產生的「教育意義」,成效也值得質疑。首先,多數遊客對所謂的教育資訊通常不感興趣,在潛移默化間,學到的可能不是生物知識,而是對待動物的方式和態度,原來囚禁動物,把牠們當成娛樂工具無問題。而且,在人工環境下,動物的行為習性跟野外不同,所學易有偏差或不全面。以最基本的進食為例,動物在野外會不斷覓食,不會限定時間和次數;園內動物卻因習慣被餵飼,不會覓食,畢竟也無地方可以覓食,就連進食時間都被限定,變成娛樂遊客的餵食秀。在園內,動物失去了碰見人時該有的警惕,也不會把目光停留在川流不息的遊人上;遊人也失去了凝望生命的實感,動物不過是展品。
當野外觀察和圈養動物都不恰當時,科技發展帶來替代方案。有團體發明互動數碼投影技術 “LightAnimal”,能將鯨豚影像投影至牆上,影像會根據牆前人們的活動作相對反應,形成互動,兼顧了娛樂和教育。雖然鯨豚只是虛擬影像,體驗可能比不上與現實的鯨豚互動,但亦有獨特優點。例如可以展示因體型龐大,而不能飼養在人工環境的鯨魚,又或是因為已滅絕,而在野外都不能觀察到的鯨豚。更重要的是,不論展示哪種動物,都沒有動物因而受苦。當然,投影技術因為像真度的問題,未必能完全取代在水族館或野外的觀賞活動,但我相信隨着發展,技術有潛力愈來愈成熟;然而資源有幾多,發展有幾快,乃至最終能否成功取代,都取決於人對動物的態度。
賽馬博弈
將目光從水中移往地上,會發現用動物娛樂是城市的日常。每逢賽馬日,馬場總是人山人海,馬會投注站亦大排長龍,馬匹成了馬迷和賭客的娛樂工具。觀賞鯨豚或可以用保育和教育作托辭,但賽馬卻是為了比賽、賭博,是純粹的娛樂。
與鯨豚不同,賽馬用的馬匹是已被馴化的物種。馬匹的馴化對人類歷影響深遠,建設、耕種、開疆,都有牠們的功勞。在汽車發明前,馬匹是人類主要的運輸方式之一,用馬拉車或騎馬代步都常見。去到戰爭,馬就被用來拉戰車,或成為騎兵的載具。隨着科技發展,馬匹的耕種和運輸的功能已被取替。在現代人的生活中,這些被馴化的馬匹不是出現於賽馬或馬術運動,就是在觀光地被遊客騎乘,只剩下娛樂作用。而在香港的處境,賽馬是最為人熟悉。
顯然,香港賽馬也是制度化的娛樂。馬會一年靠賽馬活動賺取的利潤近二百億,其中過百億是向政府繳納的博彩稅。利益如此的豐厚,比賽用的馬匹當然極重要,會受到悉心呵護和照顧;但這種關愛,只因牠們能帶來經濟與娛樂價值。當馬匹只被當成競技、賭博的工具,所有與此無關的因素,包括牠的福祉,都不會被考慮。馬匹在賽場被騎師鞭策,因香港馬會無限制用鞭次數,馬的皮膚往往被打得浮腫發炎。這些馬匹一生都無自由,聽過動保朋友說快將暑期停季,為馬匹能休息鬆一口氣;但其實不少馬匹在暑期會被運往其他地方加操。即使退役後,也會被送到會所或騎術學校,又是被用作休閒娛樂。如果馬匹在比賽或操練中,不幸受重傷,就會被人道毀滅。
我想大家可能已忘記,二零二一年尾,沙田馬場發生墮馬意外,兩隻馬「君達星」及「肥仔叻叻」傷勢嚴重,結果被人道毀滅。當時許多動保人士建議廢除賽馬,引起過一些關注和迴響。馬會當然無採納廢除賽馬的建議,也無實行任何特別措拖,以確保不再發生意外。結果在今年七月頭,「文明之光」與「大師級」心臟病發死亡,「大家開心」因斷腳被人道毀滅,在僅僅一星期內,足足三匹馬在賽事中死亡。
同類事件不斷發生,反映着制度的缺陷,而且從來無打算去修補。與許多動保人一樣,我相信徹底廢除賽馬是最直接、根本的解決方法。問題的根源,其實都是把動物當成娛樂工具。制度化的娛樂或只能在制度層面監管,動物保護法例較完善的台灣,就有立法明文禁止「以直接、間接賭博為目的,利用動物進行競技行為。」前高雄市市長韓國瑜當選後,曾提出要在高雄發展賽馬業,但因牴觸動保法而受阻。對香港而言,比起批評與謾罵,建立一套完整的動保法,可能才是當務之急。
改變的開始
可見,在香港,無論是野生、被圈養或是被馴化,許多動物的苦難,都是因為它們被當成娛樂工具。從個體,到集體,乃至制度化的娛樂,都使人與動物的關係變得單向,人或制度視動物為單純的工具,動物被單方面利用,即使動物受苦,人亦看不見牠們的苦難。在與動物互動的過程中,滿足需求未必是問題,但絕不是傷害動物的合理辯解。要重新建立適當的關係,關鍵在於尊重動物,要看見牠們的苦難。
一路以來,香港的動物權益其實不乏關心,出現過許多大大小小的倡議,但成效都有限。因個人缺失而生出的問題,尚可通過勸阻杜絕,但去到制度層面,對象變成海洋公園、賽馬會、政府,溝通就變得極困難。像保護鯨豚,說服遊客比說服政府和海洋公園容易。要撼動制度的大架構,需花很多心力和時間。不過,制度的改變可以由個體的醒覺累積而成,當人們真正關心動物,可能就是改變的開始。
童年很喜歡看虎鯨海威小姐和海豚表演,長大後方才明白鯨豚被圈養在水池中是對他們的折磨虐待,而海威亦因病於97年辭世,壽命不及野生虎鯨的一半。希望香港小朋友不再有這樣的集體回憶。
法國參議院通過立法 2024年起禁寵物店販售貓狗
資料來源:HK01
https://www.hk01.com/即時國際/703344/法國參議院通過立法-2024年起禁寵物店販售貓狗
如果能达到科学教育的目的,娱乐一点倒也无妨。应该避免的是误导性的娱乐,如鲸豚表演,以及过度的利用。很惊讶居然不需要许可证只要有条船就可以接近鲸鱼,从安全和动物福利角度都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