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鮑克凡:美國撤軍敘利亞,特朗普「交易的藝術」何在?

當初以錯誤姿態介入戰爭的美國政府,如今又要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抽身離開這片泥潭。
敘利亞從誕生之日起便成為了各方激烈爭奪的對象。

2018年12月1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川普)突然宣布,將撤回主要駐紮於敘利亞北部庫爾德地區的兩千名美軍。這一繞開國會與內閣的武斷決定,直接導致國防部長馬蒂斯(James Mattis)和協調打擊「伊斯蘭國」事務總統特使麥格克(Brett Mcgurk)辭職。

特朗普此舉幾乎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因為僅僅兩千名駐敘美軍並不會產生過多開銷,卻可以同時牽制俄羅斯、土耳其、伊朗、阿薩德政權以及「伊斯蘭國」(IS)等多方面勢力。美國撤軍之後,俄羅斯將可以在敘利亞毫無阻攔地建立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型軍事基地;土耳其亦可以放開手腳大舉進攻庫爾德地區;由伊朗扶持的黎巴嫩真主黨則可以擺脱束縛、持續威脅以色列的國家安全;位於約旦與伊拉克邊境附近的美國阿爾坦夫(al-Tanf)軍事基地一旦出現空虛,伊朗向西擴展影響力的道路也將一片通途;阿薩德繼續收復失地、並與土耳其人競逐庫爾德地區的能力亦將大大增強。

此外,特朗普選擇撤軍的理由是「伊斯蘭國」已被擊敗,而這一說法本身便頗具爭議。當地各大極端組織極有可能在美國突然撤軍後藉由亂局死灰復燃。

那麼,特朗普這一決定的背後究竟有着何種考量?這位自詡深諳「交易的藝術」的前商業大亨,從這筆交易中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

錯誤的開始與錯誤的結束

敘利亞棋局的兩條規則:其一,不要妄圖一家獨贏;其二,不要讓對手擴大優勢。

從誕生之日起,敘利亞便成為了各方激烈爭奪的對象。無論是一戰之後伊拉克與約旦兩大哈希姆王國之間的兄弟相鬩,還是冷戰背景下保守王國與進步政權之間的劍拔弩張,敘利亞始終都是地區勢力與域外大國不容有失的戰場。一百年來,各種豐厚的報酬引得無數玩家加入了敘利亞這盤棋局。

而這盤棋局,具有兩條不容挑戰、且相互關聯的規則:其一,不要妄圖一家獨贏;其二,不要讓對手擴大優勢。

1958年,埃及總統納賽爾(Gamal Abdel Nasser)曾在阿拉伯民族主義如日中天之時,違背了第一條規則,吞併敘利亞成立阿拉伯聯合共和國。然而,伊拉克於同年爆發革命後,並沒有依照計劃加入其中,納賽爾的泛阿拉伯主義計劃由此開始走向衰敗。

時過境遷,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美國政府全注押投反對派、試圖徹底推翻阿薩德政權,並於三年後以打擊恐怖組織為由直接介入了戰爭。而事實再一次證明,在敘利亞一家獨贏的嘗試總會以失敗告終。2015年,為防止美國陣營與敘利亞反對派取得全面勝利,俄羅斯依照第二條規則加入了戰場,阿薩德政權也因此獲救。而當初以錯誤姿態介入戰爭的美國政府,如今又要無視第二條規則,在一個錯誤的時間抽身離開這片泥潭。

此時此刻的土耳其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積極加入歐盟的「西方國家」。圖為2015年11月25日年埃爾多安在G20峰會上。
此時此刻的土耳其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積極加入歐盟的「西方國家」。圖為2015年11月25日年埃爾多安在G20峰會上。

埃爾多安的「新南向」

就在特朗普決定撤軍的同時,美國國會批准了五角大樓方面向土耳其出售「愛國者」導彈的請求。兩國極有可能在為期數年的談判之後最終完成相關交易。而土耳其一年前不顧美國反對、與俄羅斯簽下的S-400導彈訂單前景一時破朔迷離(雖然土耳其目前堅稱兩筆交易並不衝突)。美國從敘利亞庫爾德地區撤軍的決定,很可能即是這筆交易的條件。

此外,埃爾多安連月來正在不斷利用「卡舒吉事件」向美國的重要盟友沙特進行施壓。為庇護肆意殺害記者的沙特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不堪重負的特朗普或許不得不向土耳其做出讓步。

對「卡舒吉事件」的追問以及對敘利亞內戰的介入,均顯示着埃爾多安向中東故土施加影響力的決心。

由美國扶持的敘利亞民主力量(SDF)中最為重要的武裝勢力——庫爾德人民保護部隊(YPG),與土耳其境內的庫爾德工人黨(PKK)關係緊密。二者均被安卡拉政府視為恐怖組織。今年一月,土耳其軍隊發動「橄欖枝行動」,侵入敘利亞阿夫林(Afrin)地區打擊庫爾德武裝並已經取得了階段性勝利。此後,他們一直試圖擴大戰果、以將重鎮曼比季(Manbij)收入囊中。駐敘美軍原本為庫爾德人提供着關鍵保護,但他們卻不得不同時經受土耳其人的質問:美國究竟應該支持自己的北約盟友,還是應該支持他者而破壞北約成員的安全?華盛頓當局對這一問題模稜兩可的回答,逐漸將土耳其推向了俄羅斯與伊朗陣營,加上流亡領袖居倫(Fethullah Gülen)和未遂政變的影響,美土關係出現重大裂痕。如今,特朗普終於通過撤軍,給予了土耳其人一個滿意的答案。

此時此刻的土耳其,已不再是從前那個積極加入歐盟的「西方國家」。大權在握的埃爾多安正裹挾着國內高漲的民族主義情緒,四處尋找奧斯曼帝國的往日榮光。土耳其的目光亦隨之轉向了南方。對「卡舒吉事件」的追問以及對敘利亞內戰的介入,均顯示着埃爾多安向中東故土施加影響力的決心。

然而,這樣的「新南向」政策註定阻礙重重。在各方利益複雜交織的敘利亞,土耳其先是因為支持反對派而與俄羅斯交惡,後又因為庫爾德問題而與美國生隙。這兩組矛盾往往此消彼長,美國此時選擇撤軍,某種程度上或許亦是希望通過彌合第二組矛盾,而使俄羅斯-伊朗-土耳其之間再生事端。

隨着美軍的撤出,俄、伊、土三國各取所需後很可能相安無事,敘利亞大部分地區也將迎來久違的緩和局面。

這樣的考量並非全無道理。美國撤出後,土耳其與阿薩德政權必將對部分反對派控制區與庫爾德地區展開一番爭奪,但其背後俄羅斯-伊朗-土耳其之間的矛盾並非不可調和。三國在敘利亞的利益劃分較為明晰:俄羅斯希望控制大城市與沿海一帶;伊朗需要在黎巴嫩邊境立足以聯絡真主黨;而土耳其則覬覦着敘利亞北部地區,三片區域幾乎沒有重疊。因此,隨着美軍的撤出,俄、伊、土三國各取所需後很可能相安無事,敘利亞大部分地區也將迎來久違的緩和局面。而被特朗普出賣的庫爾德人,卻不得不獨自面對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

美軍撤出後,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地區將出現權力真空。圖為2014年9月23日,一名敘利亞庫爾德婦女穿越敘利亞和土耳其的邊界。
美軍撤出後,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地區將出現權力真空。圖為2014年9月23日,一名敘利亞庫爾德婦女穿越敘利亞和土耳其的邊界。

庫爾德人自治夢碎

美軍撤出後,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地區將出現權力真空。土耳其人有可能借機佔領整個地區,阿薩德政權亦有可能收復失地。然而,無論何種情況發生,敘利亞庫爾德人的自治夢想都已然破滅,等待他們的只會是無休無止的高壓統治。

無論何種情況發生,敘利亞庫爾德人的自治夢想都已然破滅,等待他們的只會是無休無止的高壓統治。

敘利亞內戰爆發之初,阿薩德政府軍為集中應對西部各大城市的反叛,而撤出了位於領土西北部的庫爾德地區。「伊斯蘭國」趁虛而入後,當地庫爾德人開始在美國的支持下舉兵反抗。經過一場又一場的激戰,他們成功收復了科巴尼(Kobanî)與拉卡(Raqqa)兩座重鎮,北敘利亞民主聯邦(DFNS)初見雛形。雖然這一政治實體沒有得到任何國家的承認,但其內部卻在事實層面享受着較為完整的自治權利。庫爾德人的身份與語言也難得地在這片土地上得到了承認。然而,從美國撤軍的一刻起,庫爾德人的「烏托邦」隨時有可能遭到終結。

陳兵曼比季、劍指幼發拉底河東岸的土耳其軍隊如今已經急不可耐。土耳其國防部長鬍盧西·阿卡爾(Hulusi Akar)日前已直言不諱地表示:「庫爾德人將被埋葬在自己挖下的戰壕之中。」土耳其軍隊是否將會東渡幼發拉底河如今猶未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庫爾德人手中位於河流西岸的最後一處據點曼比季已然岌岌可危。

阿薩德亦有一定能力加入戰局以阻礙土耳其人前進的腳步,但他如今更為關心的,卻是如何收復反對派手中的最後一處重鎮伊德利卜。此處的反對派武裝受到了來自土耳其的支持,若阿薩德極力希望涉足這座城市,那麼曼比季很有可能淪為他與土耳其人談判的籌碼。

庫爾德人很可能會在一番血戰之後再次退回群山之中尋求庇護。正如他們的名諺所說:「除了大山,我們沒有朋友。」

失去美軍支持後,庫爾德人斷然無法在戰場上阻擋土耳其軍隊的攻勢。與阿薩德政府展開談判,或許是他們制衡土耳其人的唯一方法。然而,內戰之前,阿薩德政府的阿拉伯化政策與高壓統治卻是庫爾德人的另一場惡夢。他們如今很難在失去一切籌碼的情況下從阿薩德手中換得任何自治權利。

一百年前,一戰結束後,庫爾德人曾因戰勝國們的背叛而失去了屬於自己的國家。如今,他們在敘利亞北部流血拼殺而出的自治區,恐怕又將在美國盟友的背叛之下轟然倒塌。若土耳其軍隊最終東渡幼發拉底河,那麼當地庫爾德人很可能會在一番血戰之後再次退回群山之中尋求庇護。正如他們的名諺所說:「除了大山,我們沒有朋友。」

美國從敘利亞草草撤軍的決定再一次證明,相較傳統盟友,普京與埃爾多安等獨裁者或許才是特朗普真正的朋友。
美國從敘利亞草草撤軍的決定再一次證明,相較傳統盟友,普京與埃爾多安等獨裁者或許才是特朗普真正的朋友。

以色列與沙特的隱憂

特朗普一意孤行、背叛庫爾德人的舉動,足以令美國的其他中東盟友人人自危。這位美國總統自上任以來,便毫不在意與原本親密的盟友產生摩擦。無論是南北毗鄰的墨西哥與加拿大,還是隔海相望的法國與德國,特朗普從來不惜以所謂的「美國利益」為由,與盟友們赤面相向。然而,以往每每涉及中東問題時,特朗普似乎總是可以化身成為一位「極具原則」的共和黨政客,清晰地劃出敵我兩大陣營,並與以色列、沙特等盟友堅定地站在一起。如今,從敘利亞撤軍的決定徹底顛覆了這樣的判斷。

此前兩週裏,以色列國防軍正忙於摧毀黎巴嫩真主黨的跨境襲擊隧道,而美國恰於此時通過撤軍決定,拱手送給了伊朗與真主黨一份厚禮。已將賭注全部壓在特朗普身上的內塔尼亞胡政府如今難以解釋,為什麼自己最為堅實的後盾竟可以如此輕易地罔顧以色列的國家安全。更為棘手的是,馬蒂斯將軍辭去國防部長一職後,特朗普內閣中行事相對可靠的老派以色列支持者已經越來越少。從今往後,以色列只能在敘利亞戰場獨自面對步步進逼的伊朗與真主黨。而與此同時,內塔尼亞胡政府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與美國之間的關係。

已將賭注全部壓在特朗普身上的內塔尼亞胡政府如今難以解釋,為什麼自己最為堅實的後盾竟可以如此輕易地罔顧以色列的國家安全。

沙特方面亦有足夠的理由感到擔憂。若特朗普的撤軍決定確與「卡舒吉事件」有關,那麼美國此舉對沙特而言不僅幫助有限,反而傷害巨大。美軍撤出後,敘利亞局勢進一步明朗,再次站穩腳跟的阿薩德政權,勢必將會重新得到阿拉伯世界的接納。一週之前,蘇丹總統奧馬爾·巴希爾(Omar Al-Bashir)造訪大馬士革一事,便很可能是這一潮流的開始。若美國已經默許了這一局面的出現,那麼始終高聲疾呼「阿薩德下台」的沙特王室,必將陷入極為尷尬的境地。敘利亞戰局看似僵持不下之時,沙特尚可以挽住一絲顏面,而美國撤軍之後,沙特必將面臨一場無法否認的失敗。

特朗普上任伊始便決定將穆罕默德·本·薩勒曼扶持成為中東「正義陣營」的領袖,而這也成為了後者統治合法性的重要來源之一。若諸阿拉伯國家紛紛與阿薩德政府重新交好,那麼沙特的「盟主」地位也將名存實亡。相比「卡舒吉事件」,這或許才是沙特王儲更應該擔心的事情。

結語

美國從敘利亞草草撤軍的決定再一次證明,相較傳統盟友,普京與埃爾多安等獨裁者或許才是特朗普真正的朋友。如今,以色列與沙特將不得不更多依靠自身力量抑制敵對勢力的進一步擴張。而俄羅斯成為了敘利亞土地上唯一的主導力量,它將同土耳其、伊朗與阿薩德政權一道劃分勝利的果實。曾與美軍並肩作戰共同抗擊「伊斯蘭國」的敘利亞庫爾德人,則成為了最大的輸家。他們不僅將會失去過去數年中實際享有的自治權利,同時或許還要面對相較戰前更為困難的局面。

特朗普所得到的,是省下區區兩千美軍的軍費開支,以及同土耳其尚不可預期的關係改善,而留下的,則是更加混亂的中東政局,以及或許不亞於當年小布什輕率出兵伊拉克所打開的的「潘多拉魔盒」。這位自矜於「交易的藝術」的總統,一旦無法實現他「一家獨贏」的心願時,在遏制對手的戰線上,看上去正全面失守。

(鮑克凡,以色列特拉維夫大學中東研究碩士,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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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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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唉,多灾多难的库尔德民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