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包淳亮:除了「新冷戰」與「修昔底德陷阱」,還能如何看待中美關係未來?

當人們把中國比喻為冷戰時期的蘇聯,可能沒注意到中國會是四個蘇聯。
只要中國熬過了霸權交替的相持階段,也就避開了「修昔底德陷阱」,並可以接替美國、成為所謂「自由秩序」的捍衛者,也就是世界體系的霸權國。

《紐約時報》在2017年11月22日刊文,介紹年度的一百本「值得關注的書籍」,好讓讀者在歲末年終、長假連連之際,有個消閒的參考。人們都說中國是如何的一個熱門議題,但沒想到一百本書中,與中國相關的只有這一本艾利森撰寫的《注定一戰》(Destined For War: Can America and China Escape Thucydides’ Trap?;台灣八旗文化出版,翻譯為《注定一戰?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不過如果去年美國出版的浩如煙海的著作當中,只能選一本與中國有關的,這本書倒也當之無愧。

從《注定一戰》的謝辭,讀者可以管窺作者的厚重人脈,以及這本書的權威性。他幾乎與每一位還活着的美國國防部長、中央情報局局長共事過,幾乎每一位美國核心圈的戰略情報專家、中國研究學者,也都多少與他有一些交集。這是因為,他不僅在兩位國防部長任內擔任助理國防部長,且在哈佛大學任教達50年之久,學生故交遍佈美國國防部、財政部與中央情報局高層。

「修昔底德陷阱」以前,西方已多次回答美中關係問題

2009年11月的北京之行,就讓歐巴馬對中國「幻滅」。

艾利森在《注定一戰》中處理的,是當代世界最關鍵的政治議題;當然,也是個多次被回答的問題。例如澳大利亞的懷特(Hugh White)在他2012年出版的《中國抉擇》(The China Choice: Why We Should Share Power)中,指出美國的政策最終可能將引爆戰爭,並有導致核衝突的危險,因此力促美國與中國分享在西太平洋的權威。

後來金融時報的國際版主筆拉赫曼(Gideon Rachman),在他2016年出版的《東方化:亞洲世紀的戰爭與和平》(Easternisation: War and Peace in Asian Century;台灣時報出版,翻譯為《東方化:中國印度將主導全球》)裏提到,由於懷特強烈批評美國的「轉向亞洲」政策,使得在1990年代就因為執行美澳兩軍的加強合作計畫而與他熟識的前美國東亞與太平洋事務助理國務卿、也是「轉向亞洲」的實際執筆者坎貝爾(Kurt Campbell),產生「深刻的背叛」之感。

最因為中國崛起而感到威脅的,大概就是美國的軍情界;而通過拉赫曼對美國官員的一手訪問,就會知道從《中國抉擇》到《注定一戰》的憂慮,遠遠並非多餘。拉赫曼指出,歐巴馬(奧巴馬)執政的八年間,美國政府愈來愈將中國視為對手而非夥伴。2009年11月的北京之行,就讓歐巴馬對中國「幻滅」。從北京返國後一周,歐巴馬在白宮接見印度的訪問團,就一直談到中國,並且表現出頗多不滿。

2009年11月17日,美國總統歐巴馬訪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與國家主席胡錦濤檢閱儀仗隊。
2009年11月17日,美國總統歐巴馬訪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與國家主席胡錦濤檢閱儀仗隊。

當年12月的巴黎氣候大會上,歐巴馬發現他被中國所主導的,包括印度、巴西、南非等的集團孤立。2010年中,美國聲稱在南海維護國際法是美國的「國家利益」,以此直接挑戰中國。2014年5月歐巴馬訪問東京,確認《美日安保條約》的涵蓋範圍包括釣魚島(釣魚台);一位美國「總統的親近幕僚」告訴拉赫曼:「這是對中國比中指」。拉赫曼也就美國此舉詢問坎貝爾,他表示「如果我們從這個點退讓,我不確定中國是否也會讓步」。

在激烈的安全競爭下,一位白宮官員對拉赫曼說,兩國關係目前「八成是競爭、二成是合作」。所謂的「麻六甲困局」也絕不是中國軍人的胡思亂想,一位美國的軍事計畫人員就告訴拉赫曼:「假如戰爭開打了,那兒就是我們搞定他們的地方」;美國將封鎖麻六甲海峽,以窒息中國的經濟。

艾利森提醒美國「慎重其事,正視形勢演變」

如果人們有甘迺迪的智慧,就會知道兩超關係的根本不在於「戰」,而在於「平等」的「連體嬰」關係。

美國菁英層感受到中國的嚴肅挑戰,而關於美國地位下降的判斷,也已經進入印度的決策圈。

印度總理莫迪任命的首席經濟顧問蘇布拉曼尼安(Arvind Subramanian),在美國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Economics)工作的2011年,出版《日蝕》(Eclipse: Livi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s Economic Dominance)一書,在一開頭描繪了美國總統向來自中國的「國際貨幣基金」主席請求援助的場景。拉赫曼表示,《日蝕》過於直白的「衰退論」,在美國引起了強烈的「憎惡」。但是這本《日蝕》,卻也在著名的《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es)引起了多位學者的爭辯,事實上成為該刊兩期的主題。由此也可知道,美中競爭的激烈態勢,已經多年鋪陳。

然而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雖然川普(特朗普)叨念中國不停,希拉蕊‧克林頓(希拉莉)以及美國主流媒體,卻基本上對中國議題保持了沈默,中國彷彿成為那頭「房中的大象」。人們期待這頭大象就像過往多年一樣安分與安靜,但是川普上台,卻似乎硬是要鞭笞他兩下,無怪乎本書作者又在2018年6月27日,於《國家利益》(The National Interest)發表〈甘迺迪會怎樣應對快速崛起的中國〉(How JFK Would Have Confronted a Rapidly Rising China)一文,提醒各方慎重其事,正視形勢的演變。

2017年11月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外與國家主席習近平一同出席歡迎儀式。
2017年11月9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訪華,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外與國家主席習近平一同出席歡迎儀式。

如果人們有甘迺迪的智慧,就會知道兩超關係的根本不在於「戰」,而在於「平等」的「連體嬰」關係,這也是艾利森《注定一戰》第九章所多次強調的一個重點。承認中國與美國的平等地位,正視中國甚至很有可能在可預見的未來遠遠超過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才是艾利森所強調的「戰略的出發點」。因此美國最好能選擇「調適」、談判「長和平」,或與中國建立新型大國關係,而非採取對抗性的政策。因為「野蠻粗暴」的「結構的現實」,已經容不得美國以自己的單方面意圖塑造兩大國的關係。

西方最「迫切」的挑戰,來自伊斯蘭世界與俄羅斯

在西方人的全球視野中,東亞與中國其實類似於「化外之地」,因此雖然中國或許是美國菁英眼中的一個「威脅」,但是美國社會迄今並未因之真正的不安,《注定一戰》所憂慮的,對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長遠、抽象的可能。

另一個事實是,艾利森發表在《國家利益》的大多數文章,也如同《紐約時報》的年度選書,更多的將焦點放在中東與俄羅斯。

西方作為一個整體,面對的「迫近」挑戰並非來自遙遠的中國,而是來自伊斯蘭世界與俄國,甚至拉美與非洲。雖然中國人口約達世界的20%,經濟規模達到15%以上,經濟增量近年甚至達到世界的40%,且未來經濟規模也可能達到世界的40%之巨,但是對於西方人而言,中國迄今大體上依舊是一個遙遠、陌生的存在,因此關於中國的議題,還遠遠談不上觸動了社會的敏感神經。《紐約時報》的前述選書,除了鬼怪科幻、環境災難、美國內政、階級種族,最受關注的還是中東地區,也就是以色列、土耳其、伊朗,與廣大的阿拉伯世界。

由於在西方人的全球視野中,東亞與中國其實類似於「化外之地」,因此雖然中國或許是美國菁英眼中的一個「威脅」,但是美國社會迄今並未因之真正的不安,《注定一戰》所憂慮的,對多數人來說只是一個長遠、抽象的可能。艾利森在本書結論中問道:「維護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首要地位,真的是至關重要的國家利益嗎?美國人會『背起任何負擔』,以阻止中國奪取南海的島嶼,甚至收回台灣?」

他深知多數美國人還未思考過這個問題,而他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在通讀本書之後,答案都是躍然而出的否定詞。因此,在為《注定一戰》憂慮之餘,人們還是有樂觀的理由。

最重要的理由大概是以下幾個。其一,兩國不會進行核大戰。如艾利森所說,到2010年的核態勢評估,美國已聲言不會採取任何可能對「我國與俄國和中國的核關係的穩定」造成負面影響的行動,兩國因此幾乎不可能發生核大戰,最糟只會滑入冷戰。其二,如同艾利森所說,中國的經濟規模已不下於美國,在缺乏規模優勢與盟邦奧援的情況下,冷戰也未必符合美國的利益。其三,由於美國與東亞遠隔重洋,地理對戰略的限制,已在美中之間建立了很大的緩衝地帶,因此美國有「卸責」與孤立主義等選項。

不能簡單將歷史上的德國與蘇聯,同今天的中國對比

若人們把中國比喻為一次大戰、二次大戰的德國,同時把美國比喻為英國,這個世界將沒有那個可以挽救「英國」的「美國」!或者,當人們把中國比喻為冷戰時期的蘇聯,可能沒注意到中國會是四個蘇聯。

《注定一戰》之所以很難成真,也與中國的戰略抉擇有關。廿餘年前風雨飄搖的背景下,對中國未來抱持信心的中國菁英層,就已在思索崛起過程中避免統治強權反撲的避禍之道。鄧小平提出了應對美中關係的「韜光養晦」大戰略;世紀之交,《戰略與管理》月刊發表了分析大國崛起的文章,史海鉤沉,洞察力也令人驚服;而到2007年,《大國崛起:解讀十五世紀以來九個世界性大國崛起的歷史》出版,更可與《注定一戰》前後輝映。

中國國內生毛額將在2020年代趕超美國,且到2030年代將是美國一倍,因此中國必須就全球議題提出「頂層設計」,在努力尋求多贏的前提下,逐步成為全球化的主導者。
中國國內生毛額將在2020年代趕超美國,且到2030年代將是美國一倍,因此中國必須就全球議題提出「頂層設計」,在努力尋求多贏的前提下,逐步成為全球化的主導者。

一些人誤以為習近平上台後的政策轉變,顯示出某種躁進;但從長期跟蹤其大戰略決策的筆者看來,卻絕非如此。在經濟學界,由於中國擁有世界最大的資本儲蓄與施工力量,因此早在2008年金融風暴後,就開始尋找新的增長點。中國經濟學界的領頭人、曾任世界銀行副行長、被部份人士稱為「台灣之光」的林毅夫,當時就提出中國版的「馬歇爾計畫」,主張加大對發展中國家的基礎設施投資,以帶動全球的新一輪發展,成為現在絕大多數人的認識的「一帶一路」的主要倡議版本。

更重要的或許是國際關係學界的判斷。在提出「一帶一路」的2013年之前多年,中國國關學界就感到「韜光養晦」將不足以掩飾中國崛起,而僅僅是外交姿態,又不足以應對美國可能提出的反中聯盟戰略,因此已經在進行相關的探討,其結果就是戰略上的主動出擊。

例如在中國,一般被歸為「自由派」的國際關係學者王逸舟,在2011年以後撰有「創造性介入」系列書籍,認為要對開發中國家「創造性介入」,以塑造對中國崛起有利的環境;同年,「現實自由主義」的學者高柏,以「對沖」的角度說明中國將如何應對美國「重返亞太」的政策,指出中國外交要圍魏救趙、聲東擊西;他並以「高鐵」作為整合歐亞大陸經濟的槓桿,認為推動一帶一路將使「美國早日接納中國加入環太平洋經濟整合的自由貿易體系」。

王緝思與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兩位戰略學者,則在2013年出版的《中美戰略互疑︰解析與應對》一書,提出如何以一帶一路之類政策,使中國避開美國的海權壓力,同時藉由給予美國參與發展的可能,讓美國的西太平洋圍堵變得如同雞肋。而為扼止美國鷹派的軍事冒進傾向,2011年以後中國大陸的軍事展示也層出不窮,且一部分軍事科技已領先美國,和平因而更有保障。

中國的菁英階層已經基本同意,中國國內生毛額將在2020年代趕超美國,且到2030年代將是美國一倍,因此中國必須就全球議題提出「頂層設計」,在努力尋求多贏的前提下,逐步成為全球化的主導者,這就是近年中國外交大調整的背景。無論一帶一路的沿線國家最後獲益如何,只要中國熬過了霸權交替的相持階段,也就避開了「修昔底德陷阱」,並可以接替美國、成為所謂「自由秩序」的捍衛者,也就是世界體系的霸權國。而在成為霸權國的過程中,本來也就得要更多的承擔國際義務,結交更多的盟邦,這也是一帶一路能夠發揮的附帶作用。

艾利森在《注定一戰》中引述了許多歷史篇章,但提醒讀者不能輕率類比。他不像許多人那樣,生搬硬套的將中國與兩次世界大戰的德國比擬,進行煽情的指控。由於中國經濟規模已經成為世界第一,若人們把中國比喻為一次大戰、二次大戰的德國,同時把美國比喻為英國,這個世界將沒有那個可以挽救「英國」的「美國」!或者,當人們把中國比喻為冷戰時期的蘇聯,可能沒注意到中國會是四個蘇聯;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美國正以貿易戰應對的中國,其規模已經是三個日本、且最終可能會成為十幾個日本。無怪乎艾利森甚至對「新冷戰」都沒有多少熱情。

或許,倘若出現一些人聲言的那場美國對中國發動的「新冷戰」,只能套用馬克思一句話來形容:「一切歷史事變與人物都會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

(包淳亮,中國科技大學(臺北)通識教育中心助理教授,國立政治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著有《自由的兩岸關係:臺灣知識界對中國的再思與超越》,作者是《注定一戰?中美能否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的譯者)

讀者評論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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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刚才了解了一下作者其他相关文章,决定取消贵网站订阅续费。

  2. 本文的評論已經過時,對於中國真實情況的掌握也太過浮誇。另外說林毅夫是台灣之光更是離譜。全台灣聽到這個名字的沒有不唾棄的。

  3. 对于Prof Allison的这本书,以及他所定义的“修昔底德陷阱”能如此风行,我感到非常的遗憾。
    如果比较公元前五世纪的斯巴达和雅典与公元二十世纪的德国和英国,很大的共同之处在于相近的地理位置,在版图对外军事扩张时不可避免的直接利益冲突。
    从人类发展至今,在任何时期都有当时的霸主和正在崛起的第二名。从统计学角度来看,如果能把历史上所有的战争都列举下来,那交战双方一定不乏那个时期的绝对霸主以及正在崛起的第二名。可这并不代表所有时期的霸主和当时第二名都会发生战争。
    打一个简单的比方。假设现在把最成功的前十名企业的所有特性放在一起,那一定能找出至少一个共同性。一个学者可以说这个共同性是成功企业至关重要的,但如果说有了这个特性就一定保证成功,那就是非常不负责任的。
    所以说从统计学角度来看,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其实跟那些“成功学“的书宣传一堆从当红的企业(家)上共有的嘘头没有区别。
    并且,提出所谓的“修昔底德陷阱”让被提问者相当的不堪。
    这就好比一个人突然问你为什么今天看起来不快乐。其实你没有不快乐。但是你现在得开始解释了。

  4. 此文對中國的經濟預估停留在三年前,絲毫不見貿易戰的影響,也不見一帶一路這一年來的反挫。
    中國用民營企業國營化來應付經濟危機,是反其道而行。短期內美化國營事業的利潤,長期來看降低企業績效,反而不利經濟成長。
    作者為什麼會對中國經濟這麼樂觀,實在不解。

  5. 包博士之文 讀之總不免明日黄花之感

  6. 作者好像還活在去年以前的世界?中國經濟已不如往年樂觀,生產毛額要超越美國若非往後延期,就還是未定之數。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已有反對聲浪出現,中國企業在當地的投資行為,實在也看不到「承擔國際義務」的意圖。巴基斯坦若最後仍須找IMF協助還債,那麼中國反而是為全世界帶來許多不必要的債務。
    端先前已刊過不少深入剖析中美關係的評論,不知道為何要增刊這篇無新意、脫離(或閃避)現實又說服力不足的文章。

  7. 通篇就只是将人们知道的东西加油添醋地包装后美化修饰中国的“战略”思想,把死的说成活的。
    确实美国先前对中国的思维有类似于与应对化外之地的方向,美国国内确实也有诸多问题。
    但是美国这些国内问题是老生长谈,每次选举都会还魂一次。但其处理手法一向是将问题通过金融,政策转嫁到外部国家。这是中国无可避免要负担的,因为转嫁的对象中国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
    所以不存在美国对中国有所谓的连体婴关系,因为连体婴就不是可以实行转嫁行为的对象。
    此外,中国的最大问题是其身不正。不提人权自由这一类被国内半吊子的知识分子提烂,被五毛扭曲,已经成为罗生门的概念。
    其身不正是只经济量大而虚多为房地产吹出的泡沫,实体经济的质也有问题。民营企业难以生存,国企虚占资源而无竞争力。更不要提由于官员贪污导致的基建重复,胡乱建设的历史而留下的庞大地方债务。
    国内现在还在用加大对企业收缴五险一金的方式填社保的坑。所以文章说的连体婴理论更加讲不通。
    见蛇七寸还不打,难道作者认为美国是个善良的国家?毕竟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投放过核武器的国家。
    现在两方鏖战已经是具有社会共识事实,还在粉饰太平也不知道是作者刚刚从休眠期睡醒,还是从已成定局的未来穿越而来才有勇气写出这种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