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國際媒體的注意力焦點集中在土耳其里拉的幣值暴跌,及其對新興經濟體的廣泛影響,甚至波及台灣股市。作為在台灣生活了13年的土耳其人,我第一次看到台灣媒體如此廣泛地報導關於土耳其經濟的新聞。
我在台灣生活了很久,記得剛搬到台灣時,1美元大約兌29至30元新台幣,和現在差不多,除非有全球性的波動,否則幾乎從沒變過。但是我記得剛來台灣時,1美元兑換1.22土耳其里拉,隨後比率急遽上升,到我寫這篇文章時,大約為1美元兑換6到6.5里拉。
土耳其人為何鍾情外匯?
當經濟波動時,美元和歐元等外幣是土耳其人眼中的避風港;因此,一旦人們感覺到危機來臨,就立刻衝向銀行或者貨幣兑換處,搶購美元或者歐元。由於土耳其里拉頻繁波動,人們使用美元或者歐元來買賣汽車或不動產的情況在土耳其非常普遍。曾幾何時,人們再次信任土耳其里拉,停止使用外幣;但兌換外幣這種做法,仍然是土耳其人在上次經濟危機中習得並掌握的一種策略。
2001年危機是一個政治時代的終結,但同時也催生了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人們把正發黨視為救星,因為他們都一門心思地把重振經濟視為第一要務。
上次嚴重經濟危機爆發於2001年,當時利率超過了3000%,外資撤資規模超過700億美元。人們蜂擁搶購外匯,土耳其央行失去鉅額儲備。這場危機終結了一個政治時代,但同時也催生了埃爾多安(艾爾多安)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人們把正發黨視為救星,因為他們都一門心思地把重振經濟視為第一要務。最初的幾次選舉使得正發黨在議會裡擁有穩固多數席位,正發黨也全力繼續履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援助計劃,這一計劃大獲成功,恢復了土耳其人民對經濟的信心,埃爾多安此後在一系列政治行動上大有斬獲。
為什麼埃爾多安執意同美國對抗?
很多人(例如埃爾多安的許多支持者)可能認為,土耳其里拉危機是特朗普(川普)針對布倫森牧師被囚禁所發的推文所導致的。但事實上,許多在土耳其當地、或者關注土耳其的專家,於此前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不斷疾呼危機將至——其中也包括埃爾多安的經濟部長。眾所皆知,沒有人願意和特朗普展開貿易戰,但土耳其最近卻接受了美國的挑戰。特朗普和副總統彭斯的推文影響之大,使得土耳其里拉貶值了幾乎40%。這是一場你註定無法獲勝的戰爭,但為什麼埃爾多安執意升高與美國的緊張關係?布倫森牧師又如何成為這場風波的一部分?
讓我從這篇文章的結論開始說起吧:不管「牧師危機」是否存在,里拉都已經貶值,經濟危機也正打擊著土耳其。對於埃爾多安來說,布倫森牧師危機只是一個精心謀劃的,用來討價還價的籌碼,更是掩蓋土國經濟一團糟的機會。就在最近,《華爾街日報》和《紐約時報》都報導,土耳其政府就布倫森和美國進行了談判,土耳其為釋放布倫森開出的條件,是要求特朗普政府免除向國有的人民銀行(Halkbank)開出的鉅額罰單,這張罰單規定的繳款期限即將到達。人民銀行副總裁阿提拉(Hakan Atilla)因為違反對伊朗的制裁措施,在土伊兩國之間洗錢10億美元,在美國被判有罪。利用其公司洗錢的主要操盤手扎拉布(Reza Zarrab)也已經在美國被捕後認罪。據《華爾街日報》披露,特朗普政府已經接近與土耳其達成協議,用人民銀行的阿提拉來交換布倫森;但土耳其同時要求撤銷針對人民銀行的調查,美國方面斷然拒絕了這項要求。
根據美國方面的調查,埃爾多安及其家人也捲入洗錢計劃,並且是主要決策人。
對埃爾多安來說,人民銀行案的調查之所以極為重要,是因為美國的調查結果顯示,埃爾多安及其家人也捲入洗錢計劃,並且是主要決策人。因此,當特朗普打算對伊朗施加最嚴厲制裁時,埃爾多安政府曾把布倫森牧師案件當作籌碼,以便讓埃爾多安本人脱困。
為什麼牽涉伊朗?
但是,土耳其人民並沒有首先從美國方面得知埃爾多安的洗錢活動。2013年12月,由警方和檢方進行的漫長調查工作發現,埃爾多安及其家庭正是這個價值數百億美元的腐敗圈子的頂級人物。警方監聽到埃爾多安的女婿——現任財政部長阿爾巴伊拉克(Berat Albayrak)和埃爾多安的兒子、女兒及妻子在電話中談論他們的貪腐體系。檢方披露,這個貪腐體系運用許多手段,其中包括收購極為昂貴的地塊(尤其在伊斯坦布爾),但最重要的則是將政府規劃的大型工程交給被選中的商人執行,從中獲取回扣。有時這些商人被指定去收購關鍵的媒體機構,例如電視頻道或報紙,把它們轉變為親埃爾多安立場,以便能在這個腐敗圈子裏有一席之地。這就是為什麼土耳其現在沒有自由媒體、沒有中立媒體的原因。在埃爾多安領導的正發黨統治下,一些商人已經將國家規劃的眾多大型工程、商業項目收入囊中,總價值超過700億美元。
上述的腐敗行徑是土耳其的內政,在此同時土耳其警方卻也發現伊朗裔土耳其商人扎拉布建立的腐敗系統,目的是在土耳其境內為伊朗洗錢。奧巴馬執政期間曾對伊朗實施制裁,但土耳其高度依賴伊朗的天然氣和石油,因此美國製裁措施網開一面,允許土耳其繼續購買石油和天然氣,但要求土耳其不得交付現金給伊朗,而是「以物易物」,強迫伊朗從土耳其直接購買商品折抵油、氣價格。
埃爾多安將腐敗調查稱為企圖推翻他的政變,並指「居倫運動」為幕後黑手,隨後針對警察和司法機構展開了獵巫式的清洗。
根據上述原則,土耳其繼續向伊朗購買石油和天然氣,並通過出口貨物支付貨款,這樣一來資金將留在土耳其。美國對土耳其採取的做法,顯然已經算有所偏袒,但土耳其警方發現,通過僅存在於紙面上(而非實際)的出口,制裁措施被規避,而土耳其國有人民銀行正是用於這一目的的工具。 扎拉布被捕,因為他是這一醜聞的主要參與者,人民銀行的總裁也在土耳其被捕。後來,埃爾多安發起了競選活動,將這次腐敗調查稱為企圖推翻他的政變,並指「居倫運動」為幕後黑手,隨後針對警察和司法機構展開了獵巫式的清洗。結果成千上萬的警察、檢察官和法官被流放,曾參與調查的人都被捕,即使五年後,那些檢察官,法官和警察仍身陷囹圄,一些警察的家屬也被逮捕以示懲罰。
「人質外交」:土耳其的外交新政策
再說回到布倫森,這是埃爾多安政府首次在美國測試「人質外交」。另一名人質、德國籍土耳其裔記者于傑爾(Deniz Yucel)曾被長期監禁。直到幾個月前,在土耳其軍隊展開對敘利亞北部長期行動的重要時刻,德國政府開始對土耳其進行軍火制裁,這名人質才釋放。同樣被監禁的一名法國記者,在法國總統馬克龍持續不斷施壓後也被釋放。如果這些民主國家的政府選擇跟隨埃爾多安的方式交易,那麼這種「人質外交」就將成為土耳其的新外交政策。即便土耳其外交部拒絕稱之為「人質」,但埃爾多安本人卻公開呼籲美方用居倫來交換布倫森。
雖然埃爾多安在公開場合表示他想用居倫來交換,但是在談判枱面下,他想要的是人民銀行的副總裁。
然而,雖然埃爾多安在公開場合表示他想用居倫來交換,但枱面下他想要的是人民銀行的副總裁,居倫的名字甚至從來沒有在談判中被提出過。如果美國以埃爾多安的方式同他達成交易,那麼土耳其手中還有大量的美國人質,包括領事館的工作人員來和美國討價還價。
中國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土耳其處於一個長期不穩定的地區,其外交政策乃是基於「他們需要我、甚於我需要他們」的意識形態。再者,身為北約成員和歐盟鄰國,土耳其時不時地以移民危機來威脅歐盟,以俄-中-伊朗同盟來威脅美國。
土耳其時不時地以移民危機來威脅歐盟,以俄-中-伊朗同盟來威脅美國。
土耳其經濟主要依賴歐盟市場,但埃爾多安政府希望借助中國來平衡,但由於土耳其與中國的貿易逆差超過250億美元,近期看來沒有平衡的可能。長期以來,土耳其的經濟以外國信貸為基礎,但這些信貸不是投資於製造業,而是為公民提供廉價信貸。雖然俄羅斯作為軍事強權和地區領袖,可能會承諾為土耳其提供政治支持。但俄羅斯並不是土耳其的重要貿易伙伴,因此在經濟危機期間土耳其目光盯着中國,期待獲得更多貸款。
中國已經為土耳其提供了重要貸款,最近中國工商銀行在土耳其開設了第一家分行,為當地許多重要項目提供資金。土耳其的回報是讓中國擁有許多自然資源公司、基礎設施項目和港口。在最近中國政府打壓維吾爾人的諸多傳聞中,這個伊斯蘭主義政府保持了沉默。看上去,俄羅斯很樂意分裂北約,並說服土耳其在事實上承認克里米亞從烏克蘭分離,並在這個問題上保持沉默(儘管克里米亞的眾多韃靼人和土耳其人同屬突厥民族,並且反對分離),因為土耳其外交政策在美國 – 歐盟 – 俄羅斯之間搖擺不定,但是普京(普丁)也沒有對土耳其大加責難。
目前,土耳其與台灣的關係仍然穩定。但現階段的經濟困境使得土耳其更加接近中國,如果土、中的關係更進一步,可能會迫使土耳其在國際上對中國的對台政策做出回應。
在土耳其,美元成為新的反對力量
埃爾多安再次利用土耳其人的宗教和民族主義情緒,設法化解了另一場危機。土耳其媒體不斷聲稱,當前的危機是美國和西方國家對土耳其、土耳其價值觀和伊斯蘭教的攻擊。因此,土耳其人抵制美國貨物,砸碎iphone手機,以支持埃爾多安對美國的立場。
美國方面宣稱制裁將一直持續到布倫森和其他美國囚犯被釋放。但美國可能會發現,歐洲將反對這種制裁,因為土耳其經濟的不穩定可能會給歐盟帶來很多問題,即使它不會影響美國。另一個原因是,雖然德國、法國和荷蘭政府試圖拯救其被關押在土耳其的公民,但特朗普卻正在與埃爾多安握手,因此我不認為歐盟國家的行為與特朗普對待本國公民的行為會有何不同。來自歐盟銀行的200多億美元信貸,以及經由土耳其的移民浪潮,肯定會導致經濟上的緊張局勢。
無論在近期抑或未來,無論布倫森是否被釋放,也無論這場危機是否被稱之為「布倫森危機」,我們都將繼續看到關於土耳其經濟的更多壞消息。如果問「土耳其的反對派在哪裏?」答案是它已經分裂為碎片,如今處於癱瘓狀態,既無力量也無希望來改變局勢。如今在土耳其,美元成為新的反對力量。然而反對派甚至無力藉助經濟上的失敗來激勵民眾撼動政府。土耳其民眾內部的極化如此之深重,甚至連反對派陣營中的人都無法團結起來反對埃爾多安政府的暴政:逮捕記者、壓迫媒體噤聲、監禁孕婦,甚而讓子女跟著母親一同入監……
如今在土耳其,美元成為新的反對力量。然而反對派甚至無力藉助經濟上的失敗來激勵民眾撼動政府。
我欽佩台灣人民對公義的聲張
以前,埃爾多安政府因經濟發展而受到西方國家的好評;出於同樣原因,土耳其人民一直支持正發黨。威權政體通過工業發展來繁榮經濟,並維持其統治的例子,在東亞可以找到不少。這成了埃爾多安的支持者為其辯護的依據。然而,在經濟發展之後,在台灣,韓國等國家跟著獲得的是巨大的民主發展成果。但在土耳其的情況中,情況恰恰相反,從民主到專制主義的倒退,嚴重打擊了土耳其經濟,因為崇尚民主價的西方國家才應該是土耳其最大的合作伙伴。政治衰敗導致的經濟衰退,最終將導致政治變革的訴求,但要逆轉人才流失、智力外遷和對經濟的信心,並不容易。
土耳其近代歷史上充斥着軍事政變,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政府能夠為過去的罪行申張正義。我欽佩台灣人民對公義的追求和對媒體自由的敏感。並欽佩台灣在轉型正義的理念下,糾正過去錯誤的努力。但對土耳其而言,我們土耳其人面對頑固的威權政體時,卻沒有表現出與台灣人同樣的敏感和努力。
(邱柏宏,國立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候選人。原文為英文。)
智力遷移指的是人才遷移本身嗎? 好奇是否能提供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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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的中文翻譯有變差的趨勢,校稿也變得隨便。這樣會讓人希望附上英文版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