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西方社會的政治極化,及其對自由民主制的挑戰

如果當前的政治極化難以緩和甚至不斷惡化,有可能突破現存政體能夠吸收和容納的有效範圍,那麼「自由民主體制的危機」就不再是危言聳聽的修辭。就此而言,政治極化是西方政治面臨的一個嚴峻挑戰。
近年來西方社會的動盪局勢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是日益嚴重的政治極化,突出體現在美國總統選舉的白熱化競爭。圖為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電視辯論。
思想 大陸

近年來西方社會的動盪局勢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是日益嚴重的政治極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突出體現在圍繞英國「脱歐」的激烈爭議、以及美國總統選舉的白熱化競爭。歐美國家的民眾在經濟全球化、移民與難民,以及族群差異等問題上,出現了嚴重的意見紛爭甚至難以調和的立場分歧,許多政治家與知識分子為此深感憂慮。

西方主流政治學界承認,自由主義民主政體固然存在各種局限,但其突出優勢之一,在於能夠以統一的政治原則框架有效地包容並安置現代社會的多樣性差異。如果當前的政治極化難以緩和甚至不斷惡化,突破現存政體能夠吸收和容納的有效範圍,那麼「自由民主體制的危機」就不再是危言聳聽的修辭。就此而言,政治極化是西方政治面臨的一個嚴峻挑戰。

一、原生論民族主義的興起

我曾撰文論述,造成當前西方社會內部分裂的主要原因源自兩種「結構性裂變」。其一是經濟層面上的「差異性全球化」:每個國家內部都產生了全球化的受益者與挫敗者,形成了對全球化的支持與反對的態度分裂。

其二是在文化層面上,全球化對各國的本地傳統價值、生活方式以及民族認同造成了強烈衝擊。而在移民和難民湧入的新局勢下,這種文化衝擊變得更加敏感和尖鋭。經濟利益的衝突與文化訴求的矛盾相互交織、彼此糾葛,構成了政治態度分裂的基本背景。這些分歧由來已久,但只是政治對抗的潛流,只有通過有效的動員與集結,才能顯現為現實政治中的博弈力量,而從政治態度到政治力量到「現實化」過程,又反過來加劇了態度的分裂與極化,這正是2016年美國總統競選以及特朗普最終勝選的劇情邏輯。

無論對特朗普(川普)的人品與風格多麼厭惡鄙夷,我們很難否認他具有超凡的政治動員力。特朗普的反建制姿態、民粹主義立場以及幾乎難以掩飾的「白人優越論」傾向,在其競選活動中發揮了重要的政治動員功能。特朗普何以能夠訴諸「白種民族主義」情緒,突破左派與自由派長期掌控「文化領導權」、動員和集結足夠多的選民形成自己的「文化政治」力量、在選戰中贏得勝利?正如一些評論家指出的,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口號實際的潛台詞是「讓美國再白起來」(Make American White Again)。 他鼓吹的「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國家」,是要奪回早已經被自由派的文化領導權所埋葬的「白種民族主義」。這種「反動腐朽」的政治意識何以能夠死灰復燃?

一些評論家指出,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口號實際的潛台詞是「讓美國再白起來」(Make American White Again)。 他鼓吹的「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國家」,是要奪回早已經被自由派的文化領導權所埋葬的「白種民族主義」。圖為2017年7月8日,佛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的一場三K黨示威,要求保留市內的一座美利堅聯盟紀念碑。
一些評論家指出,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口號實際的潛台詞是「讓美國再白起來」(Make American White Again)。 他鼓吹的「我們要奪回我們的國家」,是要奪回早已經被自由派的文化領導權所埋葬的「白種民族主義」。圖為2017年7月8日,佛吉尼亞州夏洛茨維爾市的一場三K黨示威,要求保留市內的一座美利堅聯盟紀念碑。

通常認為,美國不具備典型意義的民族主義傳統,因為它缺乏單一民族國家那種以共同血緣、人種和語言為基礎的民族認同。即便論及「美國的民族主義」,也無法以老歐洲「血與土地」的術語來理解,而是以對「自由信條」的共同忠誠來界定的,這是所謂的「理念型民族主義」。

英國作家切斯特頓(G. K. Chesterton)曾指出,「美國是世界上唯一建基於一種信條的國家(民族),這個信條在《獨立宣言》中以具有教條式的甚至是神學的清晰性得到陳述。」社會學家李普塞(Seymore Lipset,利普塞特)在論述「美國例外論」的名著中也指出,美國是「第一個新的民族」,依賴於獨特的意識形態,其理念是自由、平等主義、個人主義、共和主義和放任自由經濟。甚至強調美國白人清教傳統的政治學家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杭亭頓)早年也主張美國的信條論特徵,認為「將民族性等同於政治信條或價值觀,這使得美國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就此而言,一個英國人變得「非英國化」是不可思議的,而在美國,「拒絕那個信條的核心理念就是非美國的(un-American)」。由此看來,美國的理念型民族主義以美國價值觀而自豪,甚至會鄙視基於種族和土地的「原生論民族主義」。

亨廷頓後來將WASP(白人的盎格魯-撒克遜的新教)傳統當作美國文化的核心,受到廣泛的爭議,他也特別指出,他強調的不是WASP人種,而是其文化傳統。實際上,「真正的美國」這一概念本身具有高度爭議。從歷史角度看,早年美國的「定居者」主體來自歐洲,歐洲文化和宗教塑造了美國文化主流。但在理念層面上,新大陸的移民許多是歐洲的「棄兒」,清教徒遭受的宗教壓制使他們要建立一個開放和包容的「新世界」,隨着移民的湧入,以觀念認同來界定美國人的思想日漸流行,「成為美國人」就是信奉美國的價值理想,在這個意義上,美國認同是政治理念塑造的「政治文化」,而不是基於原生性民族身份所形成的「文化政治」。這構成了「美國特色」的民族主義,如果否定這種特色,那麼美國不過是老歐洲民族國家的美洲翻版,而喪失了其「新大陸」的精神特質。

2016年美國的政壇戲劇性,即便沒有徹底顛覆、也強烈質疑了「美國例外論」的神話。

因此可以說,訴諸基於白人種族的「原生論民族主義」,是對「美國正統」的背離。然而,2016年美國的政壇戲劇性,即便沒有徹底顛覆、也強烈質疑了「美國例外論」的神話。特朗普的成就表明,不僅對於「何為美國,何為美國的文化傳統,何為真正的美國人」等問題的競爭性闡釋從未終結,而且美國的民族主義論述仍然可以調用原生論的種族概念,這一白種民族主義從未被徹底埋葬,只是在「歷史進步」的洪流衝擊下藏匿於邊緣,卻始終蓄勢待發。

特朗普的成就表明,不僅對於「何為美國,何為美國的文化傳統,何為真正的美國人」等問題的競爭性闡釋從未終結,而且美國的民族主義論述仍然可以調用原生論的種族概念,這種白種民族主義從未被徹底埋葬。
特朗普的成就表明,不僅對於「何為美國,何為美國的文化傳統,何為真正的美國人」等問題的競爭性闡釋從未終結,而且美國的民族主義論述仍然可以調用原生論的種族概念,這種白種民族主義從未被徹底埋葬。

二、身份政治的歧途

在2016年大選失敗中,自由派本身的政治錯位與失策也需要反省。其中,左派與自由派放棄建設共享的政治文化努力、沉湎於「文化政治」的傾向尤其值得深思。

令人疑惑的問題是,訴諸普遍人權和自由與平等價值的自由主義政治文化,長期佔據了美國的文化領導權,為何未能抵禦白種民族主義的死灰復燃?這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方面,特朗普異乎尋常的政治動員力相當關鍵,得以將全球化中那些受挫的白人工作階層的利益訴求與其種族文化訴求結合起來,重新建構了美國正統的文化政治論述。

然而另一方面,自由派本身的政治錯位與失策也需要反省。其中,左派與自由派放棄建設共享的政治文化努力、沉湎於「文化政治」的傾向尤其值得深思。他們在政治理念和實踐中,對於文化身份多元差異可能帶來的威脅毫無警覺,鼓勵和放任「多元文化主義」、「差異政治」、「承認政治」和「身份政治」的主張。

在這個問題上,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馬克.里拉(Mark Lilla)的論述及相關討論引人注目。在美國總統大選結束後不到兩週,里拉就在《紐約時報》發表文章,批評分析「身份自由主義」(identity liberalism)的政治失敗,成為當年被閲讀最多的政論文章。隨後作者又在此文的基礎上擴展和補充,出版了《曾經與未來的自由派:在身份政治之後》一書。他對左翼和自由派提出了尖鋭的批評,持續引發廣泛的反響與爭議。

里拉並不反對文化多樣性,他甚至願意承認身份政治論述的一些積極意義──有助於增強道德敏感性,尤其有助於形成對少數族裔和邊緣群體的包容與尊重態度。他對身份政治的批判質疑,主要着眼於其現實政治後果。在他看來,以特殊主義的身份論述來塑造政治,無論在道德上多麼有價值,在現實政治中(尤其就選舉政治的競爭策略而言)是極不明智的。因為民主黨政治事業的實質進展,在根本上取決於對政治體制的掌握和影響力,通過進入各級行政和立法機構的政治家,才能推動和落實那些進步主義取向的政治目標。而在民主政治中,獲得體制影響力的直接方式就是贏得各種選舉,這需要政治話語和戰略對最廣泛的選民具有吸引力、感召力和說服力。里拉認為,訴諸公民的共同性和團結,而不是強調各個特殊群體的獨特差異,變得至關重要,而身份論的自由派恰恰在這個關鍵問題上陷入了歧途。

在里拉看來,自由派政治的「黃金時代」是羅斯福和甘迺迪執政時期,那時候自由主義的政治基於普遍主義的自由與平等原則,着眼於塑造所有美國人共享的公民政治身份。而從越戰時期的新左派運動開始,自由主義政治發生了「從我們到我」的蜕變。由此「關注的焦點不再是兩種認同(identification)──我們作為民主的公民與美國的認同,以及我們對美國內部不同社會群體的認同──之間的關係。公民身份退出了這個圖景,人們轉而談論他們個人的身份,依據的是他們內心的小形象──由帶着種族、性取向與性別等色彩部件構成的獨特小事情。」他批評執迷於差異的身份政治,使民主黨人忽視了其「經典目標」:將來自不同背景的民眾聚集在一起,為一個共同目標而奮鬥,轉向一種日益個人化的、狹隘的和排他性的「偽政治」。

里拉告誡自由主義者:一旦你單單依據身份來表達一個問題,那你就是在邀請你的對手做同樣的事情。那些打出一張種族牌的人應該準備好被(對手的)另一張種族牌所壓倒。圖為2016年7月9日路易斯安那州城市巴吞魯日,響應 Black Lives Matter 運動抗議警察濫用暴力導致黑人青年死亡。
里拉告誡自由主義者:一旦你單單依據身份來表達一個問題,那你就是在邀請你的對手做同樣的事情。那些打出一張種族牌的人應該準備好被(對手的)另一張種族牌所壓倒。圖為2016年7月9日路易斯安那州城市巴吞魯日,響應 Black Lives Matter 運動抗議警察濫用暴力導致黑人青年死亡。

他特別嚴厲質疑了「黑人生命珍貴」(Black Lives Matter)運動,稱之為「如何不去塑造團結的教科書式的範例」。他沒有否認這一運動的積極方面,但認為,「這場運動決定要用這種虐待來造成一個普遍性的指控──針對美國社會及其種族歷史,以及針對整個執法機構」,並且採用逼供策略壓制異議,要求認罪與公開懺悔,這種做法實際上「給了共和黨右翼以可乘之機」。里拉告誡自由主義者,「一旦你單單依據身份來表達一個問題,那你就是在邀請你的對手做同樣的事情。那些打出一張種族牌的人應該準備好被(對手的)另一張種族牌所壓倒。」

在他看來,這次總統大選中最值得反省的教訓之一,就是自由派的身份政治激發和助長了右翼對手得以玩弄另一種身份政治(白人優越論或白種民族主義)。與此對照,「1960年代的民權運動領袖們沒有像今天黑人運動的活動家那樣談論身份」。民權運動有意識地訴諸公民的共同之處,促使美國由知恥而行動,使得美國白人更難以在心理上維持雙重標準。他認為,「那些民權運動領袖並沒有獲得全面的成功,但這並不意味着他們失敗了,也不能證明現在有必要採取不同的方法。」

在里拉看來,這次總統大選中最值得反省的教訓之一,就是自由派的身份政治激發和助長了右翼對手得以玩弄另一種身份政治。

此外,里拉還批評了身份論自由派受制於道德優越感的政治局限,為維護「道義純潔性」而拒絕妥協,因為他們將妥協視作背叛,這是喪失政治現實感的標誌。他提出的告誡是,切勿將「純潔性檢測」強加給我們想要說服的人。「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事關原則問題,即使有些事情確實如此,也往往存在其他同樣重要的原則,它們可能需要被犧牲才能維護這個原則。道德價值觀不是一個嚴絲合縫的拼圖中的片塊。」因此,他相信那種絕不妥協的方式在選舉政治中是完全不可取的,因為「在民主政治中,設立一個過高的──高於為贏得支持者和選舉所必要的──同意標準是自殺性的」。

里拉呼喚「未來的自由派」從身份政治的歧途中迷途知返,走向一種後身份政治,而這種轉變需要從「曾經的自由派」的前身份政治中汲取經驗:力求擴展自由主義政治的基礎面,訴諸具有共性的整體「美國人」,強調基於普遍平等與自由權利的共享公民身份,並重視絕大多數人關切的問題。在觸及性取向和宗教等文化差異的議題中,後身份政治應當以恰當的分寸感平穩而敏感地應對。里拉提出了對未來自由派政治的建設性主張,包括三種優先性──「制度政治優先於運動政治」,「民主的說服優先於盲目的自我表達」,「公民身份優先於族群或個人身份」,並提倡在校園中展開「公民教育」。顯然,他的核心論旨在於以「公民政治」取代失敗的身份政治。他承認公民政治本身存在許多局限,但堅持認為這是自由派僅有的最有希望的政治途徑。

三、公民政治的難題

里拉的批評反思藴含着「求同存異」的取向,強調美國的自由主義傳統是立足於共同的普遍價值來容納多樣性。他擔憂,固執於差異的身份政治可能會自毀自由主義的根基。他所呼喚的公民政治,同時關注作為享有平等的自由權利的公民身份,以及致力於團結和積極政治的公民責任,實際上結合了自由主義與共和主義的公民觀。

然而,公民政治的主張並不新穎,1990年代在美國政治理論界曾被熱烈討論,里拉或許知道其中的複雜爭議,因此他有意迴避了困難的理論問題,主要立足於現實策略展開其論述。而支持身份政治的政治理論家有理由對此不滿,因為他們之所以投身於身份政治,恰恰是因為他們曾對傳統的公民政治做過嚴肅的反思與批判。

在我看來,辨析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別,尤其是它們在政治實踐中的不同取向和效果是有意義的,但將這兩者做截然對立的劃分卻存在着弊端。我們有必要重新理解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的聯繫,並建立可能的互為支持的關係。

辨析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的區別是有意義的,但將這兩者做截然對立的劃分卻存在着弊端。我們有必要重新理解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的聯繫,並建立可能的互為支持的關係。
辨析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的區別是有意義的,但將這兩者做截然對立的劃分卻存在着弊端。我們有必要重新理解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的聯繫,並建立可能的互為支持的關係。

左翼政治理論家尚塔爾.墨菲(Chantal Mouffe)構想了一種激進民主的方案。她批判了傳統的自由主義「權利公民觀」(citizenship-as-rights),認為它強調個人權利的優先性但從不闡釋行使權利的導向和內容,把所有「規範性」關懷都劃入「私人道德領域」,使政治愈來愈喪失其倫理維度,僅僅關注既定利益之間的妥協,蜕化為「工具主義」的事務。

不過,墨菲並沒有放棄公民政治的概念。她主張左翼政治應當告別「全面革命」,轉向在自由主義民主的制度框架內展開激進民主的鬥爭,那麼在失去了以「階級」作為整體性政治身份的條件下,需要一種新的政治主體身份,而「公民」則是最可取的選擇。但墨菲闡述的公民身份並不僅僅是享有法律的保護、被動的權利擁有者,而是一種出於共同關懷、服從政治行動的「語法」(一套由公共關懷所確立的規範原則)的政治身份。激進民主的政治語法就是「人人自由平等」的原則,這是對現存民主體制所允諾的政治價值所作的一個最為激進的闡釋,其激進性在於:它要求所有的社會領域都必須接受這一原則的「檢測」:任何支配性的控制關係都不能豁免受到挑戰。由此,各種身份(女性、工人、黑人、同性戀者和生態主義者等等)的政治鬥爭就不再互不相關,而具有了激進民主的共通性,形成了一條倫理-政治意義上的「等價鏈」,從而構成了激進民主的公民。公民是在各種社會運動的民主要求中所建構的一種集體性的政治身份,使各種批判性的社會力量結為聯盟。

墨菲主張的激進民主,試圖以新的公民政治概念把各種局部的社會運動集結起來,形成最廣泛的左翼政治聯盟,從而爭取激進民主力量的優勢地位,在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建立了聯繫。但與此同時,這種新的公民政治仍然可能陷入里拉所指出的困境:如果選舉政治要求獲得最廣泛的民意支持,包括既存體制下優勢的或非弱勢群體的支持,那麼激進民主的公民政治何以實現這種目標?墨菲一貫主張民主政治必定是「對手之間的競爭性衝突」(agonistic conflict between adversaries),雖然這區別於「敵人之間的對抗性衝突」(antagonistic conflict between enemies),但如果群體政治之間的衝突是這種公民政治的永恆特徵,墨菲似乎無從應對、或者根本不必考慮政治極化的問題,這對她而言或許是激進民主中不可避免的現象。

在左翼陣營中,已故的政治理論家艾利斯.楊(Iris M. Young)是多元文化主義與「差異政治理論」的引領性人物。她在《政治與群體差異:對普世性公民觀理想的批判》中,提出了「差異性公民身份」(differentiated citizenship)的概念。她指出,那種普世的、超越群體差異的公民觀是不正義的,因為在現存的社會中某些群體享有特權,而其他群體卻受到壓制。在這種社會中,如果公民政治論者拋開自身獨特性而採納普遍觀念,那隻會加強特權,因為特權者的觀點和利益會在統一的公眾中佔據支配地位。因此,追求真正的平等政治,需要我們承認群體差異,認真對待他們的不利處境和特殊需求。其次,針對他們可能特殊的(比如在語言和習俗的)文化需求,提供有效的支持性政策來滿足這些需求。而相關的政策只有在考慮了群體差異的情況下才可能形成和實施。

普世性公民身份將「公民」界定為與特殊性相對立的普遍性、與差異性相對的共同性,而楊認為,「實現普世性公民理想的企圖,就是將公眾具體化為與特殊性相對立的一般性,與差異性相對立的同質性,這將使得一些群體被排斥或處於不利之境地,即使他們擁有形式上平等的公民身份」。讓每個社會成員獲得平等的尊重與對待是公民政治的目標,而楊提出相當有力的論述表明,達成這種目標的方式要求我們承認和重視群體差異,而忽視和抹去這種差異的「一視同仁」或「無差別對待」反而會背離這一目標。對於「差異性公民身份」的批評與辯護曾經過了相當持久而深入的討論,存在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但也發現了差異性與共同性之間的兼容可能。

四、構想公民政治與身份政治的調和論

任何政治秩序的建立和維護都需要最低限度的社會整合,而傳統社會的政治秩序往往依賴兩個整合要素,一是社會在信仰和價值觀方面的同質化(或高度一致性),一是「自然的」(往往具有壓制性的)社會身份等級化結構。但在現代性條件下,這兩種整合要素都失去了有效性,高度的社會流動性造成信仰和價值觀的多元化,社會的同質性被侵蝕和瓦解,多元主義成為現代社會的事實。與此同時,現代革命造就了平等主義的權利觀念,人們不再接受傳統社會中「先天的」等級結構。如何在平等而多樣化的社會成員之間建立穩定的政治秩序,這是現代政治面臨的難題。

在幾個世紀的發展中,西方社會建立了自由民主憲政制度,在原則上試圖同時解決兩個問題:以普遍選舉權與代議制政府,應對平等主義所訴求的、基於人民主權的政治正當性;以憲法保障的公民自由,應對信仰與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問題。也就是說,西方現代政治力圖在缺乏社會同質性和先天等級結構的條件下,以盡可能低的國家強制實現新形態的政治整合,從而建立自由而包容的政治秩序。在這種政治秩序中,政治整合與文化多樣性之間存在着永恆的張力。社會成員之間的各種分歧──尤其是事關宗教信念,終極目標等文化差異──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消除,但卻能夠通過限定各自主張的邊界、通過對話理解以及談判妥協等方式來緩和與化解,並在政治基本原則問題上達成「重疊共識」,從而實現某種「和而不同」並「求同存異」的秩序。這是主流的政治自由主義理論所期許的願景。

然而,身份與文化的多樣性藴含着政治訴求的多樣化,文化差異也就可能導致政治分歧。因此,政治自由主義的美好願景總會面對一個揮之不去的隱患:當文化差異以對抗性的形態發生,就可能突破被限定的邊界而「溢出」,導致政治共識的瓦解,最終轉變為嚴重的政治對抗,對政治秩序的穩定造成威脅甚至顛覆性的危機。當前西方社會的政治動盪,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文化差異「溢出」為政治對抗的徵兆。面對這種危機,我們有必要重新思考政治自由主義的潛力,探討其應對挑戰之道。

以普選權與代議制政府應對平等主義所訴求的、基於人民主權的政治正當性;以憲法保障的公民自由應對信仰與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問題。在這種政治秩序中,政治整合與文化多樣性之間存在着永恆的張力。社會成員之間的各種分歧,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消除,但卻能夠通過限定各自主張的邊界、通過對話理解以及談判妥協等方式來緩和與化解。
以普選權與代議制政府應對平等主義所訴求的、基於人民主權的政治正當性;以憲法保障的公民自由應對信仰與生活方式的多元化問題。在這種政治秩序中,政治整合與文化多樣性之間存在着永恆的張力。社會成員之間的各種分歧,永遠不可能被徹底消除,但卻能夠通過限定各自主張的邊界、通過對話理解以及談判妥協等方式來緩和與化解。

當文化差異以對抗性的形態發生,就可能突破被限定的邊界而「溢出」,導致政治共識的瓦解,最終轉變為嚴重的政治對抗,對政治秩序的穩定造成威脅甚至顛覆性的危機。

在最簡單化的闡釋中,政治自由主義的「求同存異」方案可以表述為「求政治之同、存文化之異」。每個人可能具有多種身份,但在政治意義上共同的公民身份優先於其他群體或個人身份,這種思路體現在羅爾斯對兩類身份的區分之中──作為公民的「公共身份」以及作為私人個體的「非公共身份」。

但是,將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截然分離,並試圖將政治完全脱離私人領域、僅僅限制在公共領域之中,在許多情況下是不可能的。這種方案遭到了從保守的社群主義到激進的左翼政治理論的批判。當下西方社會的政治現實是,羅爾斯期望對「非公共身份」予以「非政治化」的限制出現了危機,各種差異化的身份具有強烈的政治訴求,並活躍在政治活動中。馬克.里拉構想的「後身份政治」實際上試圖以公民身份馴化其他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與羅爾斯的構想是一致的,也就會遭遇羅爾斯曾受到的各種批評,並陷入同樣的困境。

力圖「求同」的公民政治似乎必須以壓制身份政治的「存異」為代價,而主張承認「差異」的身份政治可能會威脅公民政治的公共秩序。我們必須在公民政治與身份政治之間做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嗎?或者,我們如何可能應對這兩者之間的緊張衝突?面對這一問題,我嘗試提出一些具有「調和論」(reconciliation)取向的初步思考線索。

首先,這種調和論着眼於發掘公民政治與身份政治之間的兼容性。在目前兩種政治之間的張力被凸顯的情況下,我們有可能忽視了它們互相兼容的一面。無論是墨菲的激進民主理論,還是楊的差異性公民理論,都沒有放棄而是堅持了公民這一理念,以及公民政治所依據的平等和自由的規範性原則。墨菲的「激進化」旨在迫使自由主義政治更充分地兑現其根本承諾,楊強調差異性的最終依據也恰恰來自平等尊重和對待的原則。

認識到公民政治與身份政治在規範性原則上的一致性或兼容性,可能打開一種新的政治想像:公民政治的實踐有可能(部分地)經由和吸納、而不是放棄或壓制身份政治而展開,這同時也意味着身份政治有可能將自身特殊訴求表達為公民政治的一部分。墨菲所強調的在各個激進民主群體之間建立倫理-政治意義上的「等價鏈」,藴含了這種可能。楊在差異政治中所主張的部分目標(比如,賦予貧困階層以及老年、黑人和同性戀等弱勢群體以「特殊代表權」),是為了通過「特殊對待」來不斷克服他們弱勢處境,最終獲得平等對待。這種特殊要求完全有可能在公民政治的視野中被接受。公民政治可以吸納這種差異政治的訴求,尋求逐步減少並最終消除這些差異及其需要的特殊待遇,而不是讓這種差異擴大、延續或永久化。

其次,這種調和論主張「差異化地對待差異」的原則。在認識到自由主義普世公民觀之缺陷和局限的同時,這種調和論反對以相對主義的「平等」立場接納和容忍所有身份差異的政治要求,拒絕將所有身份、利益和差異性視為具有同等的正當性與合法性。這意味着在兩個方面對各種不同的差異性予以差異化的對待。

第一,依據激進民主、差異政治和身份政治等理論共同接受或默認的政治規範性原則,區別正當的與非正當的差異性訴求。比如最為明顯地,在女性割禮(陰蒂切除)或對兒童的暴力性規訓(教育方式),這種特殊身份訴求,違背了公民基本權利的規範要求,不能以多元文化的理由被正當化,應當視為不合法的差異要求。

第二,在即便正當與合法的差異性訴求中,「差異化地對待差異」也要求在可能的情況下建立優先性排序。一種基於群體身份的特殊要求,需要在對照其他群體身份的要求,以及社會整體要求的平衡考量中予以評價。並不是所有正當的特殊要求都具有等同的優先性。滿足某種特殊需求往往需要付出代價,包括損失其他群體利益以及社會資源的代價。比如,在關於「轉性別」身份這一特殊群體的如廁問題的爭議中,需要予以優先性評判。當然,優先性的差異化是高度語境依賴的判斷,往往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它意味着某種選擇性的排斥,總會有些特殊需求被漠視或壓制了。但以公民政治的立場來看,一方面對於所有漠視和壓制需要提出正當合理的辯護理由,同時在另一方面,需要承認任何可能企及的正義政治秩序也無法徹底消除忽視與壓制。

這種調和論反對以相對主義的「平等」立場接納和容忍所有身份差異的政治要求,拒絕將所有身份、利益和差異性視為具有同等的正當性與合法性。

再次,這種調和論強調,身份政治在實踐中儘可能將自身訴求的特殊語言「轉譯」為公民政治的語言。比如,如果將「黑人生命珍貴」口號改寫為「所有生命珍貴,黑人同樣如此」,是否能夠在身份政治與公民政治之間建立更緊密的聯繫呢?所有的轉譯都可能有損失,但在政治實踐中,需要從現實角度做出得失權衡。而這種權衡要求身份政治的實踐者既立足於自身的群體特殊性,又能抽離自身立場、轉向公民共同性。

馬克.里拉曾對美國兩大政黨的網站主頁做過對比,共和黨的主頁醒目地突出了一份名為《美國復興的原則》文件,包括對十一個廣泛關注的政治問題的立場聲明。而民主黨的網站主頁上找不到類似的原則性聲明,只有多達十七個不同身份群體的網站鏈接,其內容是分別提出不同的主張和訴求。這種各自分離的身份訴求明顯缺乏整合性和感召力,就政黨政治的策略而言是失敗的。當然,不可能將身份政治所有訴求都有效地轉譯為公民政治的語言,但仍然可能「轉譯」為公民政治能夠理解的語言。實際上這種努力是可欲的,也是可為的。

最後,這種調和論也意味對政治自由主義方案的重新闡述。那種「文化多元,政治整合」流行理解,可稱之為「文化無約束的政治共識」觀點,認為政治共識的達成完全不需要觸動和改變文化差異。群體和個人的文化多樣性是可欲的、值得提倡和鼓勵的。文化儘可以保持千姿百態的差異,而不會真正阻礙在政治上達成的重疊共識。但這種「文化無約束的政治共識」觀點在理論上是錯誤的,其實踐後果令人擔憂。「重疊共識」並不是建基於各種信仰之間碰巧發生「交集」的共同之處。不同文化觀念正好相互「重疊」的部分在政治規範原則意義上可能是無關緊要的,而在最需要達成共識的政治秩序的規範原則與程序方面,彼此的交集卻恰恰可能難以出現。

因此,羅爾斯所構想的政治自由主義,要求不同「整全性學說」的信奉者做出必要的改變,包括重新定位、調整和剋制自己的整全性信仰,這才有可能對政治的正義原則達成共識。因此,恰當理解的政治自由主義需要在各種身份文化之間建立一種共享的政治文化,這不只是包容和尊重各種各樣信仰、價值和生活方式的差異,同時也要求一定程度的文化同化,要求各種社群與個人的文化訴求在實踐中受到約束和調整,為民主政治得以健康運行創造相適應的文化條件。

(劉擎,華東師範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著有《懸而未決的時刻:現代性論域中的西方思想》《紛爭的年代:當代西方思想尋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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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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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文化不是靜態的,不同文化在不斷交流中會自然融合成統一的文化。而通過政治手段讓各文化維持自身不變,只會造成彼此對立。

  2. "知识分子"是中共的語言不错。但在中国大陆的语境中,同时也是一个尊称。没什么毛病。楼下这跟文字狱有什么区別呢?

  3. @小編
    就当我求求你们、能不能不用类似“知识分子”之类的带明显贬义的中共制造的“人以群分”词汇?
    你自己想想还有什么分子?犯罪分子,恐怖分子。怎么对共产党创造的“新语言”一点抵抗力都没有呢?
    我们是古文里的“学者”,现代文“做学问的人”。实在不行用“文化界人士”也可以。
    停止使用中共语汇!

  4. 究竟是要妥协还是坚持身份政治,妥协了可能就要放弃独特身份,坚持可能让自己一败涂地,只能说人世间本来就不是什么富含正义的地方。

  5. 使政治”癒”來愈喪失其倫理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