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想法深刻影響着至今的政治學,奠基了政治學主要的國家理論──十七世紀的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Thomas Hobbes)指出,在「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下人們處於無政府狀態,過着原始生活,無法處理各種瑣碎衝突,由是變成紛爭,因此人們需要相互結盟以保存己身,是之戰事撕殺不斷,文明無法產生,浪費各種資源。國家的作用即為最終仲裁者,解決人際間的種種衝突,定下發展方向,社會趨向良善。這種說法,烙有對「原始人」的定見與歧視,也因此證成了國家的權力與其對自然的侵佔,美其名為善用資源。今天種種對社會組成國家權力的政治理解,依舊以霍布斯的自然狀態論作為基礎,在國際關係層面尤甚。
與之相對對原住民的夢幻刻板形象則是「高貴野蠻人」——未受現代社會沾染,過着簡單生活的純真住民。我們可以從十八世紀法國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對自然狀態的另外理解中窺探到這種對原始人的美好想像——原始人本性溫柔,對同類有愛,日常靠收集野果及狩獵維生,我們無法從群獸中分別獨特的個體原始人,他們沒有紛爭;一切的自私自利、爾虞我詐只是文明進化的不幸,是原始人以至我們現代人的不幸。
然而不管是「高貴」還是「沒有文明」,這兩種意像都試圖消除原住民的能動性(Agency),即是說,他們並沒有自主的行為,而是被動接受任何天災或人禍的次等人種。《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作者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希望透過書寫這本書,來消除我們對原住民的定見,以至嘗試理解學習另一種生活形態的智慧。
查爾斯.曼恩以其接近報導文學的方式,穿插學術與歷史爭論,在這本超過600頁的中譯本裏娓娓道出1491年,在哥倫布「大發現」以前,印第安人的歷史。他指出,在十六世紀以前,印第安人口一度高達數千萬,而且大部分人住在城市裏,科技進步,他們會定期燒林開田,製造豐富肥沃的「印第安黑土」,卻深諸與自然和諧共處之道,與之取得平衡。事實上,今天我們所見廣大無邊的亞馬遜森林,當日不是現代人想像中的荒野森林,而是印第安人進行各種狩獵、採集、祭儀和人群活動的地域,人類與自然的關係相互構成,對印第安人來說,無「墾植」與「野生」地貌之分,他們只是「單純依照生長於其中的物種而將地貌分為數十種類別」。
然而殖民者來到之前,美洲卻出現大旱災,以及由歐洲傳入的天花病,令到整個美洲的「基石物種」兼土地管理者——印第安人——大規模死亡,土地失去了穩定、靈活的照料,生態出現劇變,森林於是愈來愈濃密,成為後來殖民者所見到的「宏偉荒野」,換句話說,這種「荒野」乃是「人造荒野」。而且,如果把土地描成從無住民管理之空蕩大陸,也就意味着土地可以任由殖民者競奪,合理化他們「更好地」運用資源。「無主之地」這種說法,直到今天仍然是「文明社會」對各地原住民的踐踏,「壯麗的荒野」,實際上是建立於原住民的墳墓之上。
在以現代之名排斥毀滅各種生命形態的今天,「原住民」也許意味着更多。以為我們已經了解社會一切,可以操弄自然的觀念,不過是近百多年的事。我們讀到的歷史,也很大部分不過是能夠書寫文字留有奢華古物者的歷史。被消失的歷史,總是有意為之,當中總有國家所懼怕的顛覆潛能。我們也許該對各種被指示為落後、不合時宜的耕耘,持有學習的心態,有着更多敬意。
端傳媒一連數篇摘載《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部分內容,這是第三篇,獲「衛城出版」授權刊出。
《1491——重寫哥倫布前的美洲歷史》
出版時間:2016年12月
出版社: 衛城出版
作者:查爾斯.曼恩(Charles C. Mann)
譯者:陳信宏
來自過去的贈禮
在這裡,「地貌」一詞用得一點都沒錯:亞馬遜印第安人確實創造了自己腳下的土地面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地理學家赫克特指出,研究者在亞馬遜高地採集的土壤樣本,大部分都取自該地區的公路沿線,而那些公路的確經過不少土壤品質極糟的區域,有些地方的土壤滿是有毒的鋁,所以現在成了鋁土礦的礦場。不過,有幾位科學家發現了一些比較好的區塊。赫克特對我說,那些區塊「被視為僅是異數,而且不具重要性」,而這「某種程度上是基於亞馬遜無人居住的假設」。然而,研究者在一九九○年代開始研究這些充滿「印第安黑土」的不尋常區塊:人類學家認為那種豐富肥沃的土壤是人類製造出來的產物。
在亞馬遜地區各處,農夫都相當珍視這種生產力旺盛的土壤;有些人在這種土壤上耕作多年,僅使用了少之又少的肥料。我造訪的那座木瓜園的主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在黑土上種植作物已有二十年。更令人驚訝的是,那座農園的黑土當中的陶器破片,顯示這種土壤保有其營養素長達一千年之久。在地方上,黑土也是很有價值,可讓當地人挖起來當做盆栽土販賣。可嘆的是,這種活動已摧毀了無數文物。令考古學家感到驚愕的是,觀光客一抵達聖塔倫機場,就可以看見商家販售長形花盆,裡面裝滿古代黑土,連同前哥倫布時期的陶器破片一應俱全。由於黑土和周圍那些惡劣土壤存在於同樣嚴酷的環境條件下,因此「黑土的存在非常令人吃驚」,德國拜羅伊特大學(University of Bayreuth)土壤科學暨土壤地理學研究所的化學家格拉澤(Bruno Glaser)說:「根據教科書的說法,這種土壤根本不該出現在那裡。」
由於亞馬遜地區的土壤從來不曾受過仔細勘測,因此沒有人知道黑土的數量與分布情形。伍茲推測黑土在亞馬遜盆地所占的比例可能高達十%,而亞馬遜盆地可是一片面積相當於法國的地區。近來一項保守得多的估計則是認為,黑土覆蓋了亞馬遜盆地○.一至○.三%的面積,約是幾千平方英里。這些數字的巨大差異其實沒有表面上看來那麼重要:幾千平方英里的田地就足以養活馬雅核心地帶的幾百萬人口。
大多數的大面積黑土遺址都位於沖積平原邊緣的低矮陡岸上。這種遺址的面積通常介於五到十五英畝之間,但有些可達七百英畝以上。黑土層通常深一、兩英尺,但也有可能達六英尺以上。任職於貝倫的高帝博物館的科恩(Dirse Kern)在不久之前領導了一項研究,提到黑土「和任何特定的母土壤型態或環境條件都沒有關聯」,顯示這種土壤不是自然產物。另一條顯示這種土壤是人為產物的線索,則是經常混雜於黑土中的陶器破片。「他們在這裡從事農業長達好幾百年,」格拉澤對我說:「不但沒有摧毀土壤,還反倒改善了土壤,而這正是今日我們」在面對熱帶土壤時「不曉得該怎麼做到的事」。
通常,黑土內「可供植物利用」的磷、鈣、硫與氮等元素的含量,會比雨林土壤普遍的含量高。此外,黑土的有機質含量也遠勝一般土壤,並且比較善於保存水分與營養素;只要適切管理,就不會迅速因農業使用而耗竭殆盡。格拉澤指出,黑土之所以能夠長期保持肥沃,關鍵在於木炭:黑土所含的木炭比周圍的紅土最高多出六十四倍。有機質會「黏附」在木炭上,而不會被沖走或是黏附於其他無法供植物利用的化合物。「隨著時間過去,部分木炭會氧化,持續提供可讓營養素黏附的處所。」不過,單純把木炭混進土壤內並不足以創造黑土。格拉澤認為,由於木炭幾乎不含營養素,因此「高養分物質的輸入不可或缺,包括糞便及烏龜、魚類與動物骨頭等廢棄物」。
特殊的土壤微生物對於黑土的持久肥沃也可能有所貢獻。一個由巴西與美國的考古學家、土壤學家與分子生物學家組成的團隊,二○一○年發現黑土含有的細菌比鄰近的土壤多了高達一百倍,而且這些細菌也和鄰近土壤中的細菌幾乎完全不同。其中有多種細菌顯然是科學上的新發現,就連看似熟悉的細菌也有驚人之處:有些通常僅存在於熱帶稻田。這類發現提高了科學家成功如法炮製的可能性,也就是把木炭、營養素與微生物組合起來,將劣質的熱帶土壤轉變為黑土。
儘管有木炭,黑土卻不是刀耕火種農業的副產品。首先,刀耕火種產生的木炭不足以造成黑土。刀耕火種產生的碳大部分都會以二氧化碳的型態飄散在空中。印第安人製造黑土的方法是土壤學家史坦納(Christoph Steiner)所謂的「刀耕碳化」。古代農民選擇不將有機物完全燃燒成灰,而是以不完全燃燒的方式製作出木炭,再將木炭攪拌在土壤裡。刀耕碳化不但對土壤有益,釋放到空氣中的碳也遠少於刀耕火種,後者是造成氣候變遷的一大潛在因素。樹木在樹幹、樹枝與樹葉裡貯存了大量的碳,一旦自然死亡或者被人類砍伐,這些碳通常就會釋放到大氣中,促使全球暖化。任職於日本京都附近的關西環境工程中心(Kansai Environmental Engineering Center)的小川真人(Makoto Ogawa),證實了土壤中的木炭能夠留住碳元素達五萬年之久。「刀耕碳化是非常聰明的做法,」小川對我說:「就我所知,歐洲與亞洲都沒有人懂得木炭在土壤裡的特性。」
根據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地理學家赫克特的說法,印第安人至今仍以這種方式製造黑土。她曾在亞馬遜地區中部與卡亞波人(Kayapó)相處過幾年,觀看他們以拔起的雜草、廚餘、作物殘骸、棕櫚葉與白蟻丘燒起「低生物量」的火,「溫度低到可以讓人步行穿越」。焚燒現象不時可見,她寫道:「住在卡亞波人當中,就是住在隨時都有部分土地悶燒著的地方。」赫克特認為印第安人的火是亞馬遜地區不可或缺的景觀,就和北美洲東部的森林一樣。「我們必須擺脫小鹿斑比症候群,」她對我說。那部電影裡的森林大火場景教導了世世代代的兒童焚燒荒野是邪惡的行為。「讓卡亞波人焚燒雨林吧,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在一場製造黑土的初步測試中,史坦納與巴西農業研究企業(Brazilian Agricultural Research Enterprise)的泰希拉(Wenceslau Teixeira)還有拜羅伊特大學的澤克(Wolfang Zech),對瑪瑙斯外圍的稻米與高粱田地進行了三年的試驗,施放包含木炭與肥料的各種不同配方。第一年,各種配方的效果沒有什麼差異(只有控制組的田地幾乎什麼都長不出來)。不過,史坦納說,到了第二年,「木炭真的造成了改變」。只有施放木炭的田地沒有長出多少作物,但施放混雜了木炭與肥料配方的田地,產量則比只有施放肥料的田地多出八八○%。史坦納對我說,他的「黑土」在並未試圖重現古印第安人那種微生物平衡的情況下,就有如此強大的生產力。
二千多年前,激烈的文化變遷開始撼動亞馬遜中部與南部。使用阿拉瓦克語的族群從南方與西方移入,有時顯然會將圖皮語族群驅往北部與東部。定居村落就此出現,還有黑土。現在還沒有人知道這些事件是否有所關聯或是有什麼樣的關聯。到了基督的時代,亞馬遜地區中部至少已有一些大型村落。奈維斯、皮特森與巴爾通就在內格羅河上游三十英里左右的一道高起河岸上發掘了這樣一座村莊。由碳定年與陶器破片的順序判斷,他們認為這個遺址曾有兩波居民移入,始自西元前三六○年左右,也就是黑土開始出現的時候,可能延續至西元一四四○年。「我們的工作還沒完成,但那裡看起來有一座中央廣場和一些防禦用的城壕,」皮特森在二○○五年去世前與我的一場談話中這麼告訴我。那座廣場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長,城壕的長度超過三百英尺,最寬的地方達十八英尺,深度有六英尺:「一座龐大的定居聚落。」
黑土出現在那座木瓜果園的時間介於西元六二○與七二○年間。那時,黑土似乎已普遍存在於亞馬遜中部的所有村莊。幾百年後,黑土擴散至欣古河(Xingú)上游,這條漫長的亞馬遜河支流起源自巴西南部的內陸深處。欣古河周圍很久以前就有人類聚居,但阿拉瓦克語族群似乎是在西元一一○○或一二○○年左右遷入,和使用圖皮瓜拉尼語的族群一起生活。二○○三年,曾與皮特森和奈維斯一起從事研究的赫肯伯格於《科學》期刊宣布,他和他的同事在這個地區發現了十九座大型村落的遺跡,而且那些村莊由一套寬敞的道路網絡連接,「呈現出來的區域計畫繁複得令人訝異」。在這些建立於西元一二五○與一四○○年左右的聚落周圍,欣古人建造了「橋梁、人工攔河堰與池塘、培高堤道、運河,以及其他構造……一個精心打造的環境,不遜於當時美洲及其他地區的許多複雜社會」。這些早期居民沒有留下黑土的痕跡;但新的村莊很快就囤下了厚厚一層黑土。「在我看來,」伍茲說:「似乎是有人發明了製造黑土的技術,然後這種技術傳到了鄰近地區。」
其中一片黑土分布範圍很大的地區位於塔帕若斯河口的一道高聳陡岸上,在聖塔倫附近。這塊黑土區最早由荷蘭瓦根尼罕(Wageningen)的國際土壤參考資料中心主任桑布瑞克(Wim Sombroek)在一九六○年代進行勘測,共有三英里長、半英里寬,顯示人類居所曾廣泛分布於此:這正是奧雷亞納當初看見的情景。這座高原從來不曾有人仔細挖掘,但地理學家伍茲與紐約市新學院大學(New School University)的麥坎(Joseph McCann)的觀察結果顯示,這個地方到處是陶器破片。伍茲對我說,塔帕若斯河下游的農業集約程度,如果和與歐洲人接觸前的北美洲大多數複雜文化相當,「就是足夠養活二十萬至四十萬人的規模」。果真如此,那裡就是當時全世界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
伍茲是一個研究黑土的國際科學家團體的一員。他說,黑土的祕密如果能夠解開,即有可能改善非洲那些導致農業難以發展的劣質土壤:這將會是美洲原住民帶給我們的最後一項贈禮,連同番茄、玉蜀黍、木薯及其他上千種不同的人類生活方式。
「梅格絲要是聽到我這麼說一定很想死,」伍茲對我說:「她最深沉的恐懼就是這種資料會受到誤用。」梅格絲在二○○一年於《拉丁美洲文物》期刊(Latin American Antiquity)提出指控,認為考古學家聲稱亞馬遜地區能夠支持集約農業的說法,等於是告訴「開發商可以在那裡毫無限制地運作」。因此,這些研究者無意間成為「加快環境惡化腳步的共犯」。她哀嘆道,在西班牙征服者抵達美洲的幾百年後,「黃金城的傳說竟因考古學家而再度流傳」。
她的政治焦慮當然不無道理,但正如她的一些爭辯對手所指出的,貪婪的財閥顯然不太可能「先仔細讀過《拉丁美洲文物》,才會決定發動電鋸」。不過,這種新認知也不是自動合理化放火焚燒森林的行為,而是指出有一群聰明的人懂得我們至今仍不知道的訣竅,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以非破壞性的方式善加運用了亞馬遜地區的大片區域。面對生態問題,印第安人的做法是想辦法解決。與其適應自然界,他們反倒創造了自然界。他們當時正致力於將亞馬遜地區的土壤改造成適合人類使用,結果哥倫布就在這時候出現,毀了一切。
突然覺得,如果直接把煤炭洗煤殘餘煤粉(應該會比較少植物不需要的物質)施用於土壤中的效果,又會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