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和浙江在公共事件上交集並不多,今年9月,兩地時空交織了起來。法國總統奧朗德的專機降落在蕭山機場,在西湖邊享受中國國宴;而在他的首都巴黎,共和廣場於4日首次上演華人社群大遊行,紀念在巴黎北郊奧拜赫利耶(Aubervilliers)被3名劫匪殺害的浙江温州籍華人張朝林。
當天中午,共和廣場附近幾站地鐵都已被封鎖,人們向廣場聚集。我從地鐵出來時,看見兩個大氣球圍在自由女神像西側,大屏幕上顯示着東側搖臂機直播的舞台現場。氣球黑字白底特別明顯,「司法不作為=暴力不需要付出代價!」、「正義需要自己維持嗎?」。兩個抗爭口號和現場有些沉重的氛圍協調一致。
這是繼今年8月21日以來華人社群第二次遊行,訴求都直指「反暴力要安全」。旅法華人張朝林8月9日在巴黎北郊被三名阿拉伯裔殺害,激起了旅法華人多年的不安全感。這也繼2008年4月19日巴黎「反藏獨、保奧運聖火」以來的最大一次華人遊行。
法國華人:流入與生根發芽
當時在現場,我驚訝巴黎有這麼多華人。巴黎警方統計現場遊行人數是1.6萬名左右,但遊行開始時,3.4萬平方米的廣場差不多擠滿人,說明遠遠不止這人數。事後,據遊行組織者之一法國華裔協會統計,現場至少有5萬人以上。華人各個年齡層都出現在廣場。15輛引導車上,年輕人歇斯底里呼喊口號。下面的遊行者中,普通話與各種中國方言不時傳來,再仔細分辨,温州的瑞安話和平陽話不時出現在耳邊。現場不同的鄉音,已經傳出背後法國華人社會的圖景。
1684年路易十四接見沈福宗,被認為是法國第一次和中國人相遇; 19世紀末法國高速城市化階段,以及一戰期間吸引中國勞工;二十世紀初,學生和公籍人員較多地出現在法國大城市。這些歷史形成了早期在法華人移民變遷線索。在這過程中,華人在法國仍是星星點點,並未成為連續融入的進程。
法國華人社群到底有多大,無法形成精確記錄。「華人」如何界定?靠偷渡過來的非法移民又如何統計?都沒有統一標準。一般媒體或者官方口徑認為,華人社群有60到70萬規模。而2008年法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來自中國大陸的合法移民有80131名,父母至少有一方來自中國大陸、未滿18歲的法國青少年,有11691名。
法國沒有專門的唐人街,但移民因經濟集聚和行政安排形成了固定街區。華人主要聚居在法蘭西島(也就是俗稱的大巴黎地區),社群又主要細分為潮州、温州(以及原屬於温州的青田)、東北和福建移民。巴黎市中心的「手工藝街區」(Arts-et-Métiers)因接收一戰時為法國服務的温州籍勞工,慢慢變成最早的移民聚居區。今天從地鐵口出來的温州小吃和超市一條街,仍可看到歷史的延續。
而以13區意大利廣場為圓心的區域,是目前巴黎最大的華人社區。70-80年代,法國開始接收原印度支那殖民地難民和中國文化大革命難民,在此地建了兩大高樓群接收這些移民。此時香港和台灣經濟高速發展,部分人口也往歐洲遷移,順勢也聚居於此。這裡的移民,以閩、潮汕地區為主。
90年代後期開始,巴黎19區美麗城(Belleville)的中國移民開始增加,這裏主要以温州商人和東北非法移民為主,前者開飯館和小雜貨鋪、服裝店;而98年東北啟動國企改革,陸續有中年下崗婦女因種種原因滯留在法國,為先前來的温州商人或者其他移民家庭做保姆,有一些則進入色情行業維持生計。
華人中,温州人在法國的社群發展最迅速,目前活躍在法國的温州人約有20萬之多。温州人社區除了手工藝街區、美麗城,90年代後又向奧拜赫維利耶所在的巴黎北郊及東郊馬恩河谷地區蔓延。這兩個地區的温州移民,主要的產業和工作集中於奧拜赫維利耶的服裝批發市場。這裏原是19世紀到戰後初期的供應巴黎集市的蔬菜批發市場,周郊是工業區。隨着法國工業外遷,市鎮衰落,批發市場也廢棄,被温州商人看上,慢慢改造。目前這裡是歐洲最大的服裝批發市場,歐洲各個國家集市上的廉價大眾服裝和日用品,基本來自該市場。在巴黎以外,里昂、裏爾、馬賽等地也集中了較多的温州移民。
華人抗議:從民族情緒到安全訴求
巴黎等法國大城市,一直在吸引著各國移民。在巴黎的温州移民聚居區,和法國「郊區問題」的集中區部分重合。先入移民和後來的「中國人」,因經濟地位不平衡,出現了衝突。
60-70年代是法國經濟高速發展的巔峰期,政府為了安置戰後從非洲原法屬殖民地招來的工人,建設了社會保障房。因為法國產業外遷、經濟轉型升級及社會體制問題,加上目前的極端伊斯蘭主義,位於市郊的這類街區,日益成為越軌青少年和部分失業者的犯罪天堂。
雖然法國華人社群絕對人口數量仍處於西班牙、葡萄牙、北非和黑非洲移民之後,但由於中國近16年經濟發展迅速,成為世界工廠,華人以更吃苦耐勞的精神,借中歐商業網絡的成熟,在歐洲日常物資經濟的流轉中,佔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華人聚居區擴大和地位上升,給街區其它族群帶來了變化。其它族群看到的,是街區商鋪租金上漲。原來馬格里布人控制的批發市場,也因為中國華人而變化。土耳其人的 Kebab 似乎沒那麼流行了。
亞裔面孔的遊客一直是巴黎小偷們的目標,而旅法華人從2008年左右開始,日益成為北非和黑非洲裔的搶劫目標。中國人素來以愛帶現金、不愛報案成為案板上的肉。但時間長了,華人社群終於不再沉默。
而2008年,也是中國移民開始以遊行等社會運動表達立場和主張權利的開始。
2010年美麗城遊行之前的2008年和2009年,分別發生了一次遊行。這兩次遊行,仍屬於民族主義情緒爆發。2008年4月19日,法國華人組織「萬人保衞奧運聖火遊行」。因為當年4月7日,「藏獨」在巴黎奧運聖火傳遞中搶奪了聖火,並對殘疾人火炬手金晶造成了身體傷害。之後法國政府及警方的不作為,點燃了在法華人的民族主義情緒。第二年2月25日抗議獸首拍賣的遊行,也屬於這種情緒的釋放。
到了2010年的「620」遊行,華人的口號已經變為「反暴力要安全」。當時的導火索,是黑幫在温州人婚禮聚會時在門口收保護費,引發其中一名温州籍華人開槍警告,警察沒處理黑幫,但指控華人非法持槍,最終引發華人遊行。2011年的「619」遊行訴求更具體:要求政府授權允許商戶增加更多攝像頭維持安全。
遊行融入法國政治,與華人二代崛起
從民族情緒到反暴力要安全的遊行,加上 2010年前後開始的美麗城中國東北站街女反歧視遊行,法國主流政治體制開始重視華人訴求。今年「94」遊行當天,法蘭西島大區議會主席瓦萊裏·佩克雷斯(Valérie Pécresse)、93省議會主席以及相關市鎮市長和區長都出席,並發表講話顯示關切。
中文新媒體的出現,幫助遊行在8月預熱於各種華人公眾號和微信圈。對於法國治安狀況、警察對治安問題的批評,對各種偷竊、搶劫的抱怨,法國主流社會對華人社群問題與訴求的漠視……諸如此類的問題討論熱度開始上升,華人媒體、協會以及一些和華人相關的自媒體、《歐洲時報》、僑媒和僑群等不同的圈子,都在傳播和討論。
這些動員使原來沒有關聯的各個圈子也聯繫一起,並着力總結經驗教訓。僑媒發布遊行批文以及中文版的注意事項,詳細到應該帶什麼、不應該帶什麼、安保如何要求。受留學生歡迎的自媒體,也對遊行的口號和需要避免的各種傾向做了要求。
「94」遊行中,有專人設計了印有口號的T恤衫。遊行引導車都是小貨車,由企業主或小店主自願貢獻,300人左右的志願者安保隊伍,由外籍軍團退伍華人協會指導,在遊行前進行了專門訓練。
當然,遊行群體中各種人的聲音也不一樣。現場一位工人模樣的中國籍男子自豪地在微信朋友圈上傳圖片,並發表「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而不斷有一句法語都聽不懂的大媽互相討論:「哎,他們又在說什麼了,sécurité是不是安全的意思?」。但這些插曲,並不妨礙動機不同的人走到一起。
這次遊行動員的範圍、線路、影響力,對比之前,都顯示出華人社群初步掌握了法國主流政治工具和集體行動方法。共和廣場到巴士底廣場以及民族廣場有兩條主幹道,是法國大革命精神的標誌。法國主流社會的集會、大遊行一般在此舉行。但少數族群社團籌劃的遊行,要到這條路線非常難,遊行線路本來申請從共和廣場到民族廣場,一波三折,最後成為共和廣場到巴士底廣場。
在遊行現場,華人二代引人矚目。15輛引導車上,都是華裔青年:一口流利的法語以及之前未見的積極和活力,給人展示着華二代漂亮的覺醒。
這得益於相關協會的努力。根據巴黎七大社會學博士生陳墾的研究顯示,法國華裔協會(AJCF)在2011年美麗城「619」遊行中開始參與社會運動的組織,並參與抗議了《觀點》雜誌(Le Point)歧視華人的種族主義言論。協會自此打下了反種族歧視的烙印。2012年,他們和法國防範種族主義的最大組織「SOS Racsime」合作,納入法國主流建制軌道。而今年大遊行的主持人及主要協調人,就是協會目前的負責人王瑞。
而另外一位在遊行後接受了BFM電視專訪的組織者王立傑,則更能代表華裔青年的軌跡。1983年12月,王立傑出生在中國温州麗嶴。他的父母一直在法國工作,六七歲左右才把他接到法國。他畢業於巴黎第五大學法律專業,日常工作是擔任商法律師。工作之外他還參與社會運動與法國政治,擔任了巴黎19區負責貿易的副區長。華裔協會的多次主要社會活動,都有他的身影。
「前進前進萬眾一心」:華人融入法國政治文化
9月4日遊行的成功,也從側面顯示:批評法國不包容、排外,並不正確。法國社會是多元化的,他們的文化裏有阿拉伯的、非洲的、東亞的,兼收幷蓄。但不同於英美的多元化,法國文化的蓄,首先是「收」,即經過法國精英吸收、消化、思考,再傳播給國民。這個過程通過的是法語以及它背後一整套哲學體系,在現實層面,它是共和國的價值與行動體系。
遊行,屬於「法語-哲學-價值-行動」這個體系的一部分,即法國大革命以來的街頭壓力體現。共和國的掌權者們,在龐大的官僚體系面前,並不能很快地處理各種問題,只有人民上街並提出擊穿人心的口號後,訴求才能獲得「優選」的通行券,越擊穿人心,讓更多的人產生共鳴,就越能推動變革。
法國華人的百年融入,一直斷斷續續。直到這次,政客、律師、商人、工人、小產者、藝術家、學生等不同身份的華人新生代不斷增加,華人才從前幾次遊行中的觀望、參與到這次的完全主導。
不過,即使這些完全在法國成長、和中國完全切割了情感、心理以及教育上直接關聯的華二代、華三代,仍會因為膚色和文化的不同,時常在社會地位上無法被視為「法國人」。而運動本身訴求話語的微妙,以及運動後的法國社會反應,也呈現出華人不完全被法國社會接納的情況。
比如,即使參與者警惕,遊行現場仍出現干擾。比如一位中國導演接受採訪時,有法國人跑過來問:「那些襲擊者是不是就是北非人?」Twitter上一些活躍的法國公民賬號,把遊行稱為是中國移民反對馬格里布和黑非洲移民的遊行。
法國主流媒體即使平時對華人問題關注不多,但對94遊行遊行關注度頗高,但其中的措辭也和日常對華人社群的一貫立場一致,用詞的微妙也體現了各種不同政治派別的報紙背後的法國社會立場。持中左立場的《世界報》較為準確地還原了現場的意圖,用了組織者強調的「亞裔」而不是華人。但持中右立場的《費加羅報》,用圖片時,刻意把和僑界首領站在一排的法國地方政府各級官員截去,並強調這是華人社群。
遊行隊伍對種族衝突的擔憂也並不是不無道理。遊行結束時,第一輛引導車突然從法語切換成漢語:「請各位參加遊行的同胞們注意!離開現場時,請把自己身上穿的白色遊行T恤換掉後再走,注意安全!」顯然組織者們還有擔心。
有幸的是,從94遊行結束至今,法國政府上下已經按照對待其它群體一樣的程序,通過調研、對話、落實等程序,回應和解決華人的訴求。而法國華裔協會、僑界商會等成員等作為94遊行的主導者,是否能夠把這次的遊行作為華人社群的社會運動遺產,在法國主流政治和社會舞台更加活躍?這如同引導車上由青年華裔領唱的馬賽曲:「公民!武裝起來!前進!前進!萬眾一心!」一樣——沒有回頭路的法國華人,在面對有種族色彩的暴力時,只有團結和繼續前進。
(陳振鐸,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社會學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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