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龔克:奧朗德的新書,為何砸了自己的腳?

奧朗德的新書風波,折射出總統作為最高權力,試圖在微觀層面上駕馭媒體、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

距離法國2017年總統大選還有六個月,各黨派已開始政治動員。但兩大主流政黨的備戰節奏卻大相徑庭。在中右陣營,在野的共和黨(Les Républicains)已於10月13日舉行黨內初選辯論,七名候選人集體亮相,預計將於11月下旬推出正式候選人;而在中左陣營,執政的社會黨(Parti Socialiste)卻形勢混沌,現任總統奧朗德(歐蘭德)意圖連任,卻礙於民意萎靡不振,不便挑破這層窗戶紙,導致媒體議論紛紛、黨內暗流湧動。

就在共和黨初選辯論的前一天,兩名《世界報》記者發表新書,披露過去五年與奧朗德的對話實錄。奧朗德原本期待本書能夠增加他執政的透明度、展現真性情,進而為競選造勢,然而其中一些片段卻引發軒然大波。現實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連任希望變得更渺茫。

總統不會說的那些事

法國的出版業與政治間存在一種獨特的共生關係,書籍不僅可以成為系統闡述政綱的載體,更可以成為速食性的政治文宣。不僅圍繞重大時政事件(例如總統選舉)會湧現出大量觀察和分析作品,政治人物也往往親自操刀上陣,幾乎所有政壇重要人物都有自己的「代表作」(頗類似於台灣)。

前總統薩爾科齊(薩科吉)正式宣布參選時,形式既非講話也非公告,而是通過發表新書《一切為了法國》(Tout pour la France)。而作為黨內對手,前總理阿蘭·朱佩(阿蘭·居貝)也出書《從您到我》(De vous à moi),祭出「幸福」概念聚攏人氣,算是堪堪打成平手。

奧朗德不同於前兩位,並未親自披掛上陣,而是很早就同《世界報》記者達維(Gérard Davet)和洛姆(Fabrice Lhomme)達成協議,由後者撰寫一本反映他執政心態歷程的新書,作為抗衡薩爾科齊的輿論武器。兩位記者提出兩個條件:一是每次談話都全程錄音,二是出版前奧朗德無權審查書稿。或許出於足夠自信,奧朗德答應了這兩個條件。於是,在五年間多達61次見面和10餘次餐敘之後,兩位記者最終推出洋洋灑灑近七百頁的新書——《總統不會說的那些事》(Un président ne devrait pas dire ça)

奧朗德或許是想通過一種不那麼拘謹的表達方式,拉近自己和讀者間的距離。正如兩位作者在前言中聲稱的,從來沒有一位政治領導人(更別提是總統),用如此自由的語氣無話不談,且新書標榜「既沒有審查,也沒有自我審查」。但回頭來看,奧朗德無法在數十次談話中,每次都精確把握自己的言論分寸,更無法預測面世後的反響。

新書上市後,讀者赫然發現,這位平時鏡頭前拘謹嚴肅的總統,面對記者竟顯得「火力全開」,批判對象涵蓋政敵與盟友、內政與外交,甚至包括前女友、足球隊等等。他諷刺薩爾科齊是個「小號戴高樂」、像金霸王電池廣告裏的兔子;瞧不起更左翼的綠黨;透露曾對恐怖分子下達格殺令;嘲笑足球運動員腦子不夠用;批評知識分子對國家冷漠,並且把此前已經鬧得紛紛揚揚的私人情事重提,將前女友稱為「叛徒」──因為他曾否認自己把法國窮人貶稱為「沒牙佬」(sans-dents),而後者在情變後展示手機短信,證實奧朗德撒謊。

在更多涉及當下法國極端敏感的問題上,奧朗德的表態也不無爭議。例如他公開承認,法國存在「和伊斯蘭教之間的問題」。當被記者問到是否認為(穆斯林)移民來得太多,奧朗德做出肯定的答覆,認為這些移民「不應該在這裏」。這些涉及到當下重大政策走向的表態,是他作為總統在正式場合絕不會說的,從而不可避免地讓人質疑,他在相關問題上的真實心態。

「怠惰」的司法體制?

如果說這些問題還多少有爭辯餘地,奧朗德真正引發軒然大波的,是他評價法國法官的短短幾句話。他稱司法體制是個「怠惰的體制」(une institution de lâcheté),而且強調一遍說「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因為「所有那些檢察官和大法官們都怯於任事,擺出道貌岸然姿態;他們不喜歡政治,司法界不喜歡政界。」

「怠惰」二字一出,法國司法界立刻群情激憤。最高上訴法院院長盧維勒(Bertrand Louvel)和首席檢察官馬漢(Jean-Claude Marin)都強烈譴責奧朗德的言論。盧維勒表示,這種敵視司法界的言論,反映出法國體制性的問題,而馬漢則把奧朗德的表態稱為「一次新的羞辱」。兩人於新書發布之後緊急約見奧朗德,就這番言論當面提出抗議。

此外,上訴法院和大審法院的法官與檢察官也都同聲抗議。在一份聯合聲明中,法官們認為奧朗德的表態嚴重損害司法聲譽,以及公民對司法的信賴。 法官工會要求奧朗德「撤銷或收回」這段言論。法官高等理事會(CSM)譴責這種言論「危險而不公正」。全國律師理事會主席認為,即便在律師群體眼中,這段話也令人驚愕、難以理解。

由於歷次談話均有錄音為證,奧朗德只能默認文字屬實,因此總統府方面既沒有出面闢謠,更未追究兩位記者的法律責任。在盧維勒和馬漢約見次日,奧朗德向法官代表致信,稱「對那些讓法官感覺受到傷害的事件表示深切遺憾」。而在給法官工會的信中,奧朗德聲稱,書中的這些評論,和作為行動指南的現實想法無關;身為共和國總統,他堅持維護司法權威的獨立。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奧朗德精心選擇了信件的措辭。從至少兩點上看,讓人不由懷疑他的誠意。首先,他並沒有直接給自己的行為明確定性——不是他傷害了法官,而是籠統模糊的「那些事」「讓法官感覺受到傷害」——客觀上的傷害變成了主觀上的感覺;其次,在法語中,「道歉」和「遺憾」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態度,前者意味着「錯誤在我,我負責任」,後者則意味着「雖然事情很不幸,但錯誤不在我,我沒有責任」。

法國行政與司法權的扞格

這次失言風波,把法國政治的一個深層問題提到枱面上,即行政權與司法權的關係。眾所周知,「三權分立」思想最早由法國思想家孟德斯鳩闡述;但和很多人想像中相反,自1789年革命以降,法國從來都不是一個「三權分立」的國家,至少從未達到過美國式的三權均衡格局。立法和行政是這個國家的兩根主要支柱、兩個政治動力來源,政治博弈也在二者之間進行。從正式措辭上,立法和行政被冠以「權力」(pouvoir)之名,而司法僅僅是一種「權威」(autorité),並沒有和前二者並駕齊驅的地位。

根據1958年法國憲法,共和國總統是「司法權威的保障者(garant)」。落實到制度層面,最顯著的表現是總統(在2008年之前)主持「司法高等理事會」。換言之,法國司法界的最高機構,長期以來其實是由行政首腦來主掌的。對這個問題的一種解釋是:總統身份具有二重性,一方面是行政最高首腦,另一方面是國家元首,以後者身份來主持亦無可厚非。

然而,這種身份重合畢竟造成了理論上的困境。即便總統以國家元首身份主掌司法機關,仍令人聯想到大革命前的絕對主義王權。正如最高上訴法院院長盧維勒在此次風波中一針見血指出的:「行政權力仍然維持着過去的君主制傳統,而司法權已經到了從行政權的監護下解放出來的時候。」首席檢察官馬漢也認為,解決制度設計、維護司法權威真正獨立的問題已經不可迴避。

奧朗德可能會覺得委屈,因為事實上自從2008年修憲之後,總統已經不再主持司法高等理事會的活動。而且相比前任來說,他對司法領域的干預其實更少。尤其是,前任預算部長卡於扎克(Jérôme Cahuzac)因為海外秘密賬戶被調查和審判,這甚至可成為司法獨立的一個里程碑──因為從法國政治傳統來說,現任部長遭遇司法調查非常罕見。

不幸的是,奧朗德在任期間,總統和司法機關的關係,正處於一種曖昧不清。依據憲法,總統仍然是司法權威的保障者,但已經不再主持司法高等理事會。擬議中的改革法案卻並沒有及時跟進。根據這項改革,司法高等理事會將名正言順地從總統職責中剝離開來。相關法案原本已經在國民議會通過二讀,但在目前的政治情勢下,出於黨爭因素,奧朗德很難獲得機會在凡爾賽召開議會兩院聯席會議、力推法案過關。

在奧朗德五年任期即將告終之際,在野黨不願平白送上這樣一個總統政績,因此採取不合作的態度——雖然,法案本身的改革方向,同2008年中右政府主導的修憲並沒有本質區別。

正是在這種尷尬的背景下,奧朗德對法官的不敬言論顯得格外刺眼。事實上,奧朗德絕非首位對法官出言不遜的法國總統。薩爾科齊在剛入主愛麗舍宮沒多久,就在一次電視節目中把法官說成是「寡淡無味的小豌豆」,幾年後又指責警察和司法部門「功能失常」,從而引發法官罷工。可見,在法國式既講求權力分離、又把總統設定為司法權威保障者,這種體制難免運行上的扞格。此外,法官行業從本性上而言趨於保守、整體右傾,同往屆政府相比,與社會黨左派政府心理鴻溝更大,而奧朗德的失言風波,更令關係雪上加霜。

失言風波,阻礙連任路

行政和司法的關係問題屬於痼疾,奧朗德無法在五年任期解決,尚可理解。不過這次新書面世、仍可能會對他的連任大業造成實在的阻礙。

事發之後,政府方面必然維護總統,稱該書是「增強透明度的舉措」,但黨內多位重要人物卻在表態時保持距離。奧朗德的黨內盟友、社會黨秘書長康巴德利斯(Jean-Christophe Cambadélis)表示,有人對總統做得太過分了,而總統沒能在這種過分行為中保護好自己。國民議會議長巴爾托洛(Claude Bartolone)則公開嗆聲說,總統不能如此直言不諱,沉默義務也是他職責的一部分;議長還進一步表示,眼下迫切需要奧朗德解釋,是不是真的準備參選。

另一方面,政治對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右派陣營中最被看好的候選人、前總理阿蘭.朱佩批評奧朗德關於法官的言論「性質極為嚴重」,算是嚴重失職;前總統薩爾科齊更是理直氣壯地譴責 :「奧朗德要玷污和摧毀總統職責到什麼地步?」,卻似乎忘記了他自己的「小豌豆」比喻。極右國民陣線黨魁馬琳.勒龐(馬琳.雷朋)則嘲笑稱,奧朗德把心思都花在和記者拉關係,哪有時間工作?

雖然勒龐歷來是政壇大嘴,但她這番話,卻說出很多人對奧朗德的看法。在法國政壇,每個政治人物都不可避免要花大量時間精力同媒體打交道,以塑造個人形象、維持活躍姿態;但很少有哪一位總統像奧朗德一樣,如此熱衷同媒體交往 :同記者定期餐敘,參加媒體活動,接受訪談等等。

當然,即便貴為總統,和什麼人交往也是他的自由,但奧朗德的特殊之處在於,在一些重大而敏感的問題上——最典型的就是是否追求連任的問題,他刻意地利用媒體,拒絕明確、直接表態,只放出模糊信號,寧願通過媒體的自行揣測和分析,來傳遞他欲言又止的隱晦態度。迄今為止,他一直咬緊牙關不肯承認參選,卻頻繁地通過媒體來造勢,讓報界替自己發聲,一方面規避黨內同僚的正面追問,另一方面通過各路媒體的分析文章,營造出社會黨內「捨我其誰」的勢頭。

操弄媒體者,必死於媒體筆下

另一方面,這本《總統不會說的那些事》還反映出奧朗德的媒體策略的另一面。

法國政界不是聖徒的講台,同樣存在着權力對媒體的控制和影響,但這種控制往往以隱蔽形式出現,例如圍繞公立媒體人事任命權的博弈,或是同私營媒體集團老闆之間的利益交換。而無論是總統、總理抑或部長,都很難直接對特定記者或文章下封殺令。這種赤裸裸的插手一旦遭遇媒體反彈,必然演變成重大醜聞。當無法堵住負面評論之口,那麼主動引導媒體來傳遞自己希望塑造的形象,不失為另一種可行選擇──這也就是民望指數創下第五共和新低的奧朗德,在國務繁忙之中撥宂和記者談話六十多次的初衷。

但這種微觀操作的算盤同時造成了另一個困境,就是奧朗德無法理直氣壯地審查書稿;因為一旦進行審查,刪除不利內容,所謂的「真性情」也就大打折扣,從而成為了名副其實的propaganda(政治宣傳)。奧朗德很清楚自己的歷次評論並非循規蹈矩,但選戰當前,輕微程度的「特朗普化」未必不能收到奇效。總之,奧朗德傾向於相信事態的可控性。

法國時政記者邦富(Bastien Bonnefous)評論稱,很難說究竟是什麼因素促使奧朗德做出這種決定:也許身處權力頂峰,使得他缺乏最佳判斷;也許他的確認為知無不言、增加透明度是件好事;也許他自認為比其他人都更聰明、能夠駕馭媒體並從中得利,當然也有可能三種因素同時存在。

就在新書上市同一天,奧朗德還接受《新觀察家》雜誌採訪,稱自己已經「準備好」面對總統大選,而一部分社會黨議員也開始為他造勢。眼看這種媒體策略即將助推奧朗德跨過臨界點,本書的出版,卻完全抵消掉了上述效果,讓奧朗德的團隊立刻瀰漫着不安和悲觀氣氛。法國媒體對這本書更是極盡嘲諷之能事。有文章將這本書稱之為奧朗德的近700頁的「墓誌銘」,言下之意他的連任希望已徹底破滅。《世界報》也為此發表社論,稱這本書成了奧朗德的「政治自殺」之作,並讓後者的親信懷疑他再度參選的可行性。

根據 Ifop 公司在新書發布三天後的一項民調,高達86%的受訪者表示,不願意看到奧朗德競選連任,不過同時也有73%的人判斷,不管怎樣他還是會執意出馬──畢竟從1958年第五共和建立起,還沒有哪一個總統不想追求連任(至於是否能夠成功另當別論)。儘管內外交困,奧朗德在10月17日接受媒體採訪時再次重申,他將在12月初做出決定。

如果說,這場風波折射出行政權和司法權的關係,那麼最諷刺的一面,則是總統作為最高權力試圖在微觀層面上駕馭媒體、卻弄巧成拙、反受其害──用《世界報》社論的話說,奧朗德「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馬太福音》曾言,「凡動刀者,必死於刀下」,而這位熱愛同媒體拉關係,甚至操弄媒體代言的總統,或許這次政治前途將會終結在媒體筆下。

(龔克,旅法學者、媒體人,巴黎第二大學法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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