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嚴薔:韓戰電影《我的戰爭》,與中國意識形態失憶

面對爭議不斷的國產韓戰電影《我的戰爭》,就連狂熱的中國民族主義者都有意見。

幾周以來,中國大陸電影《我的戰爭》成為了中文互聯網熱議的話題。其上映之前發布的一則宣傳片廣為傳播,激起眾怒。在宣傳片中,一群「德藝雙馨」的大陸老戲骨們扮成參加過韓戰的志願軍老兵。他們到韓國旅遊,對着一臉疑惑的小導遊大肆炫耀:「我們不是第一次來首爾」、「那時候這裏還叫漢城」、「我們是扛着紅旗進來的」、「你去看一部新的電影就知道了」。

這部以當紅明星劉燁、王珞丹等人主演的韓戰主題電影,就這樣架上風口浪尖。攻擊者質疑用一場「侵略戰爭」來「傷害韓國人的感情」是否合適;辯護者則高舉愛國旗幟,認定「正義的戰爭」應當被銘記。

這類爭吵在互聯網上不斷發酵,你來我往。然而,這部主旋律影片與其宣傳片本身,有着超越此種後冷戰式意識形態的詭異之處。

「聯合國軍」拍攝的詭異主旋律

乍看起來,中國電影股份有限公司(中影)出品,大牌明星聯袂出鏡,《我的戰爭》頗為「主旋律」。然而其製作、上映,都和我們傳統認識上的中共意識形態宣傳截然不同。這些不同,甚至使得很多「愛國青年」都感到不滿。

該片雖然講述主旋律的抗美援朝故事,然而製作班底,卻是徹徹底底的「聯合國軍」。導演彭順是香港人,早年以拍攝鬼片出名;特效班底來自韓國;多名編導人員來自泰國;而演員中又加入了台灣人楊祐寧,在片中操持一口台灣腔普通話。

當然,這樣「雜牌」的班底,在先前的幾場大片中也早已出現。2009年獻禮主旋律電影《建國大業》上映時,便有無數人指出,演員表中「外籍人士」(即移民海外的中國演員)佔據了快半壁江山。

和演員陣容同樣不像「國家隊」的,是影片的排片和宣傳。相比同檔期其他大片,《我的戰爭》的排期數量平平,票房收入也難稱佳績。宣傳則更為詭異,一方面是影片本身宣傳力度不佳,另一方面則是上述那條充滿爭議的、疑似外包團隊製作的宣傳片讓《我的戰爭》變成輿論焦點。以至於彭順要迅速出來撇清關係,說自己對該宣傳片並不知情。

多國團隊、疲弱排期、混亂宣傳,凡此種種,足以讓這部電影褪下「主旋律」的外衣。也許,這就只是一部為了快速過審,賺到快錢的商業片呢?在審查制度日益嚴苛的中國大陸,資本、導演和編劇都要頻繁面對無法過審的風險。投資拍攝一部「抗美援朝」主題的電影,自然是十二萬分的保險。有人猜測影片是否是為了回應韓國部署「薩德」系統,中韓交惡的政治任務,但看其開機時間,正處於中韓蜜月,朴槿惠參加北京大閲兵的2015年9月,又不像如此。很可能,這只是一部中國電影工業模式下稀鬆平常的商業片,因為題材、時間和宣傳片,而走到被批判的前台。

增量的荷爾蒙,與消失的政治性

面對《我的戰爭》,就連狂熱的中國民族主義者都有意見。

在很多民族主義者的影評中,《我的戰爭》最噁心之處,是「抹黑」志願軍的軍事素養──把志願軍描繪為一群靠人海衝鋒,沒有戰術配合,硬拼蠻幹的烏合之眾。如影片一開場,志願軍入朝的列車就遭到美軍伏擊,死傷慘重。批評者認為,這一幕足以反映導演的不知所謂。誰會光天化日之下用火車運兵而沒有掩護?美軍如何會專門在火車線附近埋伏炮兵陣地?

另一些人則批評《我的戰爭》抹黑志願軍的形象──除了開場的兵痞對白,貫穿全劇的三角戀關係之外,還看不到志願軍在中共傳統文宣中的優良作風。甚至有「自乾五」直接質疑導演,認為香港人根本不可能拍出理解中國歷史的電影。

後一種批評,比前一種更值得深思。如果我們帶上更多的「政治敏感」審視這部電影,我們會發現《我的戰爭》足以標榜歷史記憶的某種變化:中共自己製造的韓戰主旋律,消融在當代「抗美援朝」主旋律的再生產中。

《我的戰爭》號稱取材自巴金的小說《團圓》,劇情卻非常簡單:劉燁帶領的士兵進入朝鮮,遇上王珞丹帶領的文工團員,他們遇到了遭遇戰,在遭遇戰中爆發出男女感情……其中穿插著點綴般的兄弟情誼。簡單來說,電影只有兩條荷爾蒙「爆棚」的主線──喊打喊殺的戰爭畫面,與兒女情長的愛情故事。

巴金的《團圓》來自他參加慰問團,在韓戰一線「採風」的素材。1964年被改變拍成經典紅色電影《英雄兒女》,講述志願軍士兵王成犧牲後,志願軍某師的王政委,督促王成的妹妹王芳將哥哥的事跡傳唱,結果發現王芳是自己當年在上海參與地下工作時被工人收養的女兒。故事以父親、養父和女兒在朝鮮戰場上相認結束。

從《團圓》到《英雄兒女》,中共力推的韓戰故事敘事重點,並不是志願軍如何奮勇殺敵,而是「如何把英雄的故事說好,如何讓英雄不朽」。其中的主角是冷靜、沉著的王政委,和努力抑制悲痛,將親人的事跡政治化,再加以傳唱的少女王芳。如果說這是一類「洗腦」文宣的話,個人如何和黨、國家、毛澤東的政治要求結合起來,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教化」主題。

然而到了今天,在《我的戰爭》裏,《團圓》和《英雄兒女》的影子整個兒消失了。甚至也沒有人──無論是抨擊的還是支持的,去追問巴金的小說和今天這齣電影是否真的有關。

《團圓》中的王政委、王成、王芳,都是政治性極強,試圖壓抑個人感情的革命形象;而《我的戰爭》則從頭到尾看不見5、60年代文宣中最為突出的「朝鮮人民」、「共產主義」和「毛主席」。劉燁飾演的角色只說「兄弟」而少說「同志」,理想也僅僅是「殺進敵人師部」。這些安排,顯然不是召喚「抗美援朝」的幽靈,而是直接滿足在場觀眾的要求──大場面、熱血、荷爾蒙。

誰會願意花錢在影院裏看一齣《英雄兒女》式的,主角是政治委員,主旨在於灌輸政治理念的電影呢?誰會願意在今天還聽到50年代的角色,口中蹦出「朝鮮人民」和「毛主席萬歲」呢?很多人雖然批判《我的戰爭》不符合戰爭史實,對這些潛移默化的「篡改歷史」,卻恐怕不會有太大意見。中共最講的政治性,居然在我們時代主題最似主旋律的大片中,主動地消失了。

意識形態的虛無戰爭

韓戰已經過去半個多世紀,在金正恩頻繁核試的今天,我們似乎又回憶起決定半島局面的韓戰,似乎有必要清算韓戰的歷史責任,分出個正義與邪惡。無論是《我的戰爭》還是其反對者,往往在這種爭執中相持不下。

然而,《我的戰爭》及其衍生出的爭論,其實也是中共自身的歷史內戰。

中共的意識形態,從頭到尾都不是鐵板一塊的。舶來的馬克思主義、列寧黨組織,如何和中國的實際結合,從來都是中共頭疼的問題。在二十世紀初的工農運動中,彭湃、李立三和劉少奇這樣的中共領導人,就各自使用不同的道路。

如歷史學家裴宜理(Elizabeth Perry)在《安源》一書中指出的,李立三在萍鄉安源礦工中使用哥老會和民間迷信的方式進行動員,而劉則更教條,強調黨的紀律和規範。其結果是:響應李立三共產主義號召的礦工,未必真的理解共產主義信條,但卻實現了工會、工人俱樂部、自主經濟等一系列工人運動成果;而劉少奇按照馬克思主義進行組織接管,卻又讓安源的工人運動遇上了極大的困難。

如果說《我的戰爭》意味著某種中共主旋律的話,那麼這段主旋律大概是李立三路線的勝利──讓人們記住中共是好的,馬克思是好的,但卻不用他們知道什麼是共產主義。《我的戰爭》從編劇到拍攝無不指向年輕人,似乎是在告訴他們:韓戰是好的,但是你不需要知道中國為什麼捲入韓戰。

而在歷史上,「抗美援朝」的意義並非鐵板一塊。中共既將之視為無產階級國際團結的象徵大加歌頌,在教科書裏描寫中朝軍民魚水之情;也無不以此宣傳新中國戰勝美國,「中國人站起來了」的民族主義。兩種意圖,其實完全可以相互齟齬,尤其是在朝鮮成為金家獨裁統治,經濟一塌糊塗的今天。近年來火熱的中國愛國動漫《那年那兔那些事》,就把朝鮮戰爭視為兩家「棒子」鬥毆而起,極力嘲諷朝鮮人作為蘇聯代理人的角色,但又高度頌揚其中的中國軍人為了國家強大而奉獻犧牲的精神。

諸如《那兔》這樣描寫韓戰的主旋律文化產品,似乎可以不等意識形態對手出招,就自行了斷數十年來的意識形態糾結,在商業時代另闢蹊徑,走得不亦樂乎。而到了如今,面對輿論對《我的戰爭》的圍剿,連軍報也開始撰文為之辯護。

於是,在《我的戰爭》上映前後,我們看到了這個時代最弔詭的畫面──一眾官方媒體,將連很多「五毛」都嫌棄的商業大片,視作意識形態戰爭的前沿利劍,為之保駕護航。而這把劍一出鞘,「抗美援朝」本身曾經具有的些許意義,也就要從鴨綠江邊的紀念碑上滾落下來。

(嚴薔,人類學學徒,暫居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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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評論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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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如果大陆现在还是生活在50年代的政治生活中,香港的评论者就会一直说我们都被洗脑了。如果我们开放了,允许各种声音,各种表达了,放开思考的闸门了,我们就是意识形态的失忆。那么生活在大陆的人们到底怎么活才是对的呢?
    所以对于这样的评价,谁认真谁就输了。

  2. 微博确实热议了 详情只要搜一下关键字即可 片名 导演 甚至是资方代表 个人认为朝鲜战争是美苏的势力范围之战 朝鲜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国家 像东德西徳半边切蛋糕一样划分 哪方都谈不上正义 各国在朝鲜打的战争说到底只是为了本国利益 朝鲜自身的利益恐怕是这场战争最末考虑的

  3. 知乎上确实是热议了。现在的共产主义早就只剩一层皮了,意识形态的理解方式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

  4. 我估计楼下应该是孤陋寡闻了……当然最热的肯定是乔任梁和明星八卦,但是端传媒算不上八卦新闻媒体……

  5. 问个问题,最近有些文章总是冠以”中文互联网热议”。不知道是不是本人孤陋寡闻,但是看过的社交圈和网络从来就没见过相关报道,还是说只是在港台比较热?最近比较热的大陆这边应该是釜山行吧,这个我的战争是什么时候上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