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3日,台灣部分軍公教(軍人、公務員、教師)團體串連上凱道抗爭,訴求「反污名,要尊嚴」,抗議政府在推動年金改革時,任憑媒體污名化軍公教人員。主辦單位宣稱集結二十五萬人;警方則一如三年前的洪仲丘案、兩年前的太陽花,依照管制空間面積乘以「每平方公尺三到四人」的密度,宣稱現場僅有11萬人多。
值此同時,台灣社群網路更擴散著對這群抗爭者的奚落──諸如「有沒有遊行前還要先進餐的八卦」、「準時五點散場,果然公務員」的揶揄,以及關於某個「住在舊金山、月領十二萬,趕回來抗議」的故事。也有更嫻熟於抗爭運動者,指其訴求「不具體、不清晰」,或「年金改革方案都沒出爐,不知道在抗爭什麼」;甚至譏諷所謂「要尊嚴」等於「要錢」。
消息傳到海峽另外一端,93抗爭也在網上傳開,並做為質疑蔡英文執政能力的例證。
我們要如何理解這起事件?
保守社群確認街頭路線
任何有相當規模的群眾抗爭現場,往往聚集著帶著不同理由的人。正如兩年前的太陽花,集結了包括台獨反中、左派反自貿、民主派反黑箱,以及訴求世代正義的幾股訴求力量;凝視這場九三抗爭現場畫面,也不難察覺在「反污名,要尊嚴」的籠統訴求下,包裹著幾種同時並存的情緒:
抗爭核心訴求,是所謂「蔡英文放任媒體名嘴羞辱霸凌軍公教」。但不諱言,抗爭者中有些2006「倒扁紅衫軍」的老面孔,或許這次站出來,也挾帶著某種幽微的「敗選的不甘」,就想給新政府好看──也難怪有「美日走狗蔡英文滾出台灣」這種標語。某些軍方將領的慷慨陳詞中,則反映著好一段時間以來,職業軍人在台灣找不到尊嚴的窘境;這是蔡作為國家元首得承擔的。而當多數人聚焦於「退休年金改革」對軍公教群體的利益衝擊;現場公開主張「退休金不能少」的人卻是罕見。
對照各種網路上的奚落,我倒覺得這群年長的抗爭者有一種「可愛」。其中不少參與者顯然對街頭抗爭陌生,帶著「初體驗」的生澀。他們或許一輩子自詡「循規蹈矩、奉公守法」,自然不屑於搞什麼佔領,連遊行都會聽從指揮五點散場。而既然連打仗都要講究伙食,「先吃飯儲備好體力來遊行」更顯得理所當然。
這場「遊行」,看在一些老資格的抗爭眼中自然顯得「太輕鬆、沒危險」,少了點嚴肅重量。但想想不過兩三年前,他們可能才曾在電視機前,怒叱白衫軍或太陽花「無法無紀,製造紛亂」。這次站上街頭,至少已經跨出一步,與他們對手達到一個基本共識:街頭抗爭,本是民主社會基礎。遙遙呼應著十年前的紅衫軍,這次遊行抗爭,更是站在傳統上趨於保守的藍營角度,鞏固了對街頭路線的認可。
對我而言,這是進步。
政策交鋒有限的抗爭
但回歸「抗爭」本質來檢視,這卻是場欠缺有效政策交鋒的遊行。
抗爭,總是圍繞著某個核心的、可執行的政治訴求展開。抗爭者提出訴求,施加壓力,迫使執政者重新思量,調整政策。然而檢視這次抗爭者訴求,再對照總統府「國家年金改革委員會」的近期會議記錄,卻發現雙方的原則立場並不相悖:
例如聯盟副召集人、全國公務人員協會理事長李來希強調:「年金改革不能操作世代、職別和階級,如果有人鼓動,就應受到全民譴責,退休人員要的就是一口氣,一個尊嚴。」但依據年金改革委員會在8月18日第九次會議達到的八點共識中的一、三點,即分別為:「年金改革對象為制度,而非個人,不應以污名化任何職業別群體,作為改革年金的手段。」以及「年金改革的目的也要達成世代互助,而非挑起世代對立,以國家永續發展為終極目標。」
又例如,一些抗爭者訴求的「軍人的特殊性」,也已在該次會議的第八點共識提及:「考量軍人的服役特性、政策性組織精簡、維護國家安全的任務屬性,其老年經濟安全保障制度改革應有別於公教人員的差異處理。」
從抗爭者角度,這或許會被視為抗爭計畫「迫使委員會提前回應」?
至於抗爭訴求中的「蔡英文放任媒體污名軍公教」,那種污名是值得憤怒,但蔡英文卻非適合的究責對象。畢竟在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下,蔡總統並無任何權力,能去約束媒體名嘴的發言。把媒體表現歸咎到蔡,是一種問責綠營的思維慣性。
動員社會討論
這場欠缺政策交鋒的遊行,就整個政策形成的社會過程,並非徒勞。至少這場行動,動員整個社會在過去兩天去關注、思考年金改革——在某種意義上,其也弔詭地正為政府籌劃的「全國年金會議」暖場鋪路。
在短短兩天網路快速傳播的文本中,有若干基本普遍的看法浮現:
首先,早先媒體整理的退休公教人員月退俸的統計資料再度引起關注,「42%退休公務員、77%退休教師,週休七日仍可月領六萬以上」的數據,看在勞動者平均薪資才4.7萬(絕大多數還不及)的台灣社會,相對剝奪感十分明顯。更有若干退休公教人員,面對當前青年低薪,出面指出自身退休後的所得「太高而不合理」。例如就在93遊行那天,政大劉宏恩教授以身為軍公教的身分,直言年金改革的必要,並喊出「我是軍公教,我反對九三軍公教大遊行」。
其次,許多人都談到,台灣不分業別的社會保險都有瀕臨破產的問題,難以存續。這不僅反映台灣經濟活力的下行,更也肇因於「少子化」對台灣人口結構帶來的壓力;而後者,則反映了早期政府在制定許多政策制度時(還包括對教育供給的規劃),欠缺對人口學趨勢的精算。
針對軍公教退休金財源的萎縮,卞中佩進一步指出,其還部分肇因於公部門內對「臨時約聘、派遣工」等非典型勞雇的倚賴,導致「正式公務人員編制逐漸減少,薪資提撥至軍公教退休基金的金額自然降低」。卞指出,美國也有這樣的現象。
不管是過去人口學精算的欠缺,或是勞動體制變遷,都凸顯出「世代正義」問題的嚴峻。
最後,大家都普遍意識到系統性的年金改革有其必要;且在公平原則之下,應一體全盤考量。因此年金改革,不應再延續過去以職種劃分,把「公職」與「非公職」對立起來;更不應該成為不同職業群體互相攻擊討伐的理由。
軍公教何曾是鐵板一塊?
關於「公職 vs 非公職」這種對立,劍橋大學社會學博士生蕭伶伃有一段觀察值得思考:
「… 把國家分成『公僕』與『非公僕』是國家主義與自由市場下雙重邏輯的展演。公僕意味著為國家服務,這裡面潛藏著『犧牲』的概念。無論是犧牲時間自由,犧牲行動自由等等。更重要的,犧牲了『財富上獲得暴利』的可能。而『非公僕』的人們意味著把自己丟到自由市場中去競爭,換句話說,你混得好就可以致富;混不好可能會變成社會底層。也就是盈虧自負…」
確實,在許多台灣人成長記憶中,特別是成績好的,都曾經歷「要不要考國家考試」的掙扎。換言之,其生涯展望正是由「國家主義 vs 自由市場」這組邏輯所定義的二元象限所框架──前者代表尊嚴、穩定;後者代表風險自負。這種對立的生涯想像如何形構?放回台灣戰後史,無可迴避,其又涉及昔日黨國體制下,「本外省族群」在職業別分布的差異。
不過眼前的爭議當下,更重要卻是指出「軍公教」這塊被建構成一體的「吃公糧」群體,仍存在階級、身分、世代上的高度異質性,而讓任何概括都顯得粗暴。
以階級論,固然這個群體中有月領十萬以上的退休高官,卻也不乏每月僅能領取一萬四千元就養金,生活處境絕對稱不上寬裕的榮民。以身分論,某些從民間拔擢的政務官,服務短短幾年,卻同享月退禮遇。雖然當初制度設計有「吸引民間人才」的初衷;但這種「用退休金當誘餌」的權宜作法,不免在這波改革爭議中更顯刺眼。
以世代論,1995年新舊制轉換也劃分了三個世代──早期不少適用舊制的教師拿的是定額退休金,卻面對「比預期長」的餘命,不乏晚年經濟困窘者;1995後的新世代,現在談的福利也輪不到還沒退休的他們。真正引起爭議的只有跨越新舊制的世代。而這些只基於退休金算法的比較,甚至無法計入,不同世代在各自人生軌跡中,面對體制內外「二元象限」起落的待遇回報,各自在心中記下的帳。
畢竟,早年許多人走上公職,至少在主觀攀比上,都曾有過「為了穩定的退休生活,甘願於此刻付出一些代價」的自覺 ──不管在客觀經濟數字上,這個「代價」是否真的是代價。
不羞辱人的社會
說到底,這整起爭議的核心從來不只是「退休金怎麼算」,而是在台灣獨特的歷史形構中,被層層建構出的「相對剝奪感」。年金改革的難,也正在於,如何於這麼多不同人曲曲折折的主觀歷史記憶中,熨燙出一條讓大家甘願的直線,叫「公平」。
不過回到這個心理基點,有一點是確定的:錢再如何重要,更重要的是尊重,是尊嚴。就是在這,看似毫無重心的遊行訴求「反污名、要尊嚴」,反而顯得點題。
93遊行次日,我與身為退休教師的母親,聊起她的退休同事們對此事的態度。「其實我們支持年金改革;不改,走出去都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退休老師。以前老師是很受尊崇的職業,現在這個身分,走出去卻好像被當成賊。」
這種「我不是賊」的不甘,相信,正是貫穿在9月3號廣場上二十多萬抗爭者內心的共鳴。在其多數人的生命敘事中,自我形象是「奉公守法、一生為國」;即便制度設計有所不公,畢竟也不是他們多數人曾參與決定,能擔的責任。當一起面對國家財政的現實,我願意相信,當中多數人,也願意理性協商合理的年金制度。
只是過去陳水扁改革 18%優惠存款時,將「勞工」與「軍公教」對立的論述,2006考試院長姚嘉文的「恩俸亡國論」,甚至是2013 年國民黨籍考試院長關中的「五千萬科長」說,以及2015年希臘財政危機時輿論的類比,都一再打擊到這群退休人員的情感。蔡英文上任宣示「年金改革」原屬必然;但當台灣惡質的媒體談話節目,紛紛用各種粗暴語言炒作消費此一議題,自然引爆這股累積以久的怨懟與焦慮,投向新上任的蔡英文。
其實目前年金改革的討論才剛開始,很多結構還沒被突出。在明年初的全國年金改革會議前,還需蒐集更多資料,才能更細緻地描繪社會各個群體、各個世代,在生涯中的所得積累,退休後的社福資源。有這些翔實數據,才能形成政策水平線劃定的基礎。這個過程,需要更透明公開的參與,需要尊重互信,而最忌諱用任何標籤把一群人圈起來當靶。
馬格利特(Avishai Margalit) 在《正派社會》(Decent Society)中提到:文明的社會,人不會去羞辱人;正派的社會,則是制度不去羞辱人。
台灣此刻要學習的或許是:如何在制度改革時,不羞辱人。
(曾柏文,華威大學社會學博士,端傳媒評論總監)
東南亞裔的外籍工作者、農人、工人、派遣工作者、學生甚至醫護人員長期以來承受的羞辱不會少到哪裡去,甚至同屬公務體系的警消人員也被自己的長官歧視、輕視。台灣的家長動不動就叫小孩考公務員,公務員要租房子、找對象都相對容易,為什麼獨獨在年金改革這件事上,會感受到歧視、羞辱?
過往政府在改革年金時不夠細膩,媒體名嘴善於加油添醋,所造成的劃分與比較,都沒有反轉上述的情形持續發生,何以這次會造成這麼大的反彈?
期望作者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背後原因,或許跟你原本所想的有不小的差異。
如果需要的是尊嚴,是否想過別人也需要,每每看到年金改革金監督聯盟的代表對不同立場的人破口大罵做人身攻擊,是否也代表聯盟的態度,全教總是民進黨的側翼,年輕人是不知上進的米蟲,基層的國軍弟兄是門房,他們是否都要來跟你討尊嚴,面對這些問題就開始切割說這是少數人的個人言論。會吵的人有糖吃已經變成了口頭禪,別忘了別人跪著討的是麵包,9/3站著討的才是糖果,年紀大了還是少吃點吧
還有佔比最大的是退休後月領4、5、6、7萬且退休俸祿每年調漲的這群軍公教成員
您口中的榮民凋零所剩無幾
妳拿榮民的1.6萬來做比喻擺明是粉飾太平
如果作者可以客觀的描述在台灣論壇中看見的資訊,應該不難發現,大部分在網路上與網友唇槍舌戰的軍公教成員他們口中的尊重其實指的就是錢 對他們來說少一毛錢就是不尊重
如果作者曾經看過軍公教代表在電視上的言論
應該不難發現,他們只是打著反污名要正義的旗幟來掩蓋心中的貪婪
不過不怪你,因為您的母親也是軍公教成員
所以你無法客觀的看待這件事
我不喜歡這樣說,但口口聲聲說尊嚴,卻任由始作俑者帶領著上街頭,然後一點像樣的政策與論述都帶不出來…那所謂的『尊嚴』當然就會被連結到各種『下流的想像』之中,而難以獲得共鳴。
如果沒有享受到,那就應該論述上把自己跟那些人區隔開來,而不是自願當人肉盾牌。
如果有享受到,那就是活該去死,吃喝別人子孫這麼多年,現在還想立貞節牌坊?哪有這種事。
要人不會羞辱人之前,先不要羞辱自己吧,明明不公不義、明明就是有一天會爆炸,還默默享受這麼些年,然後最後丟個爛攤子要別人收拾,被指指點點還要覺得委屈,要委屈也是七八年級的在委屈,哪輪得著老不修?
那些退休軍公教是自取其辱。誰會把這麼優渥的退休金自動送到你家門口,這是當年領導者賄賂軍公教,以及軍公教集體自肥造就出來的共業。他們自知這樣的錢不正當,他們有完全的自由決定要不要這個錢。然後,他們都拿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自主的行為負責。這是道德律的第一原則。沒人拿槍強迫他們拿不該拿的錢啊!這種人不是賊,誰是賊啊?
羞辱與否只是表面,會提羞辱 反抹黑 要尊嚴出來,實質上是種反動的修辭法
真的核心訴求其實已經很隱微的表述了:反溯及既往與”信賴保護”原則
我贊成年金改革,但是你們不”尊重”我,所以我要跳出來”反抹黑”,讓你們談不成改不成動不了!
如果那些名嘴、網友也能這樣想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