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徐賁:體育競賽的光榮與榮譽

在對抗競爭中,榮譽不是一方的事情,對對方的榮譽也有影響,因此每一方都有理由關注對方的榮譽狀況。
中國選手孫楊獲得2016年里約奧運男子200米自由泳冠軍。

在里約奧運會男子游泳400米決賽之前,澳大利亞選手賀頓(Mackenzie Horton,麥克.霍爾頓)拒絕和孫楊打招呼。他表示孫楊是個曾經尿檢呈陽性的運動員,他不想和尿檢呈陽性的運動員說話。

許多中國網友將這番話視為抹黑和挑釁,非常憤怒。大量「愛國青年」再度翻牆出征,對賀頓的社交賬號狂轟濫炸,並要求他為此道歉。孫楊獲得200米自由泳冠軍後,有網友在微博上發文說:「讓 (賀頓)知道我們有的是男人的陽性,而他是陰險造謠者的陰性」、「好樣的,讓賀頓再牛啊!」

就雙方表現的強烈情緒而言,賀頓對孫楊的藐視是抹黑和挑釁嗎? 「愛國青年」有理由對賀頓進行「回擊」嗎?(姑且不論回擊的方式和語言)。這樣的情緒互動又與怎樣的社會規範有關?不妨從體育競賽的光榮與榮譽來做一些思考。

在體育競賽中,光榮與榮譽是不同的。挪威社會和政治學家喬恩.埃爾斯特(Jon Elster)在《心靈的鍊金術:理性與情感》一書裏對光榮和榮譽作了區別。

光榮關乎優秀,有的行為、成就、本領、能力被視為「優秀的」。優秀是比較出來的。游泳、舉重、體操的競爭就是比試誰優秀、更優秀和最優秀。誰取得了成功,誰就優秀,比試的目的就是取得成功。不管如何,只有有「好成績」,就算是成功和優秀。

榮譽與光榮不同,榮譽不一定要取得成功,也不一定表現為「出成績」。用埃爾斯特的話來說,榮譽不是「零和現象」(zero-sum phenomenon),比賽得勝的一方固然可以掙得榮譽,失敗的一方也可以不失榮譽(雖敗猶榮)。榮譽不可失去的並非「成績」,而是「勇氣」(不氣餒、不投降、不臨陣脱逃)和「品格」(不作弊、不欺騙、不運用非正當手段)。

在對抗競爭中,榮譽不是一方的事情,對對方的榮譽也有影響,因此每一方都有理由關注對方的榮譽狀況。從古到今,這種關注不是純粹或抽象道德的(挑刺、找毛病),而是自利的(對自己有無益處)。無中生有抹黑對方,對自己並沒有好處。法國歷史學家比拉斯瓦(François Billacois)曾引述一位意大利人的話說,「我們越是把自己的對手看成是有榮譽的人,我們自己的名聲和榮譽也就越高。然而,如果我們蔑視他,極力要使他顯得卑鄙和沒有榮譽,那麼,我們自己的羞恥也會相應增加,因為這形成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挑了這麼一個可憐兮兮的人來爭奪榮譽。」

黑格爾的主奴辯證法中也提到:榮譽要求爭奪者具備榮譽資格。在你死我活的搏鬥中,對抗中的一方向另一方投降(或臨陣脱逃),這表明投降者更在乎性命,是個懦夫,並在此意義上成了另一方的奴隸,另一方則是主人。通過冒生命之險,主人表明,與性命相比,他更在乎對方承認其卓越。然而,主人從奴隸那裏得來的承認是沒有價值的,從沒有榮譽的奴隸那裏,又怎能得到真正的榮譽呢?懦夫沒有榮譽,這使得懦夫給勇者的尊敬也貶值了。

在今天的體育比賽中,運動選手不能挑選自己的對手,誰成為他的競爭對手,不是他自己說了算的。但這不等於說,他就此不能對對手的榮譽有自己的看法。當然,把這種看法(尤其輕蔑和鄙視)公開表現出來,在任何場合都不一定恰當。在今天的體育比賽中,參賽者競爭的,畢竟主要是光榮(現場比賽的成績),而不是榮譽(好的名聲、清白的歷史)。

儘管如此,一個有自尊的運動員,還是會特別看重光榮和榮譽的一個重要不同:追求光榮往往是選擇性的,但捍衞自己的榮譽卻總是強制性的——參加競爭,甚至在競爭中取勝者,未必就一定是有榮譽的。

以光榮和榮譽的區別來看,賀頓對孫楊表現出來的,是關於他榮譽而不是優秀的情緒,這種情緒基於賀頓對運動員「榮譽」的看法。事實上,法國仰泳選手拉庫特(Lacourt)也表示,討厭看到作弊的孫楊──「他的尿是紫色的」。他說,「我夢想有朝一日,游泳比賽不受作弊者污染」。類似的事情還發生在別國運動員身上。兩度因服用禁藥遭禁賽的俄羅斯女子選手葉菲諾瓦(Yulia Efimova)也成為對手恥笑的對象,連美國「飛魚」菲爾普斯(Michael Fred Phelps,菲比斯)也加入恥笑者的行列。

24歲的世錦賽冠軍葉菲諾瓦,原本是奧委會宣告禁賽的300多名俄國選手之一,申訴後在奧運開幕前一天才獲得參選許可。但她在奧運每場比賽出場時,都引來全場噓聲。葉菲諾瓦在女子100公尺蝶式準決賽中奪得分組第一後,豎起食指以第一名自豪,當時透過電視觀賽的19歲美國選手莉莉金(Lily King)則隔空搖起食指,嘲諷葉菲諾瓦曾吃禁藥。決賽時,莉莉金以半秒之差擊敗葉菲諾瓦,奪得金牌。她在水中豎起食指,當場回擊葉菲諾瓦。她在賽後接受電視訪問時說:「你豎起食指自稱第一,但你曾被逮到服禁藥,我實在無法欣賞這種事。」她為自己感到驕傲:「我代表美國隊清清白白參加比賽。這就是我要做的事。」 莉莉金表達的,也是她對榮譽的看法。

如何看待和追求榮譽,受到社會規範的影響,因此並不只是兩個運動員之間的事,而且還關乎觀眾。像奧運會這種國際比賽的觀眾,很難一概而論,不能說哪些觀眾的社會規範正確,另外一些觀眾的則不對。中國觀眾與澳大利亞、美國的觀眾,可能因為不同的社會規範而對榮譽有不同的認識或看法,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也不是沒有共識的可能。

許多人認為,眼下的中國是一個以成功論優秀的「結果型社會」(成王敗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實也未必全然如此。

試想,倘若曾經服用禁藥的是賀頓,而拒絕與他打招呼的是潔身自好的孫楊,賀頓的粉絲們因此百般攻擊孫楊,那麼中國「愛國青年」會有怎麼的感受和情緒呢?他們會認為孫楊沒有理由瞧不起賀頓嗎?還是會覺得賀頓的粉絲們有理由攻擊孫楊呢?

這叫做「換位思考」,也就是將心比心。人們在做規範性判斷和評價的時候,經常會本能地受到「親疏有別偏見」的影響,所謂「胳膊肘朝裏拐」,這並不奇怪。但這是意氣用事和非理性的偏見。伏爾泰說,「傻子用偏見來論理」。有偏見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如何糾正偏見,尤其是自己的偏見。一般人只要運用理智,做換位思考,就能糾正自己偏見。

有一張中國網民諷刺賀頓的雙幅漫畫,第一幅中賀頓踩到了一坨屎,他說:「咦,我好像踩到屎了」,賀頓腳下踩着一個小人(想來是孫楊);第二幅是一個年輕姑娘腳踩在賀頓頭上,她說,「好大一坨屎」。漫畫的意思很清楚:賀頓自取其辱,丟臉(不榮譽)的是賀頓而不是孫楊。

屎與骯髒的聯想是人類普遍的。埃爾斯特比較不同社會的榮譽感時指出:「每一個穆斯林生來就有道德榮譽感(ghrairat),儘管他可能因為別人的行動受到玷污,就如同人們踩在糞便上弄髒了鞋子一樣,它只有當擁有者未能加以有效保護時才會如此。」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運動員遠離禁藥,應該是能夠有效保護自己榮譽的一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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