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的日本參議院改選以自民黨和公明黨組成的執政聯盟大勝而告終,但參議院選舉的連鎖反應並未消減。近日,曾任民主黨政權時期復興大臣的平野達男宣布加入自民黨,令自民黨27年來首次在參議院中議席過半。關於熱議的修憲問題,現今執政兩黨外加主張修憲的兩個在野黨(即所謂「修憲勢力」),已經足以確保在參議院的三分之二多數席位,達到日本國憲法規定的修憲動議要求。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在日本的議會權力結構中,眾議院的權限明顯高於參議院(下院優位制度),參議院的職能主要是審議眾由議院通過的提案,但即使參議院否決眾議院的提案,提案折回到眾議院如獲得三分之二多數通過,亦可僭越參議院生成法案。然而,本次參議院改選重要性卻超出了過往的歷次選舉,因為所有政黨都把焦點聚焦到「修憲」這一重大問題上。事後,自公兩黨並無意外地贏得選舉,雖然沒有拿到修憲動議的三分之二席位,但是聯合其他修憲勢力的話,啟動修憲議程並非難事。
縱觀安倍上台執政近四年來的三次大選(2013年參議院改選、2014年眾議院大選以及本次參議院改選),安倍在選舉中所採用的政治手法如出一轍,基本上都是在選戰中主打經濟牌,然後借重經濟牌獲得選民支持後,進而將議程轉向政治領域。早前設立的「日本版國安會(NSC)」、「特定秘密保護法案」以及去年秋季通過爭議性的「安保法案」,都是在這樣的條件下推進的。
其實自冷戰結束以來,日本國內政治的對立軸已經開始呈現「脫意識形態化」的特徵,安保、憲法、和平主義等已經不再是國會選舉的重中之重,特別是伴隨著日本經濟近30年的低迷,民生問題越來越成為各黨爭取選票的主打。安倍在這種情況下主打經濟牌本無可厚非,他只是把從經濟領域積累的資本投入到修憲或安保等政治領域罷了。
如此說來,難道日本的選民們會不知曉安倍的政治伎倆嗎?顯然不是這樣。在這樣的大選(general election)中,如果議題僅僅聚焦在修憲這一層面,那麼就有點接近全民公投的味道了,畢竟是在 YES 和 NO 之間選擇。在議題不止一個的狀況下,選民們迫切關注的是自己的錢袋,所以經濟政策是吸引選票的關鍵。
對於選民而言,「經濟」和「修憲」之間的關係乃是「A和B」這樣的多項選擇題,而不是「A或非A」這樣零和的單選題。當然很多輿論已經指出安倍經濟學並沒有奏效,甚至在野黨已經將「安倍經濟學的失敗」作為競選口號問信選民。然而在筆者看來,安倍經濟學相較於其實際效用,對選民的作用更多是心理層面的機制。
安倍經濟學何以為失敗?
就效果或者結果來看,安倍經濟學雖然未能引領日本經濟重回高速增長的軌道,但是相較於民主黨時期已經止住了下跌的步伐。就業率的回升是吸引年輕選民的重要原因,本次參議院選舉首次將選舉權下降至18歲,對於18、19歲剛入校的大學生而言,他們真正關注的恐怕就是找工作的難題。
就心裡層面的作用來看,多數選民對待選舉,更多的乃是基於一種「願望思維」或者說「前景理論」。根據《讀賣新聞》的輿論調查,超過 60% 的受訪者認為「選自民黨總比選其他政黨強一些」,這表面上看似一種消極心理,但實際上表明選民對安倍經濟學寄予期望。選民的「願望思維」在於,他們願意看到的是經濟政策上卓有成效的安倍,而不是在修憲問題上積極進取的安倍,所以他們選擇性地忽視安倍的保守政治主張。
修憲的阻力和動力
當然,安倍經濟學距離安倍承諾的目標還差很遠,總體表現差強人意,如果在本屆參議院包括接下來的眾議院任期內,日本經濟仍沒有起色,國民尚無獲得直接實惠的話,選民們依然可以憑藉他們的主觀想像否定安倍和他的自民黨。對於安倍來說,只有在經濟持續增長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討論修憲並付諸實施。
除此之外,日本國內以及國際的政治環境,亦可成為主導修憲進程的關鍵要素。首先就目前來看,民意未必站在修憲這一邊,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家新聞社的輿論調查顯示支持修憲的回答超過半數。一旦修憲程序進入全民公投,對於安倍政府來說無異於一場賭博。雖然是簡單多數即可,但是近些年的蘇格蘭獨立公投以及英國脫歐公投已經讓世人領略了「五五開」的風險系數,撕裂日本社會的悲劇已經開始上演。
另外,「修憲修什麼?怎麼修?誰來修?」等問題並不明確。安倍雖然執念修改憲法第九條(「和平憲法」的根本),但是聯合執政的公明黨卻不主張修改事關日本和平與穩定的第九條,而自民黨內部溫和派,比如幹事長谷垣禎一以及副總裁高村正彥亦有此類近似主張。民進黨黨代表岡田克也在參議院選舉後公開表示,如果在不觸及憲法第九條的前提下,也願意同自民黨坐下來談修憲的問題。這一系列表態,都跟安倍所主張的修改憲法第九條產生極大衝突。顯然關於修什麼的問題上,安倍在凝聚共識和達成妥協方面還有更多的功課要做。
至於「怎麼修」和「誰來修」,亦不僅僅是程序上的問題。根據《日本國憲法》的規定,修憲動議需要同時獲得眾參兩院三分之二多數的同意,安倍政府雖然基本具備了這樣的條件,但是修憲前的審議工作以及專家委任等問題依然沒有任何頭緒。筆者估計,在修憲的具體審議程序以及相關委員會的人選、議題的操作和選擇等方面,勢必會是執政在野各黨攻訐的重點。
再者,安倍雖然有意加速推進修憲步伐,但無奈修憲是一場拉鋸戰,如果過了本屆參議院(三年改選一半)以及接下來的眾議院大選,修憲勢力能否保證三分之二還是個未知數。
同時,參照之前幾位長壽內閣的經驗,自民黨大獲全勝並不能與安倍內閣直接掛鉤。1986年,中曾根康弘率自民黨贏得眾參兩院同日選舉,就選戰而言至今尚無出其右者。然而,1987年中曾根內閣卻因消費稅等問題而謝幕。
2005年,小泉純一郎的郵政大選(以「郵政民營化」為選舉議題主軸)引領「小泉劇場」之風,但終因靖國神社參拜疲勞而於次年卸任,而且小泉時代埋下的安全隱患一個都沒有解決,最終被民主黨擊敗並實現政權更迭。
本次參議院選舉中,擔任安倍內閣國務大臣的兩位候選人悉數落敗(要知道本次參議院選中總共也只有這兩位需要改選的閣僚),其實給自民黨黨內提供了不少攻擊安倍的空間。安倍需要從前輩的經驗中汲取教訓,現在看似順風順水,但大獲全勝之勢頭未必能夠順利推進自己的政治議程。
最後,安倍所擔任的自民黨總裁職位有連任不能超過兩屆的規定,目前日本國內保守輿論雖有延長總裁任期的討論,但是對於安倍而言,這畢竟不是一個確定的結論,所以修憲與否對安倍本人而言必須盡早作出決斷。
天皇提前退位的影響
關於安倍修憲所強調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中國的軍事威脅不消說自然是可以操作的話題。這類問題老生常談,最近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南海裁決案可謂修憲的重要籌碼。其實拋開國際這些動向不提,僅就近日日本國內的動向就已經能夠嗅到蠢蠢欲動的修憲氣味了。而這其中在日本國內以及國際社會引起轟動的「天皇提前退位說」,無疑將修憲問題抬到了風口浪尖。
「日本放送協會」(NHK)最早披露「天皇有意生前退位」的消息。雖然宮內廳對此報告完全否認,但是關於天皇退位的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一個普遍的解釋是,自民黨內以及民間的保守集團為了推進修憲進程,借天皇提前退位給修憲提供合法藉口。因為《皇室典範》規定了天皇的無任期,而《皇室典範》的制定則援引《日本國憲法》第2條的規定,天皇如果想要提前退位,就要修改憲法第2條。那麼,既然無論如何都要修改憲法的話,安倍完全可以借助天皇提前退位而修改憲法第二條之機,來從整體上推進修憲議程。而當今天皇本人也曾在多個場合力挺和平憲法,如果藉機討論天皇退位問題,或許可以鋪平修憲進程中的障礙。
問題是,日本國憲法規定天皇作為象徵性的國家元首,不得為任何特定政治立場的政黨和團體所利用,這次「天皇提前退位」的炒作,無論是主觀意願還是客觀躺槍,無疑把天皇也納入了修憲的議題中。爭論截至目前仍在發酵,對於執意修憲的安倍來說,是得是失還有待進一步觀察。
安倍雖然坐擁眾參兩院三分之二多數議席,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可以迅速開啟修憲程序。撇除不可預知的風險如內閣醜聞、國際形勢或自然災害,如前所述,在啟動修憲程序之前安倍至少有幾個問題需要協調好:首先安倍要確保在經濟不下滑的前提下有序增長,可以說這是安頓日本國民的唯一良藥。其次,安倍還要處理好執政黨內部以及同在野黨之間的關係,如果就具體修憲議題難以達成共識,修憲亦會胎死腹中。最重要的是,安倍還在尋覓良機提前解散眾議院進行大選,如果到那個時候安倍在經濟領域還拿不出令人信服的成績單,焦點肯定會集中到修憲領域。屆時如果日本選民仍然選擇「修憲的安倍」的話,那麼可以想像距離修憲的全民公投已經不太遠了。
(王廣濤,日本愛知大學國際中國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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