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海嘯,隨後進入大衰退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2009至10年,中國在空前的財政和信貸刺激之下熬過了金融海嘯的衝擊波,恢復高增長。中國更在2008年超過日本成為美國以外持有最多美國國債的國家。2008年亦是中國國力「大出櫃」的奧運年。非洲、東南亞、澳洲、南美洲以至歐洲都紛紛增強與中國的經濟聯繫,以抵銷美國的經濟衝擊波。委內瑞拉、伊朗、俄羅斯等國,更是利用美國的經濟弱勢在各自區域挑戰美國霸權。
在這一環境之下,世界各地都產生美中國力此消彼長、中國取代美國成為世界經濟火車頭的觀感。中國國內當然有很多人感到興奮。例如前央視主播,前年據報因為洩露國家機密給外國記者而被逮捕調查的芮成鋼,2011年曾在大連一個國際會議上奚落形象儉樸的美國駐中大使駱家輝,輕佻地問:「坐經濟艙來參會是否有意在提醒美國欠中國錢?」這種基於一時經濟形勢產生的「中國終於可以挑戰美國了」的霸氣,一旦產生,便能自我延續,影響北京對國際形勢的研判與決策。北京對美國和其他西方國家在南海、領袖外訪安排、外國記者的人權提問等顯得越來越強硬不客氣,肯定與此有關。
到了今天,中國經濟滑坡、高增長奇蹟終結已是全球共識。中國在高增長時期累積的龐大債務,更成能進一步拖跨經濟的定時炸彈。資本外逃,越發嚴重。另一邊廂,美國經濟在2010年之後已然復甦,美國利息和美元重上升軌。2008年之後的美中國力逆轉,正在再逆轉。
美國國力回勇,會是短暫現象,抑或是長期趨勢?若我們從美國全球勢力在過去十年遇到的三個最大挑戰──美元危機、中東亂局和金磚國崛起的角度考察,便知答案。
中國的美債毒癮化解美元危機
美國經濟在2008年後的反彈,可以歸因於聯儲局通過「量化寬鬆」大舉印鈔票購買美國國債,以支持聯邦政府龐大刺激經濟開支。量寬剛開始時,不少人批評這將會帶來高通脹與美元大貶值。美元和美債沒有因為量寬而崩盤,很大程度靠中國。
中國自1990年代以來一直用其出口業賺來的外匯購買美國國債。中國外匯流入美元資產,有支撐美元幣值的效果。2008年美國危機爆發到2013年美國經濟回穩,中國持有的美國國債增長超過一倍。如果沒有中國資本的流入,「量寬導致美元崩盤」的預言,恐怕會成真。
中國在美國爆發經濟危機後沒有減持美債,反而一直增買,不是因爲中國要無私地幫助美國,而是因爲中國對美債的「毒癮」太深,難以自拔。中國高增長源自出口導向工業,而美國與歐洲一直是中國外貿順差的來源。中國與歐美以外所有其他地區的貿易,均錄得不斷擴大的逆差。中國由亞洲、非洲、中東、南美、澳洲輸入的原材料、機械產品和電子零件,價值遠超過中國向它們出口的成品。中國出口到美國,當然賺美元。由於中國始終不信歐元,所以它對歐洲的出口,也主要用美元結帳。
中國對歐美的巨大順差讓巨額美元流進中國人民銀行手裏。人行除了將這些美元投資在流動性高和相對穩定的美債市場之外,實在沒有多少其他選擇。「沒有中國支持美元,美元便完蛋了」的觀念,沒完全錯。但重點是中國支持美元,乃是自身經濟發展模式的必然結果。
現在美國經濟復甦,量寬結束,美元重回上升的良好循環,吸引世界各地資本回流美元資產。美元幣值,也不再靠中國支撐。2015年中國為了挽救下滑的人民幣而大舉拋售美債等美元資產,卻絲毫沒有傷害到美元價值分毫,即是明證。
美國靠頁岩能源革命在中東解套
除了2008年經濟危機之外,高唱美國衰落論的朋友,還喜歡引茉莉花革命推翻親美強人、伊斯蘭國崛起的例子說明美國已無力控制中東局勢,因此也再難通過控制中東油產控制世界。
但事實並非那麽簡單。在中東,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對伊朗實施的經濟封鎖十分有效,已經成功迫使伊朗放棄核計劃,在去年與歐美簽訂初步核協議,並與美國修好。這是比正在內爆的伊斯蘭國,和已經洩氣的阿拉伯之春更能影響中東大局的地緣政治要事。
美國在二戰後的中東政策,極受美國和世界經濟的能源需求主導。美國通過大力支持以色列這個代理人國家和其他親美右翼獨裁者,特別是沙特阿拉伯皇室,確保中東地區的石油順利輸到美國和美國的盟友。
但2000年後美國發生能源革命,能源公司發展出水力壓裂法,將藏在美國地底頁岩、本來難以提取的大量天然氣和石油提出到地面。自始美國從中東輸入的石油能源大幅下降,更在去年超越沙特阿拉伯與俄羅斯,成為石油和天然氣的全球最大出產國。去年年底,美國更解除多年的能源出口禁令。美國已經擺脫對中東的能源依賴,逐步變成舉足輕重的能源輸出國。
美國擺脫對中東能源的依賴,令美國得以調整中東政策,不用再費太多心力對中東區內事事控制,對以色列的依靠也減少。所以在茉莉花革命時,美國可以放手容許示威者推翻自己一手扶植的獨裁者,讓原來的盟國步向政治不確定。在伊朗問題上,美國也可以不理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的激烈反對,大膽與伊朗談判,令擾釀多年的伊朗核問題有望解決。
金磚神話的破滅
另一個對美國全球力量的威脅──金磚四/五國,亦正在消解。
金磚四國的概念,源自2001年美國投資銀行高盛的一份報告。報告指出,巴西、俄儸斯、印度和中國的經濟,將持續高速增長,到了21世紀中,他們的經濟總量,將佔全球經濟總和一半以上,超越傳統歐美發達國家。高盛將這四個國家的英文名字字頭合成BRICs一詞。高盛在報告中,呼籲投資者多在這四個新興國家找投資機會。
2001年之後,美國投資銀行推出和炒作BRICs概念,是因爲美元不斷貶值,他們須要幫客戶找外國的投資機會。這類有關BRICs的預測,亦很容易成爲自我實現預言,因爲只要這個概念在西方國家深入民心,便會帶動越來越多國際游資投向該四國,帶動這些國家的繁榮。金磚四國的領袖,也開始覺得自己的國家舉足輕重,要多跟其餘三國合作。在2009年,四國領袖,終於在俄儸斯舉行了第一次金磚峰會,討論金融危機爆發後的世界大勢。2013年,金磚領袖在南非舉行第五次峰會,宣布成立金磚發展銀行,貸款給發展中國家,與美國主導的世界銀行競爭。它們還宣布讓南非加入,自此金磚四國,便變成金磚五國,BRICs也變成了BRICS。
但金磚國的峰會,一直只停留在交流意見的階段,剛成立的金磚發展銀行,每個國家願意承擔的資本亦不多,所以很難有機會挑戰到傳統西方大國。相反,金磚國之間其實都各有算盤,各自積極與美國合作,或互相猜忌。例如2011年,巴西便跟美國結盟,在WTO批評中國操縱貨幣,造成不公平競爭。至於印度與美國在軍事等議題上的合作,便更不用説了。
最近兩年,金磚各國經濟除了印度之外都在迅速放緩,巴西、俄羅斯更已陷入衰退。金磚國投資市場的表現惡化,令高盛的金磚基金虧損嚴重。高盛在去年底更乾脆結束了其金磚基金。這乃是金磚神話破滅的標誌。
在美元重回上升軌道、美國達致能源自足並成為能源出口大國,以及金磚國一蹶不振的背景下,美國國力回勇,已是不爭事實。這一反彈,絕非一時的迴光返照,而是反影了世界經濟與國際政治的深層變化。現在是北京重新評估世界局勢,並在對美關係和其他相關範疇調整姿態的時候了。
(孔誥烽,美國約翰霍普金斯社會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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