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喬瑟芬:就職大典上,荒誕的文化表演

這場就職大典,折損的不只文化,連歷史都被拉下水陪葬了……
紙風車劇團帶來的「台灣之光」,以歌舞、道具、扮裝的形式介紹台灣歷史以及文化。

520,許多人抱著雀躍的心情迎接這一日,也有人既期待又怕受傷害。擔綱整場演出總策劃的,是被視為深綠、擁抱本土意識、多年來致力在各鄉鎮推廣兒童親近戲劇演出的紙風車劇團。然而就職大典前,媒體報導演出中將「再現社運抗爭」作為對歷史的記憶和禮敬,卻引爆社運圈對於收割、收編的疑慮和憤怒。

隨著典禮落幕,劇本中僵化、單一的史觀,複製了族群刻板印象、甚至以殖民史觀談及對原住民族的「教化」,瞬間在社交媒體上引來議論。在台灣人民比起20年前普遍更具本土意識的今日,我們記憶、擁抱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本土」?

「再現」社運的爭議

典禮前兩天,傳出表演中有「再現」過去幾年著名的社運抗爭橋段,包括大埔案、洪仲丘事件、太陽花運動等,社會一片譁然,各NGO團體紛紛表達強烈抗議,讓負責典禮演出的紙風車劇團急忙發出道歉聲明。

紙風車董事長柯一正更出面表示,一切與民進黨無關,是劇團的責任:「紙風車的鄉鎮兒童藝術九年來跑遍台灣各角落......從先民渡海、各國爭據、族群互鬥、國民黨遷台、228事變、學生運動到近期社運風起雲湧,演了兩百多場,觀賞者像在看台灣近代史,沒有人抗議。相似的劇碼搬到府前演出卻引起這麼大的抗議和指責。」

各方意見交鋒下,紙風車決定取消爭議橋段。

這個決定,引發了「事前審查干預藝術創作自由」的疑慮。然而必須指出的是:這場演出不是發生於劇場舞台,這是國家儀典。創作自由和初心,需要跟所有公民群體的感受與權益,擺在同一個天枰上衡量。創作者作為公民社會一份子,是不能用創作自由,來迴避外界檢視批評的。

特別在此刻,民進黨執政的縣市仍有繼續有土地徵收爭議、各種開發利益在蠢蠢欲動,而民進黨版的兩岸協議監督條例,還有不少藏在細節裡的魔鬼,對台灣的傷害可能不下於引發眾怒的服貿條例。

在此背景下,這場國家儀典中的演出不可能「只是表演」。每一個事件,都是活生生、真實的生命困境。在劇場舞台,那可以是種致敬;但在政治責任起始的就職典禮上,這些「再現」,必然成為被操弄的符碼,也讓人將運動團體過往的努力當成民進黨的成就。稱其收割也好、收編也罷,都不利於公民團體保持和執政者的距離、繼續盡監督之責。

民俗文化去脈絡的肢解

除了社運抗爭橋段的爭議,此次就職大典的舞台,原本以民間信仰的建醮大典的大紅概念設計,一曝光起就掀起文化界一番論戰。

論戰一方認為民俗不登大雅之堂,無法匹配國家大典;另一方認為民俗有其深度、有其豐富多元,更能代表人民,體現民主精神。就職典禮表演節目的總策劃,紙風車劇團創意總監李永豐除為社運爭議致歉,也表示:「個人一生致力讓國家劇場走入鄉野末梢,引庶民美學邁向中央殿堂,甚至讓社會力量在政治禁忌空間綻放。」

在這場爭議中,我始終傾向「民俗有其深度」的這方,質疑另種觀點的菁英主義。只是,看完這場演出,我卻沒看到民俗的醇厚、文化的豐沛底蘊與多元,反而看到乾癟、樣板式的展示。搬到凱道的媽祖繞境、八家將、宋江陣、廟會等,雖試圖呈現台灣庶民文化,在這裡卻被當成元素拆開、再為熱鬧場面功能性的拼裝,讓原本極具祝福性質的儀式,失去了為國家、為人民帶來精神安定與能量的意義,只成為零碎的妝點片段。

而在各種典禮中已被用到爛的元素:台灣小吃,仍是速食觀光導向的呈現手法,缺乏食物與土地的歷史連結。不論是大菜還是小吃,飲食代表的不只是抽象的家鄉味、復古的流行,還有跟土地、生活、階級、族群的背景連結。有了連結,飲食才能成為文化,而非僅是商品。

樣本化的族群再現

整場演出中,也充斥對於各種少數族群樣版化,甚至是失實的再現。

例如,演出開場,就讓穿戴著官方承認的十六族傳統服飾的舞者,在主舞台上牽起手共舞 ──不管多數民族根本是不牽手、不跳這種舞的。司儀旁白還硬將達悟誤植為雅美,不管其已正名;而那些自台灣被命名為「福爾摩沙」後,被外來者消滅、消音的民族,又有誰記得、有誰願意訴說他們的故事?

不過就在一天前,法院才判決西拉雅人爭取正名敗訴。眼前這個既荒謬且羞辱的場面,讓原住民各族代表被迫唱著、跳著不是自己族群的歌曲和舞蹈,只為了滿足漢人中心對原住民的想像,讓他們從原本該被感念的主體,成了表演工具。

客家族群也在這種符號式、工具化的節目安排中露臉。雖然在服裝設計上終於把藍衫還給客家,沒有再錯把花布穿在身上,但整段演出還是不出桐花、山歌、紙傘等扁平而單一的刻板印象。

而號稱向新住民致意的橋段,僅僅聚焦於「外籍新娘」,絲毫未提數十萬移工對台灣經濟發展與建設的貢獻、無視他們作為台灣最大長照勞動力的付出。更讓人錯愕的是,節目安排一群新住民女性穿著傳統服飾,在舞台上載歌載舞,配上的投影卻不是她們的生活剪影,而是些東南亞名勝景點的風景圖片;整個橋段編排活像婚姻仲介廣告,瞬間有種置身人肉市場的錯覺。

在表演最後出現的,是由六色寫成的「PEOPLE」看板,於歌聲中通過凱道觀眾席;舞台上的投影也打出了大大的、由六色彩虹組成的「PEOPLE」字樣。這看似撫慰性少數族群的象徵,真的從頭到尾只是象徵,因為整場演出到就職演說,都未提及任何女性和性少數所承受的不公與困境,讓這裡代表著多元意義卻失語的彩虹,成為這場演出裡,另一個樣本化的符碼,沒有實質的尊重。

《台灣之光》的史觀瑕疵

除卻社運抗爭「再現」的爭議,以及對傳統文化、族群的樣板化呈現,這次紙風車詮釋的台灣歷史《台灣之光》,還出現若干扁平、不正義的史觀,或是在演出設計上的缺憾。

演出前半段從先民渡海一直到日治談起,敘事角度卻彷彿被舊課綱的鬼魅附身。雖說原住民是這塊土地的主人,但不管是內容還是司儀旁白,卻對他們四百年來遭遇的屠殺、迫遷、文化侵略避而不談;連「抗日」都是以漢人中心視角去敘述。例如節目開場司儀竟說:「西方世界的宗教信仰,也因此留傳到了台灣來,改變了許多原住民們原本『粗曠而草莽』的習俗,但改變不了的是原住民們的純真與自然。」話語中在西方/ 原住民之間的刻板對比,霎時引爆眾怒。

近代史的部份,對二二八事件的呈現是演出亮點。當現場以民俗技藝的踩高蹺,點起白燈籠為亡靈引路,熟悉歷史的人很難不落淚。在表演手段上,以中國樣板話劇的形式呈現「國府版台灣光復」,也成功的達成以藝術手段針砭歷史的目的。然而對國民政府時期,外省軍民的文化描述,卻只取其以歌舞昇平、民歌潮,來對照台灣人民的水牛精神,再次延續了族群對立的刻板印象。

後來,在巴奈、林生祥和滅火器樂團的歌聲中,凱道化身為一場台灣民主發展巡禮。演出人員拿著大型看板、道具,寫著爭取民主過程中各個重要事件,如遊行般緩緩經過舞台。然而當巴奈唱起「黃昏的故鄉」,如此幽咽,投影幕上放著一張張白色恐佈受難者的判決書、信件和照片,經過舞台的卻是《嫁妝一牛車》的隊伍。時序上設計的瑕疵,破壞了這個值得靜默悼念的時刻。

對比之下,當滅火器唱起島嶼天光時,一面藍底、畫上綠色台灣島的大旗,穿過觀眾席緩緩進場,這種「致敬」,遠比將抗爭事件「再現」的演出,要好上太多。

大型儀典文化再現的侷限?

紙風車劇團強烈的本土認同,以及過去深入台灣鄉鎮巡迴演出的經驗,是他們能在這次總統就職大典出線的重要原因。其呈現結果引來眾多負評,不免讓人感慨。

其實,考量現場環境條件,紙風車當天演出零碎、難有整體感,也算非戰之罪。在非體育場的戶外環境編排大型典禮,本來就難;本次表演區又被切割,除了主舞台,還涵蓋主舞台正前方的凱道,以及延伸至觀眾席底端的T字型區域。表演的設計排練,必須同時顧及好幾個視角:包括舞台上的使節貴賓、電視台攝影師取景、空拍、及凱道觀眾席。這都增加了難度。

然而除了現場空間與技術因素,回歸創作本質,前述種種爭議仍讓人不禁深思:在這類大型儀典中,文化內容的再現,如何不會令其失去生命力?如何能不被樣板化?在場地特性和時間的限制下,策劃者必須選取明顯易辨識的文化符碼,也因為如此,必然冒著去脈絡化的風險。

過去各種大型賽事的開、閉幕式,也都面臨著類似考驗,鮮有成功之作。即使像2006杜哈亞運、2012倫敦奧運,靠著科技運用和精巧編排克服場地限制,仍無法免除文化內容被斷裂呈現的危機。作為總統的就職大典,除了儀典型式本身所帶給文化演出再現的挑戰,更包括那個困難的老問題:當文化被用來妝點政治、甚至為政治服務的時候,它必然面臨藝術在社會功能、創作與倫理界線的種種考驗。

而這場就職大典,折損的不只文化,連歷史都被拉下水陪葬了;紙風車這場不成功的嘗試,留給文化界許多必須思索、必須一一面對的問題。

(喬瑟芬,曾任職媒體、出版業與表演藝術行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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