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50後 × 90後談本土:《十年》標誌「本土新浪潮」

馬傑偉:研究身份認同多年,深知身份這回事,並沒有必然本質。你說香港本土是什麼?香港人是誰?
2016年4月1日,《十年》在港九新界多處進行社區同步放映。圖為鰂魚涌市政大廈街市外,市民觀看《十年》放映。
《十年》 香港 影視 政治

編按:「本土文化認同有如潮汐,點滴的情緒與感知積累而成江河。」研究香港流行文化、大眾媒介二十多年的馬傑偉教授如是說。

馬教授是研究香港本土意識、香港人身份認同變遷的專家,近幾年卻開始感到追不上香港變化,遂暫擱時評之筆。在本土浪潮漸見洶湧、迎面撲至的今天,馬教授應《端傳媒》之邀,在「端觀點」與學生一同撰寫系列文章,漫談香港本土,從學生切身感受微觀本土演變,從港人點滴情緒窺看本土新潮。

2016年4月1日,《十年》在港九新界多處進行社區同步放映。圖為鰂魚涌市政大廈街市外,市民觀看《十年》放映。攝:ISAAC LAWRENCE/AFP
2016年4月1日,《十年》在港九新界多處進行社區同步放映。圖為鰂魚涌市政大廈街市外,市民觀看《十年》放映。

馬傑偉:本土正處於衰落再生的轉折期

開宗明義,這個系列不是正規評論。幾年前,我深感追不上香港變化,收筆沒再寫時評。

在中文大學講授香港文化認同二十多年,今年最後一次,怎料遇到新一波的本土風潮。回想1970年代,香港人本土身份形成;到九七後,中國人、香港人的身份拉拉扯扯,這複合認同本應是回歸之後的自然過程。但幾年間,本土情緒高漲,到2016年初的旺角大衝突,到本土派梁天琦在立法會補選高票落選,還有本土議題電影《十年》得最佳電影,港獨爭議由地下冒出地面。凡此種種,大家目擊本土波瀾;本土優先的定位,在年輕人之間尤為強烈。但成年人對年輕人的心態了解不深,廢青暴民的指責不少,幼稚天真的印象頗深。

本土文化認同有如潮汐,點滴的情緒與感知積累而成江河。今天的政要官員及意見領袖始終會老去,新一代將會帶着他們的時代記憶進入主流。

身份沒有必然本質

研究身份認同多年,深知身份這回事,並沒有必然本質。你說香港本土是什麼?香港人是誰?老實講,其中的愛惡、價值、生活方式、偶像英雄、有「feel」的影視作品、追求的理想人生,都會隨時代而變化。

早年做過不少焦點小組研究,身份認同與當事人的成長往往不可分割。經歷英殖統治的本土中年,與經歷文革後香港的港人,他們「本土」的感覺也有差異。何況香港新一代未見過彭定康,他們成長於回歸後風風雨雨的香港,八九民運只是聽聞,雨傘運動卻是親身經歷,而且感情(無論正面負面)投入甚深。他們的時代烙印、心中正在成形的「本土」,內容與我們成年人同中有異。連我這個老香港的本土意識也在變化,年輕人的「新本土」就更是社會意識的前沿新事。

英國已故大師Raymond Williams說過,主流文化有其生命循環,新文化冒升是第一階段,社會條件適合的話,會化作第二階段的強勢文化,而每一波的強勢文化均會走進第三階段的衰落期,他稱這些變化為Cultural Formation(文化形成),關注焦點在於不同階段的轉折過程。香港本土文化現正經歷衰落再生的轉折期。

端傳媒的朋友邀請我撰寫評論,我想了幾天,覺得可以與大學生合作,他們寫他們的感觸,也可追問身邊的年輕朋友本土為何物,而我則可以作出對比分析。第一篇收到的是翁維愷(Rex)的《十年》隨想。Rex本來寫給我一篇扎實的評論,我不收貨,因為坊間影評多的是。現在這一篇,直接、平實地闡述《十年》在他身上的感知過程,這才是本土新潮的原始元素。

點滴認同的投射與累積

有關《十年》的論爭沸沸揚揚,電影現象不單單是銀幕那百多分鐘的聲與影,而是與整個社會民情扣連的過程。撇開海量評論的迷霧,從Rex的微觀視角,可看出點滴認同的投射與累積。《十年》由小量放映到大專環迴討論到進入社區,無論批評它技藝不精,大家不能否認五個故事一步一步地深入集體情緒的神經網絡。金像獎也並非只是一個小金人,而是香港電影從業員集體投票而得的結果,不能說情緒蓋過專業,因為愛惡、真誠、勇毅、社會瀰漫的焦慮與欲望,從來都是電影文化的核心。

從不同的標準看,Rex都是個頗為典型的好學生。上課永遠坐在前排,留心聽課,積極參與,也做過我們院裏刊物《大學線》的執行編輯。從他的文章可知,他和他的朋友不是不知道《十年》的不足,但《十年》戲裏戲外,都帶出他們對香港的愛惜,讓他們投射出親切自豪的本土感情。這也許是今天不少大學生的共同感受。

(馬傑偉,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教授,專門研究香港次文化以及流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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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維愷:《十年》與芝士撻

香港有一部電影,叫《十年》。

《十年》講抗爭。

《十年》只有幾間戲院肯上映。

《十年》場場爆滿。

《十年》很無奈地「聰明」。

要學像《十年》。

去年有種「潮食」,叫半熟芝士撻。

芝士撻會融化在口中。

芝士撻每日會限定發售。

芝士撻引來很多港男港女排隊。

芝士撻很聰明。

要學像芝士撻。

我愛看文青電影,更愛看完寫千字文上網「呃Like」(騙讚);我愛吃好西,更愛自拍放上網曬命

去年香港有種潮食,叫半熟芝士撻,是來自日本的流心芝士撻,雖然每件售價盛惠22元正,甚至每人限購6件,但一經推出之後,還是引來一眾港女、肥仔、 潮男們,在尖沙咀港鐵站B出口外築起長長人龍。排隊動輒半小時,甚至有人開店前就去排,簡直是「越難買、越矜貴」。

獨立電影《十年》同樣在過去半年風頭一時無兩,橫掃影評界、學術派、社運界、文青界及港女界,可謂無人不知,連梁美芬議員都曉。

我算是比較早看到《十年》的一批人,是半年前剛上映不久時看的,當時全港只有太古城和油麻地百老匯電影中心放映,場數不多,幾乎場場爆滿。一時間,買到《十年》戲飛是要放上網慶祝的。雖然朋友跟我說內容太浮誇,不太推薦,但作為一個偽文青,我還是要去朝聖一下。豈料我特地從中大到油麻地購票入場時,竟然遇上購票螢幕一片全紅,要兩日後才有位。

觀映當天,我懷着朝聖的心情,睜大我的金睛火眼,打算將這套備受讚賞的電影的每一格、每一秒都刻在腦海中。

甫一開播,是黑白的《浮瓜》,一肥一瘦的兩個槍手坐在班房內。再一眨眼,我已正在推門,走出戲院。我嘗試努力回想,究竟《十年》有什麼隻言片語留下,腦海竟是一片空白。我只記得智叔(廖啟智)在《本地蛋》的一句話:「千祈唔好慣,慣咗就無㗎喇。」只記得《寒蟬》抽象得難以入口,只記得婆婆自焚令我眼眶泛淚,只記得《方言》淺白薄弱。

半年轉瞬即逝,其間《十年》掀起不可阻擋的風潮,在我不留意之間,已從瑟縮在油麻地角落,走到香港各區的露天地區,吸引千百人頂着悶熱,都要一睹其真面目。這部電影彷彿在醞釀能量,正演化成另類的政治宣言。似乎《十年》不再是《十年》,而是香港人的一次集體發聲。再一眨眼,《十年》已踏上金像獎的紅地毯。

讓我紅了眼眶的「不夠班」

對金像獎無感的我,甚至忘了《十年》獲得「最佳電影」的提名,直至游學修上台介紹,才突然驚覺:「《十年》真的走上金像獎舞台了。」直至爾冬陞在台上暗示,透露《十年》很大機會獲獎時,我竟然心跳加速。儘管覺得它「不夠班」(不夠格),但心底依然希望它能受到肯定。爾冬陞宣布的一刻,我甚至莫名其妙地紅了眼眶,有種「我們一起獲獎」的自豪感,是首次覺得導演說「多謝所有觀眾」這句話,如此真心與受之無愧。

《十年》獲獎受爭議,也許就如芝士撻某一天獲米芝蓮三星殊榮一樣,你清楚它「未夠班」,但實際上卻難掩心中興奮之情,心底矛盾得難以言語表達。也許我們不應該問它值不值得,而是它為何可以觸動這麼多條神經?

說一句老實話,全香港一年有多少人會掏荷包入場看戲?有多少人會特地到油麻地看獨立電影?《十年》何德何能博得如此多人歡心?

《十年》的成功,全賴一眾戲院禁播、背後的政治審查、新華社的高調批評,就如芝士撻一樣,只要越限購,「芝士味就越濃」。如果《十年》自第一天起,就有數十家影院全天候播放,不出一週,大概就可以落畫。

日前我再走過尖沙咀港鐵站B出口,驀然發現芝士撻店外的人潮已經不再。原來芝士撻風潮,一時間令各區餅店都爭相模仿,港女們不再需要排數小時才買到,尖沙咀的芝士撻自然不再受追捧。

我前晚深夜在打這篇文的時候,朋友剛好經過,說了一句:「《十年》的確不值得『最佳電影』,但我都認同它應該在金像獎受肯定!」

(翁維愷,香港中文大學新聞及傳播學院學生,前《大學線》執行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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