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余少鐳是中國大陸資深媒體人,任職《南方都市報》文化副刊編輯超過15年。幾天前(3月28日),余少鐳因為一紙「無法跟着你們姓」的離職申請表,一夕間暴得大名。《紐約時報》、BBC、法國國際廣播電台(RFI)等國際媒體都做了顯著報導,大讚他是鐵骨錚錚的新聞人,並將他的辭職表態解讀為「衝着中共總書記習近平說的」。
這樣的解讀,其實不符合余少鐳本意,也陷余少鐳於可能的危險之中。
對余少鐳的污衊與錯解
目前,余少鐳的微博帳號已被凍結,中國媒體也已開始對他展開大肆抹黑的行動。3月30日起,中國包括新華網在內許多網站,紛紛刊出《前南都編輯余少鐳深陷「包養門」 7個月前已離職》一文,說余少鐳的辭職信風波是「他的一次自我炒作」,並且引用新浪網上的一篇文章《我所知道的余少鐳涉黃成名的事實》,誣指余少鐳曾被一名女出版商「包養」,是個「獻身成名」的作家。緊接着,《環球時報》也在3月31日發出署名單仁平的評論,抨擊「寫離職信的『南都編輯』騙了大家」。
其實,這些污名根本是出於不明真相的誤會。原來,大約十年前,《南方都市報》副刊有個「愚樂新聞」專欄,由編輯群輪流署名「賈心文」,就時下的熱門新聞改編為假新聞來「愚樂」大眾。當時,網上爆出范冰冰被包養的新聞《我只是拿他當大哥哥》,剛好輪值寫專欄的余少鐳,把這則新聞大段落拷貝後「自黑」了一番:他將范冰冰的名字改成自己的名字,並將傳聞中包養女星的影視公司老總賈云,改換成女出版商賈芳──把「大哥哥」改成「大姐姐」。
沒想到,中國網媒居然拿這個明顯的自黑假新聞當真了!這些自以為得計的抹黑行動,剛好在愚人節前夕發生,不僅諷刺,而且被愚弄的恰好是中國網媒自己。
我所認識的余少鐳,只是個年近五十的中年大叔,再單純不過。除了鑽研《聊齋》和《西遊記》頗有心得之外,平日組團玩音樂,喜騎單車,興起則泡功夫茶,頗合他家鄉汕頭的常民生活閒適風情。2013年初次訪台時,他曾對台北捷運大表欣賞,於平凡細微中見到台灣的美好。說這些,是想還余少鐳一個平凡的本真面貌,他並不是中共官媒極力抹黑的那種喜歡自我炒作的人。
回頭看外媒對余少鐳離職表態的大肆報導與解讀,雖然不無「消費」他的嫌疑,但也有其「言之成理」的背景。一個多月前(2月1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一口氣接連視察了三個中央級媒體:人民日報社、新華社和中央電視台(央視)。有新華社的員工大作阿諛詩詞,競相歌詠「習大大」。央視更是在一樓擺置了幾乎佔滿整面牆的紅底白字:「央視姓黨、絕對忠誠、請您檢閱」
2月19日當天下午,視察三大中央級媒體的習近平在人民大會堂主持召開「黨的新聞輿論工作座談會」,明確指出:「黨和政府主辦的媒體是黨和政府的宣傳陣地,必須姓黨。」
如今,余少鐳公開其離職申請表,表明「無法跟着你們姓」。外媒想當然爾地放在這個脈絡下解讀,雖有合理性,但在完全沒有採訪余少鐳本人的情況下,將他的離職理由扣上故意和習近平唱反調的帽子,也等於是「捧殺」了余少鐳!
在我看來,對《南方都市報》所屬南方傳媒集團(又稱「南方報系」)的情感糾結,特別是對老東家近年來獨立性每況愈下感到失望,才是他這樣寫下離職申請表的真正原因。
「南方系」的影響力與原罪
南方傳媒集團,是直接隸屬於廣東省委的報業集團。其以《南方日報》為母報,逐漸發展出三個市場化的子報系──包括以《南方周末》為主的南周報系、以《南方都市報》為主的南都報系,以及以《21世紀經濟報導》為主的21世紀報系,統稱「南方系」。在市場化媒體的「黃金時代」,由於它在輿論監督、新聞專業的表現特別突出,而且貼近普世價值,成為自由主義色彩濃厚的傳媒集團,在中國大陸擁有高知名度、影響力和公信力。
南方傳媒集團的三個市場化子報系,在發行和廣告市場都曾有突出表現。《南方周末》曾經是中國大陸發行量最大的周報;極盛時期發行量高達160萬份。在珠三角地區發行的《南方都市報》,則是該地區最具影響力的都市報;極盛時期的發行量也在140萬份左右。而《21世紀經濟報導》則是中國大陸發行量最大、最具影響力的主流財經媒體之一;極盛時期的每期發行量超過75萬份。
然而,也正因為這樣的影響力和獨樹一格,南方傳媒集團經常被「五毛」們與「黨性」堅強的《環球時報》攻擊。五毛人士甚至把南方系稱為「漢奸系」,公開點名南方系的部分新聞工作者為「西奴」──意指西方國家的奴才、走狗。這顯示南方系與保守力量之間,在價值觀上的巨大差異和衝突。
從黨國的立場來看,「南方系」的壯大,自然是當局要設法防範和打壓的。除了個別報導可能被「斃稿」,個別新聞工作者經常被要求「寫檢查」(自我檢討),更不時有新聞工作者被罰薪、調職、停職,甚至被開除。當市場化媒體追求新聞專業主義、執行輿論監督責任,以及挖掘真相時,一直必須面對「戴着鐐銬跳舞」的處境。
政治打壓與數位衝擊
中共黨國針對南方傳媒集團的政治打壓並非始於今日,只是於今尤烈。近年來,除了政治打壓力度升高,又加上媒體數位化的衝擊和市場收益的流失,使得南方傳媒集團逐漸式微,大批曾懷抱理想的新聞工作者主動或被動出走,其往日的巨大影響力已不復見。
在疑似政治打壓方面,最明顯的案例有:2003年,才創刊九個月的《21世紀環球報導》被勒令停刊;2003-2004年的「南都案」;2004年《新京報》總編輯程益中被迫辭職,並遭以涉嫌「經濟犯罪」名義逮捕;2011年,《南方周末》首席評論員笑蜀與《南方都市報》副總編輯長平被開除;2013年的南周事件;2014年南方傳媒集團被要求轉讓《新京報》股權,並退出經營;同年, 21世紀報系總編輯沈灝因涉嫌「新聞敲詐」而被逮捕,並在隔年遭判刑四年。
除了可能的政治打壓之外,南方報系崛起時依恃的傳統市場化媒體的商業模式,也遭遇互聯網的衝擊。2012年以後,中國大陸傳統媒體的廣告營收,每年保持15-20%的下跌趨勢。2015年更進一步下滑,廣告收入年減幅度甚至達到20-25%。在此同時,互聯網廣告在2015年比前一年增長35%,更令傳統的市場化媒體雪上加霜。與南方傳媒集團頗有淵源的媒體分析家郭全中,對此一艱難狀況做了總結:
「在互聯網的猛烈衝擊下,傳統媒體陷入了嚴重的困境,尤其是規模越大、市場化程度越高的傳統媒體受到的衝擊越大。主要表現在:一是傳統媒體『二次銷售』的商業模式基本坍塌;二是人才大量流失;三是體制僵化,活力不在;四是人員負擔沉重,已經難堪重負;五是更為嚴格的管制。」
南方系多年來試圖爭取上市籌資的機會,卻一再被中共中央宣傳部否決,最終完全放棄以集團或子報系上市的可能。此外,南方系的所有報刊皆被當局認定為「非規範稿源」,依規定不得轉載到其他入口網站或新聞網站。這些限制有經濟和政治的雙重目的:一是讓南方系報刊無法透過互聯網獲得更多商業收益,二是限縮南方系報刊在互聯網的政治影響力。
據我對南方系新聞工作者的訪談,在中共派任庹震空降擔任廣東省委宣傳部長以後,原本「內部審讀」和「事後審查」制度,逐漸改為「選題必須事前送審」,到2012年「十八大」前後甚至一度被要求「全版內容須送事前審讀」。這些措施,相當程度地掐住了南方系新聞工作者,在輿論監督和新聞專業主義的表現,難有可以明顯超越其他報刊的機會。在2013年年初,甚至出現了由宣傳部門直接刪改《南方周末》新年獻詞的重大爭議事件。
在悲愴中出走的媒體人
對於南方系報刊的衰落,出身《南方都市報》的媒體觀察家宋志標,有過相當全面的評論:
「...… 正是北京在對南方施行的數年如一日的政治牽制,採取了扶持央媒壓制粵媒的手法,才導致廣東媒體上市融資的努力功虧一簣。至於廣告市場的萎縮,上海也有,但關鍵因素仍舊是政治干擾。
對南方報系而言,從2008年開始逐漸收緊的政治壓制一步步變成貼身束縛,從空降北京的部長坐鎮廣州,到指派宣傳幹部擔任報團一把手,再到全面強化對南方報系新聞生產的全流程監控,一舉切斷了南方報系與市場和社會的有機聯繫,令南方報業進退失據。
正是在這種高等級壓制下,南方報業失去了上市融資的機會,內部權鬥被激發出來導致人才斷層與價值觀崩潰,在微博微信興起的關鍵時期失去領頭人,在新媒體轉型的過程中被導向呆板的黨報化,體制化板結入侵到曾有活力的子報系,人才出走,悉數崩盤。」
2015年8月26日,南方傳媒集團所屬《南方網》發布名為〈中共南方報業傳媒集團黨委關於巡視整改情況的通報〉的正式公告,內容清楚強調南方傳媒集團的整改重點,其中包括:全面加強黨建工作、狠抓思想政治教育、落實紀委監督責任、嚴格導向管理、加強採編管理、要求南方傳媒集團包括《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21世紀經濟報導》應配合黨報《南方日報》共同唱響主旋律,傳播正能量,同時減少社會新聞──尤其是「負面新聞」。
此外,該〈通報〉更具體指出,南方傳媒集團已於2014年成立「南方輿情」事業部,為黨政部門「處理」輿情。2015年4月至8月間,「南方輿情」已提供相關「輿情服務」百餘次──例如在2015年7月初,「南方輿情通過獨家信源大數據系統,成功預警『廣州計程車司機龜速行駛抗議專車事件』,為相關部門處理輿情危機贏得了先機」云云。
我曾經就此訪問過多位「前南方」(已離職)媒體人,他們幾無例外,都對此一發展態勢感到憤懣與悲傷。經過這樣的整改之後,他們懷疑「南方系還是原來的南方系嗎?」曾經在中國大陸新聞業獨領風騷至少十餘年的「南方系」,至此已不得不屈服於黨政機構的威嚇之下,沉淪如斯,不知何日才能恢復昔日輝煌?
確實,余少鐳早在去年即已離開《南方都市報》,赴北京另謀新職;此次不過是把正式的離職手續走完。他在微博上貼出離職申請表,也非如中共官媒抹黑的所謂「自我炒作」,而是如他自己在微博中所說的,為的是「順便周知各位關心我的朋友,不再見了,南方。」
眼看着南方的不得不沉淪,以及中國大陸整體新聞環境惡化,為此而和「南方」道別並說聲「不再見」的,又豈止是余少鐳一人而已?
(羅世宏,中正大學傳播系教授)
居然没评论……我来评论一下吧。看完真是一声叹息,作为新入行的时政记者,我深感大陆现今新闻环境的恶化。媒体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