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葉寶琳:領匯十年,重思本土

《十年》近期成為香港最熱的本土電影。這套電影,在現實中早已上演,只是多了兩個字,叫《領匯十年》。

由五套短片結合而成的《十年》,近期成為香港最熱的本土電影,五個年輕導演皆以十年後的香港預想為題,主要訴說中共治下的香港如何崩壞。但在絕望的影像中,導演卻在說,不是「為時已晚」而是「為時未晚」,如果香港人仍希望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們可以如何走下去?

這套電影,在現實中早已上演,只是多了兩個字,叫《領匯十年》。當領匯當初以壟斷式的姿態降臨後,一切都變得不再一樣。

2004年,政府把原屬公共屋邨社區設施的商場、街市與停車場悉數變賣,成立「領匯房地產投資信託基金」,並於港交所上市(雖現稱領展,但改名換姓仍改不了特性,故本文一律依舊稱為領匯)。當時不少民間團體和議員都反對這項政策,他們以司法覆核的程序力阻上市,成功拖延一年時間。可惜,最後終審法院仍判處政府房屋委員會(簡稱房委會)勝訴。

大家有目共睹,未夠十年,民間當時所提出的質疑,經已逐項應驗。一直以來,因租金昂貴而結業的小店不勝枚舉,商舖除了要承受每年逾9%的租金升幅,更要面臨商場翻新後被瘋狂加租。例如樂富的商場在翻新過後,租金便上升一倍,2012年領匯和十多個沙田公屋商場租戶簽訂新租約時,租金加幅更超過一倍。除了老店和小店,就連服務社區的社福機構都不能倖免。

領匯連連加租,其實只為趕走不能為商場帶來穩定收入的店舖,從而引入大型企業連鎖店,維持盈利。由始至終,領匯都是一盤商業生意,以經濟角度出發,從不在小商戶的立場設想。

以上種種問題,經被社會詬病多年,但財團一直充耳不聞。近年領匯的投資技巧更有全新發展,他們把旗下的街市再外判予其他營辦商,而這些公司同時租上多個街市店舖,同一集團並任管理人和商戶角色,在管理安排上令旗下商舖獲盡利益,促成霸權。相信大家對新年的屯門良景村夜市還記憶猶新,當時事件涉及黑社會參與保安工作,領匯管理層卻完全撒手不管,一邊孤立小販,一邊堅稱自己沒有任何責任,結果引來市民自發監察,自救社區。

來到2016年,不知有沒有曾經支持領匯上市的立法會議員感到懊悔。但歷史從不給予我們機會,即便後悔,如今經已恨錯難返,領匯市值累積滾存千億以上,政府回購亦非易事。

從領匯的教訓看來,它不是在提醒我們「為時已晚」,而是警戒我們,處於全面政治化的社會,大家已不能止於反問「你醒覺了嗎」,或者「你站出來了嗎」。在人人都懂得呼喊「捍衛本土」之時,我們要繼續去問:我們需要一個怎樣本土的香港?我們想要營造怎樣的社區自主?

投機心態,成就霸權

十年前,香港面臨公共服務私營化的挑戰,不少人都不曾理解。議會內的建制派和泛民主派議員,都沒看清問題所在,選擇支持領匯上市,結果推進了扼殺社區經濟自主的關口。

1980年代開始,政府受到英國新自由主義發展影響,逐步把公營服務及資產私營化與外判化,他們積極研究機場、五隧一橋,以及鐵路私有化的可能性。金融風暴令樓市大跌,2002年,董建華政府為了「托市」,便減少房屋供應、停售居屋,同時令負責發展居屋的房委會陷入財赤。政府為求減輕負擔,決定證劵化本來屬於房委會資產的公屋商用物業及停車場。

當年的房委會總共有80000個車位以及151個商場,租金佔年度收入兩成。2004年,政府一意孤行,「賣斷」套現320億。當時,所有股民都視此為「肥豬肉」,𣊬間吸引51萬名散戶認購,超額認購130倍,數量多得打破紀錄。首日掛牌股價更大漲14.56%至11.80港元。事情發展至今,該股價經已升至約45元,市值過千億。然而,這個情況有別於港鐵與其他上市公共事業,領匯上市後,政府將不再享有任何控股權,因此政府這次變賣的,不止是管理權,而是擁有權。

無可否認,對於投資者而言,領匯的回報一直不錯,自2005年上市以來,領匯股價升值逾4倍。但金錢背後,卻是犧牲公屋居民的生活選擇,投資者利益暴增的同時,卻在赤裸地劫貧濟富,到底這樣公平嗎?

大家應該記得,當年有名公屋居民曾以司法覆核阻止領匯上市,她就是盧少蘭婆婆。十年前,六十多歲的她,一拐一拐地走到法院;十年後,她已是坐著輪椅出席領匯抗爭十周年行動的老人。盧婆婆不是預言家,她對於問題的理解,並非後知後覺。只是當時的香港人以短炒獲利先於一切,也盲目相信私有化能改善公屋商場街市的管理問題,因此極力反對司法覆核。2004年,盧少蘭婆婆在幾位反對領匯上市的議員,以及一眾民間團體支持下,向高等法院提出司法覆核。雖然法庭判處她敗訴,但她仍然堅持上訴,房委會為免官司影響投資者,決定擱置上市。可是上訴期間,盧婆婆備受抹黑,更被媒體苦苦纏繞,不敢離家半步。

當時,香港還沒有支持政府的「愛字頭」政團,街頭上卻罕有地湧現眾多支持政府的市民。2005年初,工聯會旗下的「證券及期貨從業員工會」及金融界立法會議員詹培忠發起大遊行,號召數萬名小股民上街,聲討所有反對領匯上市的「幕後黑手」,並公然人身攻擊盧婆婆和議員,大罵他們「阻人發達」,可見這些爭取公義的人,當年所背負的沉重壓力。

時至 2005年,終審法院認為《房屋條例》只要求房屋委員會「提供」商場及停車場等設施,並無必須「擁有」它們,於是判處房委會勝訴。直至領匯順利上市,管理層為了平息疑慮,曾經承諾「不會令到當區居民的生活質素受到影響」。但事到今日,上市一舉已經證明這只是為了讓投資者獲利,而非為社區與公屋居民着想。

雖然當時事態嚴重,但面對政府變賣資產,民間卻未能形成廣大反對聲音,這正是出於多年來社會對「大市場、小政府」的迷戀。過往的建制派與民間社會常有政治張力,但面對領匯課題,當年議會裏的泛民主派與建制派立場竟然一致,可見當談及經濟立場,泛民主派議員都往往忽視了草根需要。

捍衛本土,重思願景

領匯上市十年後,多了許多新興力量,他們以「本土」作為旗幟,但面對日常生活政治之時,卻沒有汲取領匯的教訓,例如自稱本土派的中文大學學生會,卻意欲在校園引入連鎖食肆。難道小店的價值就只剩下懷念,當大學校園內仍有小店時,卻要除之而後快?難道這就是解答香港人自主生活願景的答案?

所以,我們真的要認真反問自己,除了煽動族群衝突以外,我們到底想要怎樣的本土?

回想昔日中小學那美好屋邨生活,對照現今的領匯商場,總是讓人更感嘆息。小時候,我在牛頭角屋邨長大,那時的公屋社區,幾乎什麼都有,地舖有家庭式士多,路邊有維修鐘錶的小販伯伯。每天鐘聲響起,在屋邨旁邊的小學放學,回家之前,我都會在樓下的茶餐廳吃午飯,邊聽着老闆播放的電台節目,邊與熟口熟面(面熟)的街坊打招呼;生病了就往山下的社區中心看醫生,媽媽則每天到社區中心旁的政府街市買菜,那裡便宜而多選擇。走遠一點,就來到牛頭角下邨,一街熟食小販和大排檔,老遠就彌漫小炒香氣,成就香港知名的草根食街。

那個草根社區,沒有今天領匯商場堂皇的天花地磚,沒有一式一樣的管理主義,而是充滿房屋委員會與領匯不再容許的小販攤檔。那裏我們不必擔心沒有選擇,不必刻板地走到連鎖餐廳吃飯,不用擔心要走到老遠買菜,就算貧窮,也不自覺邊緣。

如果,電影《十年》是帶出「為時未晚」的訊息,那麼,「為時未晚」的主題仍可用在《領匯十年》之中,叫我們狠狠記着領匯的教訓。在「為時未晚」的此時此刻,「捍衛本土」就是要重新思考經濟自主、草根生計、公共空間對香港的重要性,告別短視的投資利益和效率為至高無上的發展方向。

(葉寶琳,香港天主教正義和平委員會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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